在老城区拥挤的巷子里,有个五层楼的建筑,可能过去是一家工厂或者老企业的办公楼,房子已经灰暗破败,只是一楼都被开做了商铺,顺着黑乎乎的楼道上二楼,有一家盲人按摩店,店里消费比较贵,6点前一小时78元,6点后一小时88元。
按摩店里有11个按摩师傅,整个店里只有老板娘和她儿子是健全人,其他人都有不同程度的视力障碍。
盲人师傅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他们的眼睛看不到了,内心还留着一点往日的痕迹,他们刺激我早已麻木的疼痛和敏感,手指按出病痛的酸胀……
人回归到对生命的眷恋和本能的享受,不会像《乞力马扎罗的雪》里的那只豹子一样,死的不明不白。
“幺七,上钟了!”老板娘喊着。
幺七就是17,是编号,这个师傅姓谢,在这里编号17号。
“上个厕所就来”有人在楼上喊。
过了好一会,他从楼梯下来,直接就撞在我身上,我才知道,他是一点儿也看不见了。
其实我应该知道的,他是什么也看不到了,他告诉那次,上次印象还是在盛夏。
那还是在夏天,地表温度高于体温,空调前加了一块隔板以免空调风太凉太直接。
“会不会有点凉?”谢师傅问我。
“不会,这个天就是热拉!”我说。
“你们平时住的地方有空调吗?”我问。
“没有,几个人一个房间,开电风扇!”他回答。
“会热吗?”我问。
“热,顶楼很炕(热)”他回答。
“哎,老板娘不同意安空调,要安装要自己买,电费也自己出,没必要,呆在房间的时间也不多,白天要上钟,晚上就不热了。”他接着说。
我是因为颈椎问题严重才找上他们的,那天他第一次给我按了腰。
过去我都不让师傅动腰,因为有一个曾经有过一面之交的朋友就是按腰出了问题的。
那个人叫郑义,个头高高大大的,每天穿着一套白色西装,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很要面子的人。
那是在一个毕业很多年的学生主持的一次商业聚会上认识的。当时印象挺深,他就是那种站在那里就把自己当老大哥那样的人,气场还是很足的。
过了个年,天还是很冷,我去那个学生的公司,那时候他的公司还在一个乱糟糟的创业公司聚集地,他正由文艺青年,资深愤青转变成小腹隆起的小老板,昨天晚上熬夜了,我去他那里没有事先打招呼,属于突击拜访,他强打精神接待我,点着烟提着精神。
我就没事找话题,一个巨大的喷绘立在那里,那是第一次商业聚会的合影,学生为了尊重我,让我坐在中间,我一向都是坐最边上或者干脆在镜头外的人,坐中间很局促……
我就聊起了照片中看着最醒目的白西装。
“正义大哥不在了!”学生点着烟。
“不在了?”我问。
“对,过掉了,年前的事!”学生说。
“身体很硬朗的一个人,啥原因。”我问。
他晃动手上的香烟盒,慢慢吐出烟雾,接着咳嗽,咳嗽完了擦了擦鼻涕,慢条斯理地说,“我发现一个规律!”我发现他可能走题了,就好像我一样。
“人不能太刚!太要面子的人很难活下去!”他继续擦鼻涕。
“正义大哥人就是太刚,不认输,那次我们去看他,他给我哭,还说他当年当海军军官的事情,说他做生意大的时候几百万,和哪个哪个明星……!说这些也没啥用!”
“他是怎么死的,整个过程是怎样的?”我忙把他的话题引回来。
这个故事有点离奇,或者学生表述的时候加入很多道听途说,据说这个“正义”大哥有一次按摩,一边的肾被按坏了,之后每次一疼,他就吃止疼药,一吃就不疼了,他越吃剂量越大,也不去看病就医,有一天大出血,去医院检查,发现胃也完了,肾和胃变成一堆败絮,动手术把肚子都掏空了……
更加离奇的是,他大出血那天,是他带着几个商业朋友去参加一个健康养生项目,在养生基地的宾馆里,第二天本来是要做宣讲的,那天晚上,他大出血,同行的人把他送去医院,这个健康项目也就此作废了,明显起不到健康的效果。
“正义大哥”穿着雪白的西装,浑身收拾得干干净净,剃着最拉风的光头,有着辉煌的往事,为人十分慷慨,但是他至今单身,生意也进入了瓶颈,当他躺在医院的时候,止痛药再也治不好他,他病不至死,但是一辈子要人照顾,不能自理,他在南昌只有一个亲戚,亲戚来了当着大家的面拍胸脯说大话。但是“正义”大哥却在人们都散去后,一个人服药自杀了。
从吐血到离世,整个过程非常突然且迅速,大概就是一个月左右。
绝症病人也见得多了,大凡不刚不硬者,只要极尽求生,大概都能有所转机。格局小,为人吝啬,蝇营狗苟人不愿近者老了还可倚老卖老逼人让座。
人都会有绝境,爱帮人不愿求于人的人就很难翻牌,平时喜欢利用他人精于算计的利己主义者却能柳暗花明。
“太要面子的人很难活下去”,这一魔咒让人背脊发凉。
所以,所以,我很害怕,师傅按我的腰。
我把故事给谢师傅说了。
谢师傅表示绝对不可能,“按坏器官,那得多大的劲头,这是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我父亲的一个同学,按摩按断了肋骨,死了!”我反驳。
“哈哈哈,那怎么可能!手指能按断肋骨,那不是武侠小说了!”谢师傅用手肘压在我的腰部,我紧张得冒汗。
“你说的应该是那种按摩,小姐扶着横梁上,用脚踩的,那叫泰式按摩!”师傅怕我害怕安慰我。
“踩断肋骨?”我问。
“不是啦,肯定是他乱动了,不要说那么清楚啦!”谢师傅不再说下去。
我明白了,父亲同学早年做官,仕途通达,快要退休,功德几近圆满之时却被小姐踩断肋骨……
“你的眼睛都看不见了吧?”那次我问了他这个问题。
“还有光感,上火的时候,眼睛发炎,光感就没有了!”他回答。
“那你还加我微信呢!”我问他。
“哦,那都可以读出来,手机安装了一个读屏软件,安装这个还收费的,收了两百多元!”谢师傅说。
“现在白内障什么的手术都可以治疗了?”我说。
“我是视网膜脱落啦,本来一只眼睛看得见的,另一只没治好后面都不行了!”谢师傅说。
我想追问下去,他的另一只眼睛为什么看不见,如何没有治好,“医院不行吗,医疗条件落后吗?”
“庸医误人啊”,他就这样突然说一句。
他的手开始向我腰部一个位子按下去,我感觉有点酸痛,我动了一下身体,“你这里反应比较大!”他说。
“这里是什么位置!”我问。
“这里是管脾胃的穴位”,他说。
“是啊,经常拉肚子!”我说。
“是吧,经常拉肚子!”他说。
“身体都是老爷车了,到处都有问题,没办法,生活太不规律了!”我说。
“都是一个姿势久了的问题,生活不规律,都是晚上不睡觉吧!”他笑笑。
“你夫人也是和你一样的吗?”我莫名其妙问了一句,也许是我问他的情况,他转移了话题,我就问起了他夫人的情况吧。
“哦,她眼睛是看得见的!”他说。
“她现在在做什么,在老家还是陪着你来了?”我装作不经意地问。
“她现在没做事了,在家陪儿子,儿子今年要考大学!”谢师傅说。
“考大学,打算考哪所大学,考虑过吗?”我问。
“哎,难哦,小孩子不懂事,最近成绩落下来了,整天玩那个手机!”谢师傅感慨。
“现在吧,走到哪里,哪里都在玩手机,公司的白领,店里的伙计,学校的学生,一有时间就看手机!”我说。
“没有意思,一有时间就看手机,我反正是看不到了,就是晚上几个人睡一间房,有的人也拿着手机读屏,吵到很晚,我是搞不懂!”他说。
“千禧年之前还是黑白机吧,手机不但贵,手机话费更加让人承担不起,那时候一般要用电话机联系呢,我还记得IC卡电话亭前面排着好长队的景象呢!”我感慨起来。
“那时候,我眼睛还可以看见,我在广东打工!”谢师傅说。
“有专门打电话的店,一排电话机,排队,轮到自己就打,长途,那样打会便宜,对了好像就叫‘电话超市’。”
“你那时候经常给谁打?”我笑着问。
“我老婆咯,儿子咯!”他也笑着。
谢师傅用力扯我的手指,发出“叭叭叭”的声音。
“他们也都留在赣州老家吗?”我问。
“我老婆也有一点残疾哟,我认识她的时候在公交车做售票员,后来都不是改无人售票车了,她也下岗了,在家做点事吧?”谢师傅回答。
“公交车售票员?有一点时代感的名词了,我笑着,那时候公交车有个专门的高出一截的位子和工作台是给售票员的!”我还能记得当年的公交车,那是主要的出行工具,拥挤的车厢,公交车售票员素面朝天甚至蓬头垢面,大声喊叫:“上车的乘客请往车后方移动,上车的乘客请买票,同志,您是到哪一站!那位女同志,请主动买下票,谢谢!那位小朋友,你过了一米线,什么,没有,你过来,过来比一比,这还骗的了我!……”
“做售票员记忆力要好!”我随口一句。
“是哟,特别是一站上来好多人,都是一两站的,票没卖完,人家就到了站点。”谢师傅说。
“技术活,技术活!”我回答。
“尤其是我老婆腿脚还不太好,他走路要扶墙的!她在公交车上只能坐着!你知道,她不能来回走动的,她技术好,才有那份工的!”谢师傅有点骄傲。
“她,腿脚不好?”我追问了一句。
“是哟,她偏瘫呢,一边几乎没有多少知觉!你知道,她能站起来是个奇迹,你知道吗?不容易的。”谢师傅,用力掰我另外一个手的五个手指,他可能是做多了这个工作,我听到他手指的骨节发出的声音比我的还大。
“她十多岁的时候和叔叔一起下水玩耍,她叔叔也没比她大几岁,其实都是小孩子,但是他叔叔是成年了,她没有成年,那个水库很深,没有警示牌,那个年代,也没那么规范的,也是开玩笑吧,他叔叔推了她一把,结果她沉下去了,她叔叔水性也不行,只能等路过的人来救,救起来就昏迷了,结果脑袋缺氧成了瘫子,刚开始就是不能动了,躺在床上要人养活。”谢师傅说。
“这么惨!”我惊讶。
“这还不算惨哟!他们亲戚有个在做律师,他们一开始想让水库赔钱,后面法院认定他自己叔叔是主要责任哟!”谢师傅说。
“我也觉得是她叔叔主要责任啊!”我说。
“哎,这就复杂了,那个年代谁赔得起哟,她奶奶说,算了,家里来养活她算了!”谢师傅说。
“这怎么可以算了,到时候不养活她呢?怎么可以又把命捏在人家手里!”我表示义愤。
“唉,讲理谁都懂,但是她家里人肯定要权衡拉,你想想,她就只能躺在床上,没用了,她叔叔是健全人哟,还没成家,还有未来!”谢师傅讲话的时候,声音很慢,我虽然是面朝下躺着,但是可以感觉到他表情痛苦。
“她家里开始是劝,后面她亲戚,那个律师竟然篡改签名做伪证,你知道她闹下去,慢慢整个家族都对立了,除了自己爹妈,谁愿意和一个没有活动能力的残废站在一边!”谢师傅说。
“这……也太残酷了,太惨了!人怎么可以这样!”我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她自己的爹妈呢,不去斗争!”我接着问。
“嗨,她父母就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唯一的办法就是抬着她,跑到各种地方,把她一放然后大哭大闹,没有用,人家围着看热闹!这不是你家里的事情吗,谁管!”谢师傅说。
“她这个叔叔不自责吗?”我说。
“真的,过了这么多年,我老婆不再恨她的这个叔叔,和她奶奶,叔叔已经不在了,我们有时候还会去探望她那个奶奶,虽然没有很亲,但是也没有一点怨恨!”谢师傅说。
“她叔叔不在了?”我问。
“她那个叔叔不是坏人,那次事情责任在他,但是其实也是意外吧,后面他受到的打击其实也很大,他跑到外面去,想赚快钱,把法院判的赔偿给赔了,心急了,结果赔掉了,后面他去赌博想赢回来,结果欠了一屁股债,过年女朋友说要和他分手,他去外面抢了一个老太太的钱!”谢师傅说。他说话是那么平静,可能这个故事在他脑海里运转了千百次了,我却惊讶出一身大汗。
“这么戏剧!”我说。
“他其实就是想把钱快点赔了,他虽然人跑了,但是他良心还是不坏,惦记着这个事情,后面路越走越坏,他竟然弄死了那个老太太!”谢师傅说,依旧平静。
“天!”我忍不住叫出声音来。
边上按摩的其他客人也停下了他们的交谈,房间显得安静。
“那个老太太其实也蛮可怜的,那天去取退休工资给孙子交学费,她全家都好穷,基本上没工作,就那点可怜的钱,那个老太太太激动了,估计是拼了命,她那个叔叔吓坏了,因为恐惧吧,手脚没轻重,把她弄死了,好像是头撞哪里了,据说流了一地的血!事情就一瞬之间一念之差!”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这声音不是我发出来的,是店里其他客人听见后说的。
“后面你知道吧,那个老太太家里失去了经济来源,官司复杂,她叔叔吃了花生米,家里还要赔钱给人家……我老婆的赔偿也没有着落了!”
“她那个奶奶可怜,最喜欢的儿子,这样了,一夜白发,半年两只眼睛都瞎掉了!她也不是很坏的人哟,只是爱儿子更多一点吧,结果没有保护到儿子,什么都没有了!”谢师傅叹息。
“所以你们不再恨她了?”我补充了一句。
“恨,恨谁也没必要,你知道哦,后面乡邻看笑话,讲这一家人真热闹,还出来个杀人犯,我老婆她们全家都没有好日子过,有些小矛盾,人家就欺负定他们一家了,她爸爸在外面因为一棵树越界的小事情,被人家打了,在家里躺了半个月,家里窗户都晚上被人家砸!”谢师傅说。
“人性啊,真恶!”我说。
“我们现在不这样想了,一般的人嘛,讲她家里吵吵闹闹出了个瘫子,又出来个杀人犯,你晓得一般人就那个见识,平时我们看到一个人好邋遢我们就嫌他,是不!你怪什么呢!过了个十来年你去看看,你怪什么咯!”谢师傅说。
我无言以对。
“我老婆啊,那时候真活不下去了,过去还说不赔钱,家里人供养她,现在家族也垮掉了,她躺在那里,就是等死,后面一想,死了也没人管,静悄悄的死了,她就努力,每天锻炼,各种努力,反正她后面自己能站起来了,她就这样带着半个活的身体,离开了家乡,跑到县城,全靠自己过日子,还最终找到了工作!”
“她真了不起!”我说。
“恨也没有用,后悔也没有用!啥都没有用,自己站起来吧!她懂事,我就喜欢她懂事,她就是每天乐呵呵的,你没见到我老婆,你不知道,她每天乐呵呵的!”谢师傅调子很高很骄傲。
“你真找到了一个好的老婆!”我夸奖他。
“经历了好多事情吧,我眼睛好的那时候,过年还会去看她奶奶,她奶奶困难,我们会寄钱去哟!乡亲们也蛮客气,喝喝小酒,当年那些事情当做笑话说说吧,她也开开心心的!你看包括哈,售票员干了几年,突然那个无人售票来了,她下岗了,下岗了就下岗了,也没办法吧,后面她没别的事情做,开过淘宝,要不在家带带孩子,包括我眼睛看不见了,经历了很多事,好不好都是命,反正我们夫妻关系好着呢!”谢师傅说。
“祝福你们啊!”我感慨。
“谢谢,谢谢,哈哈哈,你晓得的每个人的日子就是这样过,好的有烦恼,不好的也有,不好的事情有,高兴的也有。”谢师傅笑了。
他说高兴的也有,他究竟是把刚刚说的那个故事当做痛苦的往事还是高兴的事情呢,俯在按摩床上,我的脸通过一个窟窿向着下方,谁也看不到,眼泪早就喷涌而出,我在想人世间的惨烈无过于此,人世间的温暖也无过于此。“收起悔恨,原谅过往,继续用勇气去弥补命运的缺憾吧,谢师傅给我讲的分明是一个高兴的故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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