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柳青儿 会员扶持计划
我是个薄凉的人,到死都是。
我妈跌跌撞撞爬上铁路看我时,我只剩下了一滩半干不干的血,在暗夜里发着幽微的冷光。
我的遗体在四个小时前被运走,一群陌生人基于工作,劳心劳力地用裹尸袋包裹了我,被包住的感觉真好,像是始终有人拥抱着。有个五官新鲜的年轻人发生了呕吐,他吐得热泪盈眶,使我既感动又抱歉,这是我离开人间世唯一与我有关的泪水。
有个经年未见但面善的乡亲,像是本家四伯,他好奇地看了看躺在地上的我,嘟囔道,“咦!这像是菊芳家的二女子!”他撂下手里的农具去我家,又不敢直接和我妈确认,只问了一句,“菊芳啊,老二最近还没回来?”
叫菊芳的女人正在厨房里剁肉,她两只手各拿一把钝厚的老菜刀,错落有致又利飒狠绝。她刚大病了一场,力量该被消减的。
“早死了!”
我妈把刀支楞到满是裂缝的枣木案板上,肉还没剁好,她眼皮也不抬,“四哥,不提了!”
“哦,刚才自留地西边铁路上一个女子被撞了,看年龄像是……,可怜啊!”
我妈像没听见这话,也不对要离开的四伯起身相送,她也没沉思,也没惊愕,她正常得有些不正常。她在洗一根青萝卜,手里的铁丝球用力过猛,萝卜青皮毛刺,像被鬼抓过。
接下来她清扫了院子,拔净了后院菜地里的杂草,就像拔仇人的头发那样带着情绪,然后拿草喂了羊。羊才刚吃两口,她就要把羊扯回羊圈,羊极执拗不肯从她,她就骂一句“日你妈的,倔不死你!”
她用全身力气和羊战斗,生拉硬拽得了胜利。她歇都不歇,又爬到楼房顶上去打芝麻,唰唰唰地抱摔打拨,她做什么事情都有巨大的动静。
她不是忙这个,就是忙那个,反正就是不到铁路上来看我。
这条铁路基本是废弃的,铁轨都上了锈,好像是每月往市里送几次煤。它驶来时披一身黑皮,唱着被时代淘汰的慢悠悠的汽笛,庄重阴森。沿线是好多村庄的坟墓,墓碑齐刷刷向着铁路肃穆而立,像地狱里的一片黑色向日葵。
后来我读到徐志摩的诗,这条刻在骨子里的铁路就哐哧哐哧的颤动起来,记忆的火车从它每一个肮脏狭小的窗户,透出昏黄的碎片……
“火车擒住轨,过山,过水,过陈死人的坟。”
铁路我熟悉,熟悉到颤栗。
它把我小学清瘦的同桌切成了三段,火车擒住轨,从他身上飞驰而过,像快刀从天上砍下来,我同学当时连血都没来得及流,眼睛也没来得及闭,他脸上好像还带着些许欢笑。他刚刚在铁轨上放的那枚钉子,火车也帮他碾压成漂亮的、细窄的刀片。
铁路还掳走了我的姐姐。
村民说那一天我那个无比美丽的姐姐,身上一丝不挂的躺在铁路的两条铁轨之间,一道道枕木像是她庄严的木床,火车咆哮着驶过来,然后我姐姐就不见了。地上没有血迹、没有头发和皮肉、没有我姐姐的香味,但是我姐姐那天以后就是不见了,天上地下都失去了她的气息。
我妈发疯似的寻找她的大女儿,她沿着铁路一直奔跑,边跑边哭,边哭边摔,边摔边叫,她疯了的样子令人想发笑。
我姐的死因我妈拒绝追究、拒绝面对,她对前来调查真相的警察说,“没事啊,我姑娘随了她爸,脑子不正常。”
警察要走的时候,我堵住门,我哭着对我妈喊,“我姐好着呢,她不是个疯子!你这个骗子!”……
我妈麻利起身,甩给我几个耳光,她真是我见过最薄凉的女人。
我本来是想穿过铁路到北边的镇子,那儿有家油腻陈旧的小旅馆,门口有个卖馄饨的小摊,我极度想念这一口。
昨晚在家门口的麦秸堆里蜷了一夜,又饿又困,全身发抖,我叫了一晚上的门,我喊着“妈啊,你回答我那个问题好不好……”喊得我筋骨酸软,头疼脑涨,那门始终不肯开。
十一点以前还有乡亲来规劝,也在外面帮腔的说“菊芳啊!把门开开。”
天再黑下去,黑到半夜,有人劝我去别家过夜,有人要把跪着的我架起来,有人骂我妈性硬,有人说这女子从小不得菊芳的欢爱。影影绰绰,乱哄哄像是一个长梦。
我哪儿也不去。人们像鸟兽一样散去。我像一条狗,蜷到麦秸堆里,麦秸坚硬,扎到我的身体,我就把它们全部压扁压折。
我蜷缩着凝望我家后院那巨大的崖壁,崖上是几百年的公墓,一些年久自塌的墓坑也阴冷地凝望着我。
我想起我爸爸,那时他还没有发病也没有失踪,一切都显得正常。
我指着墓壁对他说,“好害怕啊”。
我爸说,“他听见你怕他,晚上就来找你了”,然后他肆意地笑了,笑得自己直不起身,他还说:
“你睡着以后啊,这群鬼夜奔,绕着你转,翻翻你的衣服,拉拉你的抽屉,找什么嘞?找你的灵气,他们啊,全给你吸走!哈哈哈哈……”
他当然不知道因为他,我生出了多少个惊惧无眠的暗夜。
有时他摸黑去一些年代较久的墓里掏铜钱,换三五瓶劣质白酒,喝得酩酊大醉。有时他拿出一个包了布的东西让我摸,摸到他盗墓挖出的陪葬品,他就满口黄牙爆发出有力的大笑,我惊惧的反应使他快乐得癫狂。
好的时候,他也是个正经的要命的父亲,督促我们学习,收拾我们顽习,打工挣钱,吃饭抽烟,和我妈也相敬如宾。
我爸常推着那辆凤凰牌二八自行车,我妈跟在车后,手里提着去赶集常提的布袋子,我姐坐在车后座,我弟坐在车前杠上,我立起身问:
“去哪里啊?”
我父母说,“去赶集,你留着看好门。”
几小时后他们满载而归,为我姐买了一件印满蝴蝶的夹克,为我弟买了一双黑色的皮鞋,递给我一串葡萄。
我什么也没说,我一直什么都不说。
慢慢地我就把自己憋成了一个生性薄凉的人,但人们都说我乖巧、通人性、善解人意。
我姐越来越美丽,她继承了我妈的大花眼,继承了我爸正常时候的瓜子脸,她明眸皓齿、皮肤粉白、智力卓群,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她都是焦点。而我越来越乖巧温顺,善解人意,在任何地方我都希望远离人群。
我姐有了许多追求者,后来她选择和常常在校门口等她的那个、骑着摩托车、胳膊上有廉价的乌青纹身的小混混出双入对,这使我妈十分气恼。
我妈说:“好不容易精心栽培的一朵花,不能给这种人糟蹋了!”
我姐说:“那你要给哪种人糟蹋?”
我妈立刻去打我姐,她以前也打,在肩膀上拍几下,屁股上抽几下,或者直接用脚踢两下。这使我十分羡慕,我妈几乎不打我,我希望她也能那样打一打我。
但这次我妈将我姐打得好狠,她拿皮鞋砸到我姐水嫩的脸上,她用铁锹去拍我姐的背、她用随手捡起的麻绳抽我姐……但凡她手边能摸得到的,她就抄起来用,她爆发出洪荒之力,她熊熊地燃烧起来了。
我姐就跑了,一夜未归,村里人劝我妈去找,我妈恨恨地说:“有本事死到外面别回来。”
七天之后,我姐就真的死到外面,再也没有回来。
我姐死后一个月,我妈从悲恸中回过神儿来,把我叫到跟前,抚摸我的头发,眼神充满温柔。我见惯了薄凉的母亲,对这样的母爱无从适应,我眼神躲闪,一双手搁来搁去、无处安放。
我妈开始给我买衣服、梳头发、充满耐心,烧制每顿饭之前都要征求我的意见,她轻快地说“吃什么,妈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煎饼卷菜怎么样?”
我说“好啊,面浆里放点花椒叶子”。这是我姐最独特的吃法,我并不喜欢。但我妈就更高兴了,快乐得像个少女,轻巧的钻进门口那一排花椒树里,既不怕树上扎人的刺,也不怕叶子上咬人的虫。
有时她喊我一声,喊的是我姐的名字,我依然善解人意的答应一声,我觉得这样做可以互相残忍。
我姐死后七年,我顺着我妈的设定长大了,上学、工作,到了该结婚的年龄,她介绍的我都去。第三个男的我连名字也记不住,但是我妈说好,说是个本分人家,又在邻村离得近,我就说:“那就快结婚吧!”
我妈捂着嘴笑,她替我害羞了。
我结婚时高朋满座,我妈把能叫来的亲友一个不漏的全叫来了,有人对我说:
“你妈现在对你是真好啊!”
“你妈就剩你一个女儿了,你要孝顺她,替你姐孝顺啊!”
……
这些人不像是来给我送祝福的,倒像是群鬼嚼舌,一句话一把刀,剜心割肉。
于是我抢过那个低俗司仪的话筒,话筒尖利刺耳地长“吱”一声,在宾客的喧闹中划开一道口子,我说:
“今天来参加我婚礼的人很多,刚好你们见证一件事情。”我转向我妈,“这些年辛苦你了,我特别想问你一个问题,是不是在你心里,这些年死的人是我,活的人是我姐?”
我妈正受着四面恭喜,突然我这一问,她像是被人往心窝里刺了一剑,愣住了。
“妈,你心里,七年前死的是老大还是老二?”
有人上来拽我推我拉我,还试图堵我的嘴,我拿着话筒用所有的力气喊一声:“都走开!让我把话说完!要不然我就憋死了!”
“妈,这些年你对我越好就越残忍,我姐死了七年三个月,我当她的影子当了七年三个月!求你回答我,我得知道我他妈是谁……”
我妈软在座位上,若不是周围的村民架着她,她怕是要滑到地上。她瘫软无力,双眼绝望的对着太阳,脸色蜡黄、全身冰冷。
老实的新郎官看完了热闹,觉得媒人隐瞒了我有遗传性精神病的事情,索回彩礼,气得嘴歪眼斜。
听说我妈病了,病相难看,瘦得骨肉成柴,但又倔强地一天到晚干活,一刻也不停歇。
住在油腻小旅馆的我失去了睡眠,我总看见我姐,站在铁路上给我挥手,把她衣服一件一件脱给我穿,然后骑着绿皮火车,一路向西不见了。偶尔也看见我爸,是没发病时候的一本正经。
我结婚那天问的那个问题,也像鬼一样纠缠着我,成了我的执念——七年前死在铁路上的,是我还是我姐?我是谁呢?
这执念催着我回家,逼着我敲门,我敲门的动静大到惊醒了全村人,叫醒了后院的百墓鬼,也没有叫来我的妈妈。
即将离开人间,我的魂魄悠悠荡荡地终于等来了我妈妈,看着她跪在地上克制又痛苦的撕扯自己,马上要把自己撕得裂开了。火车又擒住轨,呼啸着从暗夜里奔过来了,巨大的声响淹没了妈妈的悲伤。
我突然觉得我一直对抗的妈妈十分可怜,我很想念她这七年的温柔。
这七年我在阳光里守着黑点,忘记了太阳普照全身时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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