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火车终于缓缓驶进成都东站,李洋的心也不由得悬了起来。
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明明自己很想回到这座城市,这座既不是故乡,也不是他乡的城市,却在看到“成都东站”这四个闪着猩红色光芒的LED字体的时候没由来的感到一阵心悸。也许自己有点紧张了?他好笑地想,不过是回个家而已。
伴着车轮与铁轨尖锐的啮合声越来越小,这趟西行的列车也顺利完成了它的使命,稳稳地停在了终点站。
满车的异乡人拎着大包小包争先恐后地从狭窄的车门鱼贯而出,好像稍迟一点儿就会赶不上接下来一系列公交和班车似的。他们红光满面地与同伴大声讨论着置办年货的事情,一边操着浓厚的四川方言骂骂咧咧,抱怨着拥挤不堪的人群,全然没有在意脚下的铁板或身边的小孩,惹得乘务员拿着扩音喇叭不住地劝导他们注意安全,然而这高达八十分贝的声音很快就像阳光下的泡沫一样消融在熙攘的人群里了。
李洋自然也不是空着手回来的,他背了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旅行包,里面塞满了奇奇怪怪的纪念品和土特产,胸前颇为滑稽地吊着电脑包,左手提着一个缠得严严实实的塑料袋,右手拉着一个装满了衣物的银白色行李箱,拖起来嘎吱作响。这身行头再加上经过一天一夜的颠沛导致的蓬头垢面,他看起来完全不像个大学生,倒像个投资失败转而灰头土脸跑路的小商贩,还是初中没念完半路辍学的那种。
但李洋并不觉得这有何不妥,他随意惯了,就算真的有路人用鄙夷的眼光打量他,他也不会在意,最多只会在路过的时候用中指扶一扶眼镜以示不满。对着车厢尽头的镜子,李洋整了整凌乱的衣衫,又费力地理顺了额前那撮快要翘到天上去的刘海,总算让自己不再显得那么油腻不堪,想要勉强露出因为快到回家而感到无比幸福的微笑,但涣散的眼神告诉自己根本做不到。真是丑爆了,想到这里,李洋的嘴角竟忍不住弯了弯,露出一点极浅的笑意。
出了车门,李洋深吸了一口空气,满满都是熟悉的味道,正是那种外地所没有的市井气息,尖刻中蕴着本质性的淳朴,匆忙中又藏着半分悠闲,即便不到市中心去,在火车站这种稍偏一些的地儿同样也能体会到独一无二的专属于成都的气息,使得李洋这个离家半载的游子感到分外亲切,尽管深究起来,成都也不算他的家乡。
拖着行李走出站口的时候,李洋的脑海里不禁也浮现出那个女孩的样子。
好久不见,张馨悦。
顿时一阵突如其来的悸动。一瞬之间,他仿佛回到十六岁。
二
张馨悦是在一个深夜收到李洋发来的消息的。
“在吗?”
看着再熟悉不过的头像闪烁着,张馨悦很自然地点开了对话框,输入“在”随即点了发送。
“我回成都了,方便找个时间出来见一面吗?”
“可以啊。”
“那就明天吧,明天我去找你。”
“好的。”
“那你快休息吧,已经很晚了,不好好睡觉皮肤会不好的,哈哈!”
张馨悦打下最后一个“好”字,犹豫了一会,又加了一句“晚安”发送了过去,令她略微有些讶异的是,李洋没有再回复她的消息。看见自己发的“晚安”两个字有些凄凉的吊在屏幕底端,她不禁感到有点羞恼,转瞬间又感到有点好笑,奇怪自己的心态竟然跟往常比起来不再显得那么优雅镇定了。
照惯例玩了一会手机,准备睡觉的时候,张馨悦却发现自己怎么也睡不着,越是暗示自己平静入睡,越觉得脑子里一团乱麻,刺激得她愈发清醒。那就不睡了吧,张馨悦有些怄气地想,于是悄悄地,她下了床,趿了鞋,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今晚的月色很美,说真的,特别美。虽然是冬天,雾气却并不重,天上的云也能看得分明,更不用说那些星星了,可惜星星并不如小时候来的亮,但它们依然发着温馨的光,安抚着大地上不眠人的愁绪。张馨悦并没有什么愁绪,大概只是偶尔的失眠,她的睡眠本来也不太好,再加上……李洋回来的消息,使她也乱了几分心神,尽管她也并不愿意承认。
一步一步走在静谧的街道上,温柔的月光也透过绿化林星星点点地洒在张馨悦娇弱的身躯上,风开始大了起来,她依旧坚定地走着。来往的车辆和白天一样川流不息,不同的是车流呼啸而过的声音似乎也带上了几分迷醉,不禁使张馨悦陷入了深沉的回忆里。
那年夏天,张馨悦十七岁。
正是少女如花般的年纪,她有一头柔顺乌黑的长发,在阳光的轻抚下映射出灼灼的光泽,只需要一个简单的马尾辫,就能将少女的青春活力彰显得淋漓尽致;她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是那么明亮、耀眼,甚至连盛夏午后的太阳都在这对眸子面前黯然失色,只需要盈盈地弯一点儿,无限的柔情蜜意便会从细细的眼角处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也就是在那个夏天,她第一次遇见了李洋。
在她的第一印象中,李洋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那个瘦小的男生,一进教室就坐在了最角落,脸上带着隐隐约约的失落与惆怅,在周围的同学嬉闹玩乐的时候,他只是一言不发地趴在课桌上发呆,甚至还有点局促不安。也是,毕竟分到了新的班级,一切都得从头开始,不过他也未免太内向了点。
三
回到成都的李洋没有打算匆匆再转一趟车立即回家,而是暂时在他叔叔家里住了下来。
半年没见,叔侄俩有不少话要说,然而还没来得及多闲扯几句,叔叔却临时接到电话说有事得出去一趟。就这样李洋不得不一个人在家里百无聊赖打发时间。
时钟不紧不慢地走着。看电视也好,听音乐也好,都无法缓解李洋愈发焦躁的情绪。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病,可张馨悦的样子反复在他的脑海里跳动,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他越来越想知道一年多不见,她现在究竟变成什么样子了。
李洋从沙发上艰难地站起来,走到窗前推开了窗,顿时一股冷意侵袭过来,让他好一阵哆嗦,焦躁的情绪也一下子消散了不少。他紧了紧衣领,但并没有关窗的打算,而是把目光投向了窗外的世界——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城市。
夜色已深,万家灯火近乎阑珊,但出乎意料地,今晚的月亮很亮,说真的,特别亮。本该隐没在黑暗中的楼房、社区、人行道等都在月光的勾引下赤裸裸地呈现在自己眼前,甚至还能看到屋顶上的某个角落蜷成一团的流浪猫在安睡。行人很少,车道上倒是千篇一律的车流一眼望不到尽头,红黄相间的灯光不甘寂寞地点缀着这座寂寥的城,却使成都显得更加寂寥。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大概很少会有人会和自己一样心事重重吧,李洋心想。
望着皎洁的月亮,李洋不经意间出了神,思绪被勾回了三年前的那个夏天。
是高二分班的第一天,由于李洋高一的成绩拉了跨,被迫从特优班降级到普通班,所以分班那天,李洋的情绪很是低沉。来到一个新的班集体,看着眼前没规没矩乱作一团的同学们热热闹闹地攀谈,他的心中充满了悔恨,甚至想跑到特优班去向他曾经的班主任求求情让他收留自己。但现实往往就是这么残酷,李洋不仅不得不在普通班度过余下的两年,甚至分配的班主任也是他极不喜欢的老师之一。
李洋并不想和他们争一个所谓的好位置,他宁愿缩在角落,最好是谁也不认识自己。
“这不是特优班的那个谁嘛?”
身后突然传来不合时宜的讥讽声。他回头看清了那个人,有些印象,但是一直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啊,对。”
“你怎么分到我们这个班啦?”
“我学习不行。”
说罢李洋露出了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随即便转过头去,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偏偏这时候,他看见了张馨悦。
那个侧脸一下子把他吸引住了。时间似乎停滞了下来,盛夏的骄阳透过玻璃窗照在那个女孩玲珑精致的脸庞上,勾勒出发光的轮廓。她正在看书,娴静的面容与周围喧闹的人群形成鲜明的对比。好像荒芜的山坡刹那间开满了芬芳的花朵,一时间目之所及尽是五彩缤纷,光鲜亮丽;又像电线杆上的麻雀不慎被高压电打中,它从极高极高的地方跌落,风只管呼呼地刮,身体却酥麻无比毫无知觉。总之,就在这一刻,李洋人生的轨迹偏转了。
他突然想起一句话来。
世间情动,不过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碰壁当啷响。
四
由于张馨悦找了一个寒假临时工,磕破嘴皮子老板也只给半天假,于是二人只好约在了午饭后见面。地点定在了离她比较近的火车北站,说实话火车北站附近并没有什么很合适的游玩地点,但李洋坚持不想让张馨悦跑得太远,只好是自己默默搭了四十多站公交前往。当然,这些细节张馨悦并不知晓。
李洋提前给叔叔说自己这天有点事儿,就不在家里吃午饭了,接着立刻跑到楼下一家理发店,让托尼老师给自己洗了个头,然后去超市买了几个面包果腹,接着就匆匆上了公交。
公交车上的时间过得真慢啊!
李洋几乎是坐立不安地看着路边的风景往后退去,听着公交车上毫无感情的机械女声播报公交站点,算着和张馨悦越来越近的距离,他的心跳也一点一点变得急促起来。这一刻,他竟有些诧异自己对她还保留有几分心动,但这也使他情绪变得更加焦灼起来。
另一边,张馨悦已经在约好的地点等着了,但她的手机电量已不足一成,很难说自己能顺利等到李洋。
哎,李洋其实也是一个不错的人,确实是很好很好的。张馨悦颇有些感慨地想,只是自己不喜欢罢了。但喜欢和不喜欢之间的界限并不那么分明,或许三年前,自己也对他动过心呢?一时间张馨悦也有点理不清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心态了。
她再次陷入了回忆里。和李洋不一样,她高中的美好回忆,是另一个男生给予的,有关李洋的片段,大概只限于自己和他同桌的那段日子:他有一股诗人般的忧郁气质,就算笑起来,也是有气无力的;让他给自己讲讲数学题,他竟然还会红脸;自己被前桌男生不怀好意地调侃时,他也会替自己尖锐地反驳那个男生,甚至冒着翻脸的风险……总之,李洋和其他的男生很不一样,他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又像个成熟过头的大人,浑身上下充满了谜团,他的内心像一片汪洋大海,深不可测。可惜张馨悦并不知道,只要她想,李洋甚至愿意把自己的心剖开给她看。即便是现在,也一样。
五
将近两个小时的颠簸后,李洋终于到了目的地。
一下车,他就盯着公交站牌处的人群,想要从中找出张馨悦,但好一阵寻找之后李洋不得不接受现实:张馨悦并不在约好的地点。
李洋只得给她发了一条消息:“我到了,你在哪儿呢?”
然而等了十几分钟,也没等到张馨悦的回复,李洋有些无奈,却只能在公交站牌附近来来回回兜圈子,期待她突然地出现。
这时他的电话响了起来,是个陌生的号码,李洋迟疑了一下还是接听了。
“李洋,我在火车站东广场这边等你。”
“啊,张馨悦啊,你换号了啊?”
“没有,我手机没电了,这是借的别人的,你快过来吧。”
“好好,我马上到。”
挂掉电话的瞬间,李洋的心又抑制不住地火热起来,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放慢了,他想要赶快平复好自己的心情。可越是压抑,心底的火苗反而更加炽烈,甚至让李洋感到浑身发毛,这大冬天的,竟然这么热。
终于,在约定好的东广场,李洋看见了那个曾经熟悉的身影。
她坐在商店前的椅子上,娇美的轮廓在冬日的暖阳下如同初见的那个夏天一样闪着光芒,她的侧脸和从前一样安详而恬静,正呆呆的出着神。
“嗨,张馨悦。好久不见。”李洋走到那个身影跟前故作轻松地说。
张馨悦抬起头,脸上瞬间浮现出灿烂的微笑,“嗨,好久不见啦李同学!”
“你等我很久了吧,不好意思啊。”
“也没有,就一会儿。现在我们去哪里呢?”
“你吃午饭了不?干饭去?”
“哈哈,好。”
说罢二人便起身去觅食了。
坐下照惯例是一通闲聊,主要聊的是上大学这半年来的生活,李洋不分青红皂白一顿瞎侃,不时逗得张馨悦掩面轻笑,“你变了很多呢。”
“没有吧,我觉得我还是跟以前一样帅气,嘿嘿。”
张馨悦撇了撇嘴,翻了个白眼,这倒使李洋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了。
吃完饭,李洋又发愁该去哪儿玩,他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仍然没能决定一个好的去处,二人只好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起来。
一步,两步……他们同行的画面从未这么和谐过。
成都就是这么一个庸俗的城市,它有电玩城,有电影院,也有游乐场,可往往容不下没有足够物质的人们的身影。在金钱面前,所有的东西都能被明码标价,但对个别人来说,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却是无法定价的。比如,对李洋而言,这天和张馨悦一起度过的短短几个小时光阴。
成都又有其温情的一面,它有漫长的走不完的巷子,人们可以慢慢地走,可以互相倾述埋藏的脉脉深情;它有繁多的没有斑马线和红绿灯的路口,当男孩带女孩过马路的时候,可以牵着她的手,感受珍贵而短暂的温柔。可是,像李洋这样,自诩清高正直的家伙,永远都在错过的路上,给再多的机会也把握不了。
六
李洋和张馨悦一路上聊得很是投机。他们一边紧紧贴着走过一个又一个陌生路口,毫无目的地游荡着,一边分享着天南海北的新鲜事。
“我以前没发现你这么能说哈。”李洋忍不住逗弄了张馨悦一下。
张馨悦一下子就尴尬地蒙住脸低头笑了起来,马尾辫随着笑声如黑色蝴蝶一般上下翻飞。
“但我真的觉得你这样很好。”李洋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正经,“我希望你能一直这样开心下去。”
张馨悦抬起头,眼睛里的笑意悄然褪去,也信誓旦旦地说:“你也是,我们都要快快乐乐的才好!”
“必须的呐!”
时间缓缓推移过去,太阳从温暖灿烂的金黄渐渐变成朦胧悱恻的鹅黄,并很快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往来的车辆打开了近光灯,商店把白炽灯的功率调到了最大,街头的路灯也默默亮了起来,一时间,畅谈的两人竟没有察觉夜的降临。
但夜晚总归是降临了。
李洋不得不思考什么时候回叔叔家去,叔叔已经发了几条信息问他回不回家吃晚饭。
“你要回去了吗?”张馨悦问道。
“嗯,时间差不多了,再晚点儿就没公交了。”
“嗯嗯,那你快看看该怎么回去,我们直接去公交站吧。”
“我先搜一下啊。”
李洋打开地图看了看,发现最近的公交站离这里也有不短的距离,他心里窃喜了一下,旋即道:“走吧。”
两人继续往前走去,但和下午不同,一路上,两人竟然都沉默不语。
风渐渐大了起来,路旁的绿化灌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斑驳的落叶哗啦啦的从法国梧桐上飘下来,路灯的光芒在纷乱的枯叶间隙中闪烁,连惨白的月光也被撕碎了,零星的月华散落得满地都是,他们的身影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短短的一千米路程,李洋多希望没有尽头啊!如果突然下一场暴雪,把他们困在这条街道上;如果前面一片黢黑的区域是一个神秘的时间隧道,他们一旦走进去就永远也出不来;如果突然被一群黑衣人围起来,他们恭敬地齐喊李洋一声少爷,那他就能大大方方地带张馨悦去他的华丽的城堡参观一番;如果……不管李洋再怎么天马行空地发挥他的想象力,这一千米的路,终究是走到头了。
前面就是那个公交站,刮着这样大的风,并没有一个路人在等待,只有公交站牌孤独地矗立在那里,静候着离别的到来。
“你走吧,路上注意安全。”张馨悦清亮的声音传来,纯粹的似乎不掺一丝感情。
李阳点了点头,但他往前走了两步,却再也迈不动步伐,他的身影定在了那里。过了两三秒钟,他转过头,噙着僵硬的笑意,喉结上下翻动之间传出的声音明显是另一个人发出的。
“张馨悦,我能抱一下你吗?”
张馨悦明显十分惊讶,她瞪大了双眸,没有立刻接话,而是盯着李洋瘦削的脸庞,流转的眼波如同天上的星星一样明亮。
“为什么呢?”
李洋的嘴角掀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似乎想要缓解一下这种古怪的气氛。
“因为我舍不得你啊。”
说罢,李洋大步向前朝张馨悦走去,轻轻地抱住了她。
风更大了,张馨悦的头发在李洋的脸上狂舞,远方隐约传来公交车凄厉的喇叭声,但李洋的整个世界却安静了下来。这一刻,她是属于他的,不管自己和她最终能走到哪一步,也不管她对自己是什么看法,哪怕这只是代表一段友情,或者这仅仅是她对他的怜悯甚至是施舍,可是对自己而言,已经足以感到极大的幸福了。
张馨悦的身体冷得像一块坚冰,她在李洋的怀抱中也未能汲取到一丝温暖,她的大脑此刻是空白的。因为她从来没有想到这个内向又正经的男孩竟会如此逾矩,但同时她隐隐又感到一缕安祥。这一刻,她漂泊不定的心也在这个不属于她的港口中得以憩息,哪怕只有短短的一瞬,可是对自己而言,已经足以治疗未愈的伤口了。
这天夜里的成都,正上演着一幕平淡无奇的告别。
人们的青春必将死去,再美好的剧场也终会落幕。属于李洋和张馨悦的二零一五年的那个冬夜,也成了他们唯一仅存的属于对方最温馨的回忆。
而后再没人会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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