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我是个无能的人。
这点人民路上的街坊邻居全都知道。
隔壁王阿姨小孩调皮不写作业,王阿姨一顿暴打,然后对小孩说,你要是不认真学习,就会像隔壁那人一样,成为废物。
这话听着耳熟,我已经见怪不怪了。
但王阿姨还是习惯性地走到门前,往我屋里张望张望,也不知是在做给谁看。
我继续倚在床上喝着啤酒,抽着皱巴巴的烟。
你怎么说我都没关系。
我拿被单擦擦身上的汗,然后扔在一边。
把我说成傻逼也没关系。
哦也许你们确实就认为我是傻逼,只不过碍于孩子的面,没有说出来而已。
呵呵,随便。
-2-
我是6岁跟老娘搬到人民路的。
这是条老破街,又窄又弯曲,街头巷尾一股潮湿的腐朽味。
下起雨之后更是又臭又湿,碗筷,桌椅,毛巾床单都散发着地下水道的垃圾才会有的味道。
说实话,我一点也不喜欢这里。
可是老娘说,我们身上的钱,只能住的起这个地方。
我问街上的老人,这里为什么叫人民路。
老人笑着往地上吐一口痰,跟我说,小逼崽子你问我我问谁。
我当时哭着跑回家,却被我妈关在门外。
因为我妈在接客。
我站在门外。
闻着陋巷潮湿的腐臭,听着屋内陌生男人闷哼和我娘的尖叫,以及床嘎吱嘎吱的声音,像是一根根尖利无比的银针,扎进我的心里。
溅出一地鲜血。
时间不长,男人五分钟后就一声长啸呻吟,随之是穿衣服系皮带的声音。
吱嘎——
门开了。
满头大汗的男人迎面看见我,吓了一大跳,然后低着头迅速地跑开了。
我望着那个离开的干瘪背影,盯了许久。
那个男人,是我们的房东。
我悄悄地走进了狭小的房间,老娘在那穿衣服,看见我进来了也没说话。
我独自坐在床边,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
“孩子,以后好好学习,赚大钱有出息。”我娘穿好衣服后,看到我还坐在那。
“听到没,跟你说话呢。”老娘拍了拍我的脑袋。
这两下拍的我脑瓜子疼,于是我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老娘看见了也就转身离开,拎着篮子,拿着还残留着男人体温的纸币,去买菜了。
我还独自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的人们。
老年人坐在门槛上抽着烟枪,没烟枪的在那愉快地挖鼻屎,挖完然后往地上一蹭,嘴角露出的得意的笑容。
路过的老大妈们扭动着肥硕的臀部,老家伙们的死鱼眼就一直盯着那两块肉坨,流着口水目不转睛。
太阳当空照,我看不到美好。
但是我是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种地方一直待下去,就像我老娘说的。
好好学习,赚大钱有出息。
-3-
我跟着老娘到旁边的小学报道。
带着金丝眼镜的男校长尖嘴猴腮,笑眯眯地看着我们母子。
但是我知道他的眼光一直停留在我老娘身上,敏感的我对周遭世界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可无可奈何。
当天校长说我入学资质待定,需要家访进一步考察。
我就知道会这样。
我坐在大街的门槛上,看着老大爷们抽旱烟,吐浓痰,挖鼻屎,然后讲一大堆每天重复无数遍的荤段子。
就算离了家门十几米,还是隐约能听到男校长那狒狒一样的嚎叫,破旧木床的嘎吱声愈来愈响。
我低下头,看着坑坑洼洼的地面,拼命捂住耳朵。
我知道,这群老家伙那不灵通的耳朵也听到这声音,于是一张张满是皱纹的老脸上露出猥琐的笑容,直勾勾地望着我。
不管是老家伙们,还有街坊的大妈,阿姨也都吃完晚饭,站在街边捂着嘴偷笑。
我无地自容。
用手捂着脸,声音就钻进耳朵。
捂着耳朵,我那羞愧难当的脸就被满街的街坊们浏览得一清二楚。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羞辱。
“你看看你老娘是个什么鸟玩意儿,哈哈哈。”那个抽旱烟的老家伙拍拍我的脑瓜子,声调很高。
扭曲的窄街一下子爆发哄堂的笑声。
屋里男校长高潮的嚎吼声与笑声融为一体。
我站起来,拼命地往家里赶去,我想让他死。
我想让这个的猥琐男人去死。
我满脑子就是杀人。
可是我站在家门口,却始终不敢迈出那一步。
“校长,孩子上学的事。”我老娘抱住正在穿衣服的瘦猴校长。
校长脸上一脸嫌弃:“我再考虑考虑。”
“你他妈说好的答应呢?”我老娘死死抓住校长,不松手。
这声音吸引了一堆街坊围观,校长满脸突然涨红,然后说:“行行行,我答应你,你快点给老子松手。”
我老娘这才松手。
男校长迎着街坊们的嗤笑夺路而出,老娘坐在地上,疲惫地露出笑容,像是刚打胜一场战斗。
围观的街坊们看见男主角已经离去,便觉索然无味,四散了开来。
但是还是能听到几声尖锐的嘲讽和言语。
贱货、人渣、狗杂种这些话像是激光制导的武器,每次都准确地射中我。
我哭了,留下了眼泪。说不上委屈,愤怒还是无奈,哭得跟死了全家一样。
我老娘把我拉过去,就是一巴掌。
“老娘拼死拼活给你创造上学的机会,你他妈不准哭。”
她越扇我,我越哭得厉害,越扇我喊的越大声。
后来我老娘一边打我,一边自己也哭了。
她死死地抱住我,说老娘就这么大能耐了,为了你可以不要脸。
但你一定自己要脸,听到没。
我还是哭,一直哭,哭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哭。
可能是因为我肚子太饿了,也可能是巴掌扇得太疼了,也有可能是为了哭而哭。
第二天,我上学了。
我没书包,所以老娘到菜市场要了几个塑料袋,给我装书。
我老开心了,因为自己能读书了。
但是到了学校,老师给我安排到最后的位置,我才坐下,一下子就哭了。
原来凳子上插着一根针,被我一下子坐到屁股根儿里了,拔也拔不出来,鲜血直淌。
随着班上男生一阵坏笑,我在地上打滚,嗷嗷直叫,疼到鼻涕直淌,哭得嗓子发不出声音。
我忘了自己是被谁抱着送到了医院的。
但是我记得当我老娘衣衫不整地来到医院的时候,看见缴费单上的数字,立刻就把我抱起来要回家。
医生拦住,说要给我进行进一步检查。
老娘谁的话也不听,直接把我拽出了医院,放到自行车的后座。
她艰难地在前面骑车,我在后面坐着。
“你怎么变成这么沉了。”老娘问我。
我没说话。
老娘回头看我,却发现我怀里抱着一箱牛奶。
“你偷的谁的牛奶,给老娘送回去!”老娘停下车,把我拽下来。
“我没偷。”我低头嘟囔。
“你没偷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我们虽然穷但是不能拿别人东西,还回去!”老娘伸出手,要打我。
我说:“这是宋叔叔给我的。”
“哪个宋叔叔?”老娘手停在半空中,没有打下去。
“就是学校的那个语文老师。”
我闭着眼睛,等待着巴掌落下,可是却没有。
我娘扶好自行车,让我坐上去。
我坐上去,屁股上的伤口又是一阵疼,好像又流血了。但是我不敢说话,只能坐在后座一路颠簸,回到了人民路的破家。
第二天我上学的时候,特地摸摸课桌和凳子上有没有针,这回没有。
可是看到我那畏手畏脚的样子,周围的男生全都朝我笑着投来那种眼光。
那种眼光太熟悉了。
跟那天被街坊们嗤笑时一模一样,充满了鄙夷和玩味,像是看一种劣等生物的嘲讽。
我怯懦地坐在那,连上厕所都不敢去,生怕干扰到别人,也害怕别人会伤害自己。
我想起了屁股上的痛,总觉得那根针还在屁股里。
可是宋老师却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他非常关心我的状况,嘘寒问暖,然后介绍我和大家认识。
我慢慢发现,还是有不少对我友好的同学的,也逐渐开朗了一点。
但是内心还是很拘谨。
那天放学,宋老师到我身边,说我到你家去家访一下吧。
我听到这话,咯噔一下,看着宋老师那充满善意的笑脸在我内心分崩离析,取而代之的是丑陋和伪善还有猥琐至极的道貌岸然。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感觉到恐惧在身上不停来回游动。
宋老师看到我的表情,笑了。
他拿出一本本子,上面有个表格。
“每一个新报道的同学,班主任都有义务家访的,这是关心学生,没其他意思的。”
我依然沉默。
但是没有拒绝。
-4-
宋老师跟我回了家。
我打开门的时候,老娘正在洗内裤,正好抬头看见进门的宋老师。
两个人看着对方,然后一句话都没说。
这种尴尬持续了有半分钟,宋老师率先打破尴尬。
“你,还好吗?”宋老师问。
“还好。”老娘把水盆放在一边,然后用裤子擦擦手,站了起来。
“坐。”老娘指指床边。
“嗯。”宋老师坐下。
接下来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宋老师抬头环顾四周,看着我们这个破陋不堪的家。
老娘看着我,示意我一句话。
“妈,这是我们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宋老师。”我说。
“啊,宋老师你好。”
“嗯,你好。”
然后又是尴尬。
我只觉着这氛围不正常,应该是我在场让双方无话可讲。
于是我逃离了屋子,来到屋外偷听。
看到我跑开,屋内的两个人终于说话了。
我这才知道,原来宋老师和我老娘早就认识。
我娘在高中的时候有才华长得又漂亮,宋老师还追求过她。
但是命运总是这样,我老娘当时却不喜欢安分守己的宋老师。
她跟着迪厅里弹吉他的歌手跑了,辍学。
年轻时美其名曰的放荡不羁和青春无憾,到头来变成悔不当初。
那歌手原来是遍地撒花,我老娘只是其中一个。
发现真相以后她想回去,结果被歌手的混黑的兄弟看上了,绑了以后当成小姐。
一做就是这么多年,后来意外生下了我,也不知道我的生父是谁,只能独自拉扯大。
前些年,那个团伙被公安打掉了,老娘才得以逃脱。
但是她并没回家,因为她知道自己没脸回去,于是带着我东奔西走度日子。
我坐在门外听着他们讲当年的事,这一切全被我记在心中。
从那以后,宋老师就经常来我家。
帮我老娘做饭,洗衣服,隔三差五送东西过来。
天热的时候把自己的电风扇也送给我们吹,可是他不知道电费也要钱,我们不舍得花。
时间过得很快,我和老娘慢慢地不把宋老师当外人。
几年下来,我也上初中了。
我很感谢宋老师对我和老娘帮助,把他当做恩人一样对待。
本来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关心我们的死活,但是他的出现,让生活重现光明。
-5-
我的初中离人民路比较远,所以只能住校。
好在几年下来,老娘勉强能付得起我的住校费。
一周回来一次,我也帮老娘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至于其他的,老娘不让我管,只让我好好学习。
我也很听她的话,努力的学习,成绩在年级排上前三。
但是有天,我发现老娘有些不对劲。
她的手臂和腿上有明显的勒痕,而且很明显是人为的。我问她是怎么回事,她不说话,再怎么问她还是不肯说。
我也只好暂且罢休。
前些日子作文大赛得奖,我特地跑到超市买了一箱牛奶,到以前的小学去找宋老师。
我还记得当年屁股被针扎进去,他还送了我一箱牛奶。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喝牛奶,还拉了好几天肚子。
我站在他办公室门口,刚想进去,却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
是宋老师的声音。
他的嗓门虽然不高,但是我站在门外能听的一清二楚。
“那个骚逼娘们,老子现在每天都去教训她。拿绳子一捆,她就跪在地上叫爸爸。”
我眉毛一动,听得更仔细。
“老子绑了她,她倒更浪了起来。弄得我没几分钟就射了,真他妈如狼似虎,专业的。”
我的手正在颤抖。
办公室里其他的男老师发出的嘿嘿笑,激起了我童年羞耻的记忆。
“哈哈,你们谁想试试,晚上跟我一起玩个几P,享受享受。”
他的话音刚落,我一脚把门踹开。
宋老师惊讶的眼神看着我,而我的拳头已经落在了他的鼻梁骨上。
那么多男老师,都拉不动我的拳头。
一拳,一拳,再一拳。
宋老师原本清秀的脸已经被我打得血肉模糊,但是我还是像疯子一样一拳拳锤在他脸上。
他已经失去了意识,一动不动,而我没有停下。
我的拳头已经露出了白骨,流着淋漓的鲜血。
我的意识已经出现了混乱,说着莫名的话语。
脑后挨了一记闷棍,我直挺挺趴在了这个姓宋的男人的身上。
-6-
我被开除了。
从医院里醒来,我被赶来的老师通知开除。
在我还没有清醒到意识这件事有多严重时,老师已经走了。
后来听别人说,是宋老师动用他在我们学校的人脉,把我开除的。
毁了我的前程。
九年义务制,是法律规定的。
但是在这里,我成长的地方,没有法律,只有人情和道德,还有无尽的丑恶。
当我回到家的时候,发现老娘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我推推她,她睁开眼睛,虚弱地看着我。
脸色白到令人发指。
我把她背起来,冲到医院。
在外面等了好久好久,我的心悬在半空中。
我有事没关系,我的老娘千万不能有事。
我默默地祈祷,盼愿。
结果。
医生告诉我,我老娘得了艾滋病。
我整个人一下子腿软,瘫倒在地。
治疗的费用我负担不起。
天塌了下来。
我准备拼命地打工挣钱。
可是那些老板们说,不招童工。
那年我还不到16。
-7-
我娘死的时候,我没有悲伤。
因为悲伤足够多的时候,是不会感到悲伤了。
那是一种麻木。
我躺在床上,喝着啤酒,抽着皱巴巴的烟。
白天在家里像个尸体一样待着,晚上到别人家里偷东西。
这条丑陋弯曲的大街我已经呆了这么多年了。
了如指掌。
我就像寄生在这里的虫子,谁也无法把我赶走。
男房东想要把我赶出去,我说你忘了你跟我老娘之间的事吗?
小心我告诉你老婆。
他灰溜溜地离开,再也不敢来找我。
我嗤笑。
人都是这样,道貌岸然之下是狰狞的面目。
大街上的老头子和大妈们每天重复着一样的事,只不过有的人死了,有的人更老了。
这群人像是街上堵塞的血栓,毒瘤,囊肿。
也许我也会变成这样的人,也许我还没成为这样的人就死了。
谁知道呢?
隔壁王阿姨又传来打孩子的声音,越打孩子就越哭。
我只是笑笑,用被单擦擦汗。
把一根烟塞进嘴里,点火,抽了起来。
烟雾缭绕,看不清眼前和以后的方向。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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