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猫箐

我的一个朋友自杀了。

在四月的第一天，我开着他留下的那辆旧旅行车上了高海公路。那天阳光很好，车辆不多，我沿着公路一直往南开，右边一路都是起伏的山丘和树木，左边是一百多公里长的滇池西岸，从车窗看过去，滇池非常开阔，水面上波光闪烁，刺得人眼睛难受。

跟我同行的女孩Lina是我前一天晚上认识的，我在酒吧里看到的她，请他喝了一杯鸡尾酒，聊了一会儿天，最后谈好价钱她就跟我回家了。

早上起来我本来打算一个人出发，我随口问了她一句要不要跟我出去一趟，她竟然欣然答应了，正好路上有个人陪着不会太过无聊，她坐在后排座位上，一边玩手机一边跟我聊天。

“他一杯酒都没喝完，就直接跟我说：你陪我回几天杭州吧，去见见我父母……我一口老酒差点喷出来！”她绘声绘色地讲着她自己的经历，“他跟我说：就是请你去跟我演一场戏，放心会给你酬劳的……我当时愣了得有十秒钟，你想想我跟他认识才不过五分钟，话都没说几句，我连他的全名都不知道……然后你猜怎么着，我竟然答应他了！我那时候才多少岁，估计也就刚二十，还在跟我父母住在一起，然后我就答应了跟一个陌生男人回家见他父母，我也挺佩服自己的勇气……”

“他是不是很帅？”我问了一句。

“好像有一点帅，我已经忘了他长啥样了，过去太久了……不过我记得他的眼神很真诚，不像是骗子，我看人一向是很准的，哈哈哈！”

“那你看我是不是骗子？”我开玩笑说。

“嗯……不知道怎么说哈哈！”她干笑了两声。

“有啥不敢说的，我本来也不是好人……然后呢?你接着说。”

"然后我就跟他回了杭州呀……她妈妈那时候刚做完手术，还一直躺在床上，但是她特别喜欢我，还给我包了红包，还送给我一条项链，我都不好意思收……你知道吧，那感觉就像在撒谎骗父母的钱，特别于心不忍，然后他在旁边安慰我说没事没事，给你你就收着……然后他还带我去逛了西湖，吃了杭州菜，特别开心……对了，那天晚上上厕所我发现来了大姨妈，没带姨妈巾，他就穿着拖鞋跑下楼去帮我买，那是第一次有男人帮我买卫生巾，那一刻真的挺感动……不过你别误会，我们两个是关系自始至终都是很单纯的，全程都没有过肉体接触。”

“然后呢？”我觉得她的故事挺有意思。

“然后就没有了呀，待了两三天我就回来了，回来的时候他把钱付给我，那些红包和礼物也都送给了我，之后就没有再联系了……虽然我一直有他的微信，可是我们都没有互相联系过。”她的声音比之前低了。

“有点可惜了，你当时应该把他推到再说！”我笑着说。

“我那时候还是小女孩，哪有那么污！”

“我感觉他应该对你有点意思，男人的直觉。”

她叹了一口气说：“也许吧，也许他介意我的学历和工作，他是个挺传统的男的。”

“这就是男人的虚伪地方，表面上都装的既潇洒又深情，其实内心都非常自私龌龊。”

“你说的是自己吧！”她笑着说。

“我本来就不是好人，我一有钱就跟老婆离婚了，你说我是不是挺坏的？”

“啊，为什么呀？”她大声问到。

“第一次婚姻嘛， 结的太冲动了……”

“这算什么原因嘛？”

“其实按我最初的估计，我的人生和婚姻都会平平淡淡地直到我死的那天，我也没想到自己会那么快转运，然后两年之内资产就翻了十几倍，身边的圈子也换了好几波人，女人对我来说就变得越来越容易，各种各样的女人，然后就……你懂的嘛，不回家，吵架，吵多了就离婚了…… 我又恢复了自由之身，彻底摆脱了婚姻的束缚，只有失而复得才能体会自由的快乐。

“前提是有钱的自由，别忘了！”她强调着说。

“你还是不了解自由对男人的意义，那些你看起来婚姻幸福的男的，只是因为他们更能忍。”

“这么说好像你们男人还受委屈了，其实就是爱情的叛徒！”

“你还相信爱情？我以为你更成熟一点。”我笑着说。

“那你也是不道德的！女人为婚姻付出的更多！”她忽然凑到我耳朵后面，提高声音说。

“你小点声，我在开车呢……”我假装生气地说，“这个世界的规则就是这样，利益至上，人人为己才是最大的道德！”

她好像被我驳倒了，开始不说话。

“你不会后悔吗？”她过了很久才说，“反正我将来是肯定要结婚的，其实你说得也对，有没有爱情都不重要，不过一定要人品好，我不会找像你这种坏蛋，哈哈哈！”

“我朋友也这么说我，他说我一直在学习做坏蛋，最后坏的特别彻底，因为我有天赋哈哈！”

“你有没有后悔过，哪怕一次？”她好奇地问。

“后悔谈不上，就是偶尔会……你知道吧，不管什么事情，做的久了就会无聊，越来越无聊，尤其是到了晚上，这种无聊感会充满你的内心，湿透你的身体，有时候压得你想要窒息……其实婚姻唯一的一个好处，就是把你困在眼前的那些无休止的争吵和折磨之中，让你能暂时忘记了无聊……”

那天在车上我还对她讲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又开了很长时间， 我开始庆幸路上有个人陪我说话，要不然我一个人估计会受不了这么枯燥的路程。

我们前面的公路沿着山腰一直朝滇池的湖面上飞出去，在水面上饶了个大弯又回到山腰上，像是一个专门为行人建造的空中观景台，在转弯处的路边立着一个绿色的路牌，上面写着猫猫箐三个字。

“到了！”我把车停在路牌旁边，我们从车上下来，阳光很强烈。

“哇！太美了！”Lina不由得感叹一声，整个滇池就铺我们眼前，从脚下一直延伸到远方水天交接的地方，更像一片一望无际的海，深蓝静谧，仿佛是要把人吞进去。

“好美呀！”，她趴在路边的栏杆上拿出手机拍照，然后又摆好姿势让我帮她拍，拍完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支烟抽起来。

风嗖嗖地吹着，她的头发在风里不断变换着造型。

“你是怎么发现这个地方的？我觉得这是我见过最美的景色！”

“这是个很遥远的故事了。”我笑着说。

“说说嘛，好不好？”她吐了一口烟说。

我看着停在路牌边的车子，这辆96年的卡罗拉旅行车，它实在太旧了，轮胎上的花纹已经磨光，车身也已经老化掉漆。

“说说嘛！”她提高声音说，轻轻推了我一下。

“我上大学的时候喜欢过一个女人，她是我的英语口语老师……”

“哎呦，” 她笑着看看我，“然后呢？”

“每周六的下午她都会带我去郊区的酒店开房，我们两个就在房间里面一直……你懂的吧？”

她笑着点点头，用力抽了一口烟。

“她很少跟我讲她自己的事情，我只知道她比我大一岁，其他的我都没问过…………我们的关系大概持续了一个学期，到了第二个学期她就突然不再找我我了……我怎么都联系不到她，就去她住到小区找她，我在小区外面等了一个下午，就看到她跟一个陌生的男人在一起，两人有说有笑地往回走，我怕她看到我，就躲得很远跟着他们，直到看着他们走进小区里的一栋楼里……当时我心里是很幻灭的，感觉自己的精神支柱忽然倒塌了，我在楼下站了一个晚上，看着楼上的灯一盏盏熄灭，自己心里那一点点幻想也一点点消失，等到第二天早上， 她跟那个男的又手牵手从一楼走出来，我站在外面特别害怕，害怕他们看到我，我跟做贼一样转身逃跑了……”

“没有了吗？”她看着我。

“没啦。”

“你也没说这个故事跟这里有什么关系呀？”她大声说。

“因为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曾经跟我说过，说滇池西边有个地方叫猫猫箐，从那里看滇池特别漂亮。” 我看着湖面说。

“好吧，确实是个悲伤的故事。”她叹了口气，又抽了一口烟，“我们回去吧，这里好晒，把人都傻黑了……还是你想再待一会，那我去车上等你。”

“回去吧。”我说。

她把烟头丢到地上，跟着我上了车，做到了副驾驶上。

我把车掉了个头，她打开车窗让风吹进来，然后把座位放倒，不一会就睡着了。

阳光依然很强，不过我的眼睛好像已经惯了，路上没有别的车辆，我沿着原路一直开，两旁的树木慢慢后退，不知道开了多久，只感觉道路变得越来越宽，越来越长，我眼前又浮现起那片深蓝的湖面，它好像印在了我的记忆里，我感觉我的心里有点不一样了，我开始加速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