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大叔是一只鸭子,一只决定辞职的鸭子。
必须说明的是,张大叔成为鸭子,和世界经济有关。第一次是在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张大叔下岗。第二次是在2011年,经济危机来袭,老婆带着儿子跑路了。第三次是在2015年,股市大跌,张大叔赔得底裤都当了。绝望的张鳏夫,终于颤颤巍巍敲开了店长大门。他对店长说:你们这还缺出来卖的吗?
店长首先纠正了一下大叔的说法,他说:我们不是出来卖的,我们是人文关怀工作者。这是一家专为女性服务的社区公益组织,只不过,稍稍收取一点酒水费。明白吗?
张大叔说:明白了,卖艺不卖身。
店长把大叔留下了,他决定把大叔打造成一款成熟old man,一开口就是沧桑往事的那种,搞不好,还能开拓出本地少女市场。
第二天,当大叔再一次出现在店里,我们集体意志崩溃了。只见大叔梳着油头,打着领带,露出一条花臂,饮着一杯人头马,安安静静阅读一本《悲伤逆流成河》。
一个OL女士对张大叔说:大叔,讲一讲你背后的故事吧。
张大叔沧桑的说:上个月,我得了肺癌。
我们全昏过去了。
张大叔很愧疚,更加用心的研究穿着,研究话术和女性心理学,他至始至终,没有放弃做一个优秀人文关怀工作者的理想。他的生意也真的越来越好,渐渐变成了店里的一块金字招牌。许多成功女性来到店里,点名就是,听说你们这有一个黑道教父,老婆孩子都死了,为了兄弟断了两条腿,现在是郭敬明的狂热粉丝?
后来有一天,张大叔对我说:叶小白呀。我决定辞职了。
我说:为什么呢?生意这么好。
他说: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我倒吸一口冷气。
我们给张大叔开欢送会。店长对张大叔说:大叔,我支持你。做鸭子如果没有理想,和一条咸鱼有什么区别?
张大叔说:是的。人生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
店长说:你说得对。今夜,我们都在德令哈。
我站在一旁,悲伤逆流成河的想——这家牛郎店,完逼蛋了。
二
当夜我们喝到烂醉。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躺在沙滩上,海风徐徐的吹来。
张大叔坐在一旁,安静的抽着烟。
我回过头看他一眼,他回过头看我一眼。我衣衫褴褛,他双眼迷离。
我去跳海。
被张大叔按住了。
张大叔告诉我,昨晚我喝高了,回去的路上,大家托他顺路载我回家。没想,张大叔自己也喝多了,不知不觉中,开上了国道,不知不觉中,开到了海边。至于我们两个有没有发生点什么人文关怀的事情,那就听天由命,相信科学吧。张大叔说到这里,非常鸡贼的奸笑两声。
我问他,张德帅,你的车哪来的?
张大叔说:全部积蓄买的二手车。
我说:恭喜你,倾家荡产,当上文艺中年。但你不厚道啊,还拐带牛郎店的当家花旦?
张大叔说:你算了吧。我打电话给店长了,他说你平时迟到早退,上班旷工,好吃懒做,嘴还特别欠,就当给你放无薪年假了。
我目瞪口呆,回过头望了望大海。这好像是东山岛,福建最南的地方,也不知道宿醉的张大叔是怎么把我载到这来的。
张大叔说:叶小白,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说:从前,有一只鸭子哥哥,和小鸡妹妹谈了朋友。
那是一个很安静的年代。鸭子哥哥在厂里拧螺丝,小鸡妹妹在厂里织毛衣。鸭子哥哥很有理想,他盘算着,只要他在厂里拧上二十年螺丝,她在厂里织上二十年毛衣。他们就能退休,然后把他们的孩子送到厂里拧螺丝和织毛衣。
有一回,厂里组织考察,鸭子哥哥去了大海边,给小鸡妹妹带回来一个海螺。
鸭子哥哥说:以后要是想我,就听听它,里面装着大海的声音。等你听见了海的声音,我就会来见你的。
那同时也是一个打破安静的年代。浪潮来了,大家都下岗了。小鸭子哥哥和小鸡妹妹开了一家小吃店,后来结婚,一起赚点小钱,一起过点小日子。
你听说过癌症吗?原来鸡也会得癌症呢。冬天的时候,小鸡妹妹染上癌症,瘦了一大圈,毛全都掉了。光秃秃的,鸭子哥哥去医院探望她,她还会不好意思。
小鸡妹妹后来有天突然交给鸭子哥哥一只海螺。她说:以后要是想我,就听听它,里面装着大海的声音。等你听见了海的声音,我就会来见你的。
真的是病得不轻,都忘记海螺是鸭子送她的。
没过多久,小鸡妹妹死掉了。
海螺里真的装着大海的声音吗?小鸭子哥哥不知道。电视上的科普节目说,其实只是气旋形成的声音而已。
三
张大叔载我回到店里,很快又离开了,据说要去寻找新的远方,去写新时代的诗,去做一个新时代的文艺中老年。
后来有人来店里找他还债。我们这才知道,张大叔骗了我们,他根本不是什么国企下岗职工,就是街头开饭馆的,金融危机基本和他无关。他有一个老婆,前两年得肺癌死了,家里欠下几十万外债,儿子丢下他,和一个广东姑娘跑了。他能卖的都卖了,还是还不完这笔钱,于是非常有种的买了一辆车,消失在了茫茫人海。
店长啧啧惊叹:人生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逃债啊。
四
那年的秋天,我终于凑够去北京打拼的路费,离开了那家牛郎店。在另一个城市的一家饭馆里,我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在做服务生,被一个二十出头的领班劈头盖脸的训。
我问他,张大叔,怎么当初一声不吭就走掉了?
他说:年纪大了。卖不动了。
我说:后来有人来店里找你,你的事,大家都听说了。
他尴尬的笑笑,说:妻子得癌症死了,丈夫出来卖身还债,一定很难看吧?
我说:嗯,有点讽刺,有点沧桑。
我又说:以后有什么打算?
张大叔说:捱一捱,也就过去了。车卖了,手头攒了点积蓄,债也慢慢在还了。都会好起来的。
我说:都会好起来的。
其实张大叔不知道的是,那天在东山岛的沙滩上,我的酒已经醒了。我躺在沙滩上,看见朝阳从大海的一边缓缓升起。
张大叔面朝大海,举着一台电话。
张大叔说:喂,你听见了吗,这里是大海,最南的海,今天气温二十九度,大风。大海的声音,和海螺里的很像,但不一样。
张大叔说:是你说的啦。想你的时候,就听听大海的声音。
张大叔说:我听海螺的时候,你一直没回家。我就在想,可能海螺里装着的,并不是真正的海声吧。
张大叔说:不说了,我这漫游呢,电话费贵。
张大叔说: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就是好久没见了。
张大叔说:好像有很多年没见了。
那天张大叔挂断了电话,坐在沙滩上。
海风吹过,他望着远处的朝阳很久很久。
可他等的人一直没有出现。
张大叔最后对我说:那天的朝阳,让他想通了很多事情。他不会再呆在这个城市了。二十年的感情,时刻提醒着他,他都弄丢了什么。他必须离开,做一个认命的鳏夫,重新开始。他现在看,自己做得好像还不赖的样子。
很长的时间以后,我才知道,在那片大海的最南边,手机其实是没有信号的。
没有信号的手机,没有数字的号码,联系不上的爱人。
即使穿越大海,也总有一些无论如何都实现不了的遗憾。
你很难说,是不是这些遗憾化作了虚无,飘向了大海。海上传来的回声,在催促着我们背身离去,去往下一个起点,去重新开启一生。
去走完那个远离海岸,和她无关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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