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2岁那年,我上大二,母亲在一次车祸中离我而去,剩下父亲在四川乡下耕种着几亩薄田,大姐、二姐都已出嫁,均在外地打工。小弟还在上高中,他成绩很优秀。我24岁大学毕业后,北上首都去碰运气。随后小弟也考上了厦门大学。我必须拼命挣钱,每月除留下三百元生活费外,剩下的全给父亲和小弟寄去。
刚开始我在一家私人公司打工,老板是个浙江人,说好听点是给老板当秘书,其实就是他的贴身随从,给老板端茶倒水,拿衣服递毛巾,逢酒宴还得替老板挡酒,不醉无归,否则老板就面有怒色,根本就接触不到什么业务,这些都不算什么,因为老板给我的薪水还是令我满意的,我的生活不能没有这份工资。可后来一连串发生的事情令我无法忍受良心的谴责:老板在浙江老家有妻室,可在京包养了情人,每次去赴约,都命我在门外守侯,如果他老婆这时打来电话,他就会让我回电,说是和我在一起。纸里终究包不住火,他老婆终于有一天从老家风风火火的赶来了,那天碰巧情人在老板家,也许老板早有防备,命我在他家门外待命,让我马上赶到他家。我在前他老婆在后,赶到了,老板一把将他的情人推到我身边,交代说,就说是你的女人。此事后,我毅然决然地离开了那个薪水丰厚的公司。
随后在报上看到了河北某县的驻京办事处要招秘书,我去应试,没想到竟被录用了。办事处离我租住的地下室很远,要八点赶到大约需要三个小时,每天天不亮我就起身了,总是第一个赶到单位。办事处的陈主任四十多岁,是个和蔼可亲的人。不知他怎么知道了我的境况,他说,小伙子别跑了,你要是不嫌弃就住办公室吧,我也不要你的房租,你也别要值班费了,行吗?我一听高兴极了,连声说着:谢谢你陈主任,谢谢了!办公室里并没有床,只有一张双人沙发。第二天我搬来了被褥,在办公室里住下了,早上六点我起“床”,收好被褥放到壁橱,打扫卫生,还有时间到街上吃早点。然后开始整理文件,写公文。春、夏、秋很快就过去了,虽然这里的薪水不如原来的多,但我很开心。冬天的时候,陈主任说,由于近来业务不多,我们要搬一次家。这次办事处租来的房子比原来的差远了,在一个菜市场附近,人声嘈杂。看样子房租一定便宜。而且更为糟糕的是冬天的严寒来了,竟没有暖气。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只要这份工作还在,我是不会退缩的。
冬夜,寒风从并不密封的窗缝里挤进来,正好吹着我的头,我把整个身子蜷缩进被子,还是觉不出暖和,索性就起来,在屋子里来回快步走,直到走累了,倒头就睡。就这寒冷的日子也没过了多久,陈主任跟我谈话了,说办事处准备撤了,看我有什么打算?我怔了一下,说实话我还没什么打算,说,我还没想呢?陈主任说,看的出你是个吃苦耐劳、踏实本份的孩子,我很喜欢你这个人,说真的这次回去我准备自己干,还真需要像你这样的帮手,我倒是真有意带你走,不知你的意思呢?工资方面你放心,绝对不会亏待你,工厂如果效益好、业务多的话我还会给你提成的。
就这样我随陈主任来到了他的家乡河北某县,那年我26岁,陈主任办了个果汁加工厂,说真的一开始效益还挺不错的,我经常到外地联系业务,给厂子拿回了一个个的订单。那年的春节我是在陈主任家过的,哦,现在应该是陈厂长了,但我总是习惯叫他主任。可陈主任却说,什么主任、厂长的,以后你就叫我哥好了,反正你在这儿也无亲无故的,你就把我当成你亲哥,我家就是你自己的家,别见外。来年的春天陈嫂给我介绍了个对象,说是个大学生,还是个警察,只是比我大两岁。见过面以后,我并没放在心上,我当时并无心谈婚论嫁,一心只想多赚一点钱,好回去侍奉老父,给弟弟娶媳妇。接着就赴京出差了。
在火车上,我邻座是个女孩,大约二十五、六岁年纪。一开始我并没注意她,可不一会,她就向我这边靠了过来,我以为她困了,就往外坐了坐,可她竟顺势又靠过来,再一看,吓我一跳,她的脸色蜡黄,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我心脏…不好,身上没药了……我赶紧把她平放到坐椅上,去找列车员,给广播一下,问哪位乘客有药,广播后,药马上送来了,我帮她服下了药。车快到站时,她渐渐恢复了体力,问我叫什么名字,说要感谢我这个救命恩人。我连连摆手说,没什么,我们都出门在外,任何人碰上了都会这么做的。不过下次出门你可一定记着带药。她递过来一张精美的名片,名片上写着北京某集团公司人事部经理:徐鸿。这家公司我还是知道的,好象还是个跨国公司,在京有一定的知名度,而且实力相当雄厚。下车时她一再说,有事可要找我啊!联系我!
当夜我住进了一家小旅馆里,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想难道我就这么过下去,我的人生出路到底在哪里?手伸到兜里,触到了那张名片,徐鸿的名字一直在眼前打晃,我们都是同龄人,人家已经是大公司的人物了,而我一个男子汉还在一个不知名的小城里打工,我想是否这次不回去了,应该留在北京,发展的机会还是会多一些的。后半夜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早上起床时,觉得昏昏沉沉的,头似乎有点疼,可能是感冒了吧。我找到暖壶倒了口水喝,洗了把脸,准备出门,叮呤呤,屋里的电话响了,会是谁呀?这么早。拿起电话,“喂,怎么不说一声就出门了?”电话那头是个女声,而且还是陈哥的家乡话,但不象是陈嫂的声音。这是谁啊?喂,你哪位啊,我问?“你不记得我了,你忘了我们见过面的,在陈厂长家,我是常飞啊!”哦哦,不好意思啊,我没听出来,请问你有什么事吗?“也没什么事,就是到厂子里去找你,陈厂长说你出差了,可我怎么老觉得你这次走了,好象不回来了似的,所以特意打电话问一下。你还回来吗?”这个丫头,我的心思怎么被千里之外的她给猜到了。“你的声音好象有点不对头啊,是不是感冒了?带药了没有啊?”她接着问。没什么,可能受点凉。我说,你是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的?常飞咯咯笑着说,“这点小事还能难倒我,别忘了我是干什么的,等你回来我再告诉你,我可等着你呢!挂了!”听着话筒里传出的嘟嘟声,我才放下电话。这时,常飞的样子才在我的脑子里象显影液里的底片一样慢慢地清晰起来,她的身影细瘦高挑,面庞白皙恬静,扎着一条马尾辫,戴着一副眼镜,笑的时候好象右边有颗虎牙。她的那句,我可等着你呢,在我的耳边回响着。我的心里莫名的有一股暖意涌了上来,说真的,自从母亲去世后,还没有哪个异性令我有如此的感觉。
走在首都街头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忽然觉得周围的一切是那么的陌生,抬眼望去高楼很多,但哪一间才是我的栖身之所,我走到那里才能停靠下来?都市的繁华不知怎的竟让我感到丝丝的厌倦。办完差事后,我乘上了离京的火车。
(二)
到站后,再倒一次公共汽车,车正好从我们厂门口经过。下车后我发现厂门口有个人,午后的阳光照在那人身上不知是什么熠熠闪光。那个人似乎也看到了我,迎了过来,我定睛一看原来是穿警服的常飞,她警服上的肩牌和领花在阳光下发着好看的光。她就象是个老熟人一样顺手去接我手里的包,“累了吧,走,放下包我请你吃饭”。我推辞了一下,她笑着说,你怕出钱啊?别怕,今天我请,然后又咯咯的笑了。
我们到了小城里挺有名的那家特好特餐厅,常飞让我点菜,我说女士优先。她没再推让很快的点了三菜一汤,主食点的大米饭。我这才近距离的看清她,她好象特别爱笑,笑时爱用手推一下眼镜。然后再用手掩一下右唇边的虎牙。我这才知道了她家的一些具体情况:她母亲是位退休工人,父亲是个副局级机关干部。家里有三个女孩,她排行老三,两个姐姐都已出嫁。用常飞的话说就是,就剩下了我这个老大难。她说小时候在农村老家住,因为家里没有男孩,总是被人看不起,找他们家的麻烦,她从小便发誓长大了要当警察,把欺负他们的人统统抓起来。以前亲朋好友们有什么红白事都是父亲去,这几年父母双亲都慢慢地老了,看别人家都是年轻小伙子去,就父亲年龄最大,夹在他们中间,我心里很不好受,所以我剥夺了他老人家的权利,现在都是我去。“你可别笑我疯疯癫癫的呀!”常飞对我说。怎么会呢,我答,这也是生活所迫吗!我说。吃完饭我要付帐时,常飞挡在我前面说,“不是说好了吗这次我请,你怕下次请我啊”!没办法,只好由她了。
走在小城的街上,迎面吹来初秋的风微有些凉。看着身边的这个姑娘,她瘦削的身材,个子都快和我一般高了,步伐很快的总是稍微超出我一些。我忽然有一种想要呵护她的想法,这个念头冒出来,连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我们才见了几面啊!不知不觉到了十字路口,我说,送你回家吧常飞。她说不用了,我是警察我怕谁!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接着又咯咯地笑了。
第二天一早,见到陈哥,他让我中午到他家吃饭。饭桌上,陈嫂问我,你觉得那个姑娘怎么样啊?有没有意思啊?我不好意思的说,那个姑娘?“别不好意思,跟我还隐藏什么啊,沾就沾,不沾你就给句痛快话,我再给你介绍别的”陈嫂说。我说,常飞她开朗活泼,热情大方,看的出是个好姑娘,年龄倒也不是什么问题。关键是我这,我们家很穷,我一没房二没地的,也没什么钱,而且我弟弟还在上学,她跟了我是不会幸福的, 我不愿让人家姑娘跟着我受苦。陈嫂说,我跟你陈哥结婚时,有什么呀,东西还不都是人挣的,只要你们两个人齐心协力、相亲相爱,慢慢都会好起来的,你看我们现在不是什么都有了吗?你要是没什么意见,我打算今年十月一就给你俩把这事给办了,都老大不小的了,别抻着了。明天我就去跟常飞家里人说,这两天就去办登记手续。让她开始准备,这不还有一个月就到十一了吗?陈嫂,这会不会有些仓促呢?我问,我还没给家里人说呢?“一个月的时间还不够你说的啊!那也行,给你两天时间跟家里说一声”陈嫂说完,扭身出门了。
给父亲通了电话,说自己要结婚的事。父亲说,你都是大人了,自己的事情自己看着办吧,咱家穷,你娘又走了,我也给不了你什么,只要你愿意,喜欢人家姑娘,就好好跟人家过日子。只要你高兴,我跟你在九泉之下的娘也就满足了。挂了电话,没有通知两个姐姐,因为大姐在广州打工,二姐在河南打工,我不想让她们为了我大老远的跑一趟,我想等结婚以后再慢慢告诉她们。小弟那更是不能说,影响他学习。
我想怎么着也得主动找一下常飞,在单位给常飞打了电话说,下班后我去单位找她。常飞说我正好也要去找你,有事要跟你说。六点种我到了常飞单位门口,正好她也推着自行车走了出来,她今天穿的是便装。兰色牛仔裤配着月白色的夹克衫,衬得她细瘦的身材欲发显得高挑,整个人看上去很精神。我们并肩走着,几乎是同时说,“你先说,什么事啊”?我没有推辞先开口了,但我的眼睛不敢直视她,盯着路边的杨树嗑磕吧吧地说,常飞,你是个好姑娘,可是你也知道我是个外地人,在这儿一没房二没地的,现在只是个打工仔,家里经济条件也不好,我母亲又不在了,和我在一起只能是吃苦受累。说完这些话,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我本来是喜欢这位姑娘的,本来今天是来问她对婚事的看法的,怎么竟说了与真心相反的话呢?常飞沉默了片刻说,昨天陈嫂找过我了,说起登记的事,我们家里人也没什么意见,说结婚后如果你愿意可以住在我们家,房子倒是不成什么问题,反正我的两个姐姐也各有各的房。如果你是因为对我以前的事有看法的话,我也不免强。“以前的事,以前的什么事”?我把目光转到了常飞的脸上,我问她。常飞说,陈嫂没跟你说吗?我以为你不介意呢?自从咱俩交往以来,你一直没提起过,我今天其实主要就是想问问你介意不介意我以前结过婚的事。虽然几天就离了,但我毕竟说起来是结过婚。什么?结过婚?!当时我以为是我耳朵有毛病,听错了。我怔住了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常飞似乎也看出了我的惊异和窘态,她没有再说什么,好象说了句,我还有事,先走了。眨眼的功夫,常飞的身影便消失在人群里了。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到厂子里的,进门的时候,好象撞到了什么人,人家跟我说话,我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一夜无梦,但辗转难眠。
第二天,陈嫂来了,“我说你这个大男人怎么这么黏糊啊!你想好了吗?到底哪天去登记啊?我可是都跟人家姑娘家里人说了。”我没作声。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成了闷头象了,陈嫂跟着我进了宿舍。我说,陈嫂您坐,有句话我想跟你说,常飞她结过婚?怎么您没跟我提起过?哦,我当是什么事呢?就为这啊,人家常飞是结过婚不假,那是她在外面上大学时搞了个对象,是个河南人,当时她家里人不同意,可那小子死追烂打的楞是打动了常飞的心,毕业时跟那小子去了河南,可谁知结婚的当晚,又冒出来个订了婚的未婚妻。到家里去闹,说俩人早在上高中时就处着对象,在老家苦等了四年,没成想四年后竟跟别的女人要结婚,那女的嘴里骂着陈世美,带来的人把洞房给砸了个稀巴烂。常飞当时就傻了,她没想到自己托付一生的人竟是这样的一个人,不管怎么说,不管这事是真是假,可毕竟人家找上门是真。常飞头也不回的从他家跑了出来,可身在异乡,人生地不熟的,在街上溜了大半夜,也没地方可去。那小子到是满大街的喊着常飞的名字,可常飞什么也不想说了。天快亮时,常飞回去拿东西,那小子苦苦哀求着常飞,你听我说,我和她处过对象是不假,定过亲也不假,可那都是在认识你以前,自从在大学认识了你,我就提出了和她解除婚约,可她一直不同意,我也没办法,所以这事就拖到今天。我想等我结婚了,可能她就死心了,谁成想她会来这招,飞,你听我解释。“你什么也别说了,我们离婚吧!”常飞说。就这样常飞又回到了老家。陈嫂压低了声音,凑到我跟前说,人家常飞可还是个大姑娘呢!我忽然就觉得这脸烧的难受,恨不得地上有个缝,立马钻进去。陈嫂起身走了,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办公室给常飞打电话,接电话的人说,她不在,下乡去了。我问什么时候回来?对方说也就个三、五天吧。好个三、五天,我竟觉得象三、五个世纪一样的漫长。
这些天我好好的反思了一下,觉得自己竟是那么的“小”,那天我的神情肯定深深地刺伤了常飞,我设想着跟常飞见面以后,怎么解释,怎么向她陪罪,期望求得她的原谅。可不能让这么一个好姑娘和我擦肩而过。我越来越渴望见到她,晚上闭上眼睛,她的身影就会出现;白天睁开眼睛,我们在一起的情景就象放电影一样,一幕幕地在眼前浮现。第三天我打电话给常飞,对方说还没回来。第五天再打,对方说回来了,可还没等我的兴奋从耳部神经传给脑神经,就听对方说,又出去办案了。那什么时候回来?我问,说不准,对方挂了电话。难道我和常飞真的没机会见面了吗?还是她故意躲着我不想见,我决定下了班到她单位门口去等。
(三)
下午5点40分,我提前20分钟赶到了常飞的单位门口。六点十分,常飞没有出来。直到六点半,常飞从办公楼出来,手里拿着黑色公文包,穿制服,和两位男同事一块上了一辆兰白相间的警车,车从我身边驶过,不知车里的常飞看到我没有。走在回去的路上心想,看来只有请陈嫂出面了。我买了二斤猪肉、一把芹菜和蒜薹,径直往陈嫂家去了。
推开院门,陈嫂正好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哎呦!今天好稀罕啊,头回不请自来了啊!”我答非所问地说,陈哥回来了吗?“还没呢?噢,找你哥呀,你先去屋里坐着等吧”。我把买的肉和菜递给陈嫂说,嫂子,其实今天我是有事求你帮忙来了,好多天了,我一直联系不上常飞,我想请你出面,去说说登记的事,如果常飞没什么意见的话,我想下星期一去和她登记,麻烦您给跑一趟。正说着,陈哥踏进了院门,“哦,张远来了”陈哥说。哥,你回来了,我答。“走,进屋,我正想给你说个事儿呢”,陈哥和我并肩到了客厅。坐下后陈哥接着说,咱们这段时间果汁销量不乐观啊,我想是不是转产做点别的什么,另外有个朋友准备到天津建个果品购销站,邀我一块儿跟他干,不知你想不想跟我干呢?我说,容我考虑考虑,这段时间总觉得很累,我想过一份安定的日子了,其实也是见到常飞后,才有这种想法的。不瞒陈哥你说,我想等我和常飞之间有个结果,不管结局怎样,成与不成,再做以后的打算。陈哥说:“也好,但愿你们有个好结局”。
走在小城的夜色里,偶有几个年轻人哼着歌从我身边走过,五一广场边上还有几个小贩,烤羊肉串的香味飘进了我的鼻子,忽然觉得这小城一下子可爱起来。我挥舞了几下胳膊,甩了甩头,加速,向住处骑去。
星期一上午陈嫂给我电话,说常飞约我今天中午见面。我欣喜若狂,赶紧从箱底翻出那件一直没舍得穿的,在北京买的杉杉牌衬衣。又到理发店理了理发。赶到常飞单位门口时,发现常飞已经出来了,正在门口张望。常飞,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我说。常飞平静地说,没什么。我说,走,今天我请客,咱们还去特好特。坐定后,我先说,常飞同志,我今天郑重地向你赔礼道歉,那天我的态度,对不起了!常飞打断我说,别说了,没关系,因为你事先不知情。任何人碰上这种事,都会慎重考虑的,又是婚姻大事,怨不得你的。听了这番话,我这心里啊,真不是滋味,看看人家常飞的姿态,我真是羞愧难当啊!以前我设计的种种见面的说词,都派不上用场了。我说了登记的事,看常飞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咱们去登记。常飞没有托词,说,我可能星期天有时间。我说,结婚后我想咱们出去住,不想给你们家老人添麻烦。我已经在城北看好了两间房,房东人也挺随和的,不知你的意见呢?常飞说,既然你愿意在外住,我也没意见,随你好了。
接下来的事,登记、刷房子、买家具(其实就是一张床和一套组合柜),毕竟我是男方,我又到街上买了两床新被。常飞把她原来的电视搬了过来,我们的家就算筑成了。家里唯一值钱的家用电器除了那台电视,就是常飞的那部手机了,那是她的工作需要。我们选了一个小饭店,也就常飞的亲戚和同学同事参加,我这边没家人,就把陈哥和陈嫂请了来。我没给常飞买任何结婚礼物,没有婚纱照,更没有戒指、项链首饰什么的。晚上回到小屋,看着身边的常飞,我觉得幸福怎么这么快就降临了,象做梦一样,今天是我结婚吗?
三天后,常飞去上班。我也该到厂子里去了。进了厂门,怎么静悄悄的,没听到机器的轰响声。院里人也很少,怎么还有几个陌生的身影。我上前问道,你们干什么的?那人说,老陈已经把厂子卖给我们了。什么?卖了,这是怎么回事?我立马赶到陈哥家,陈嫂在院子里晾衣裳。我还没说话,陈嫂就说,你哥走了,到天津去了,他说不打扰你渡蜜月,就不跟你打招呼了。厂子连机器一块卖了。我不知道说什么了,那我呢?我何去何从呢?从陈哥家出来,我觉得脚下轻飘飘的,到了自己的小窝。晚上常飞拎着菜进了家门,哎,你怎么了,神色不对啊?生病了?哪儿不舒服啊?她关切地问我。厂子卖了,我失业了。我有气无力地说。嗨,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不就是换家单位的事吗?这家不行了,咱们换另一家,有什么大不了的啊?我让我爸也给找找老关系,帮你找家单位,常飞轻快地说。也只有这样了,我想。常飞说你猜我今天在街上碰到谁了,谁?我问。我高中时的同桌王梅,看上去她很疲惫,带着她五岁的女儿,她说孩子爸得了肾病,而她又下岗了。丈夫家是农村的,她娘家那要钱是不会给的。因为结婚时,王梅的父母不同意,王梅硬是跟家里闹翻了,才嫁给了她现在的丈夫。她现在在集市上摆摊卖衣服呢。咱们到他们家看看去,你说呢?好的,我没意见。
此后的日子,每天早晨我六点钟起床,扫院子,做饭,然后到七点再喊常飞起床。常飞下班回来前,我就把饭做好了。时间一长,我有些受不了了,尤其是当常飞问我,花钱吗?自己拿。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让老婆养着呢?我不能在家里闲着了,我到旧货市场买了一辆旧人力三轮车,到批发市场批发了些卫生纸,开始走街串巷地叫卖。我觉得这并不丢人,我靠自己的劳动吃饭,总比要靠老婆养着强吧,我这心里舒坦多了。
可有一次,碰上了常飞的同学,我听见她们几个在那小声嘟囔,看见没,那是常飞的老公,外地的,在这也没个正式工作。常飞怎么就找了个这样的对象啊。另一个说,还不是因为自己是二婚呗!我真想上去给她们几个耳光,可一想自己的外地人身份,还是少给常飞惹麻烦的好,赶紧蹬车走开了。说实话,干这个我没考虑常飞的感受,没想到会给她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常飞回来后,我说我明天不出去了,我不干了。又怎么了?常飞问,我把今天的事说了。常飞咯咯笑了,我还以为什么呢?让她们说呗,嘴巴长在别人身上,爱说啥说啥,光听喇蛄叫,还不种庄稼啦!快来,我有好消息告诉你。我赶紧问,是不是岳父大人帮我找到工作了?她说,别急啊,工作肯定是会有的,现在是告诉你,你要当爸爸了。我又喜又忧,喜的是我要做父亲了,忧的是我是个没本事的父亲,我不能保证给将来出生的孩子以优厚的生活条件,让他们娘俩跟着我吃苦受累,我算什么男人啊!我们正吃着饭,常飞的电话响了,她放下喝了两口的饭说,有任务,你先吃吧,别等我。抓起公文包,小跑着出了屋门。
第二天,我还是给远在四川老家的父亲通了电话,让父亲高兴一下。告诉他老人家,你有孙辈了,要当爷爷了。父亲自是喜不自禁,说等孩子出生了,他一定过来看孙子。
直到晚饭时,常飞才神色疲倦地进了家门。我赶紧盛饭,可她说不想吃,进里屋躺下了。我说,怎么了?小飞,很累吗?她说,胃有点不舒服,可能是中午在乡里的小饭馆里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饿上一两顿就好了。早上熬好粥,我叫醒了小飞,可她说没胃口,不吃了。临出门时,拿出一百块钱放到桌上说,王梅他们家的蜂窝煤快烧完了,你今天抽空用三轮给他们买一车送去啊!遵命,夫人,我应着。
眼看小飞的预产期到了,岳父也给我找到了份不错的工作,在县委大院里的一个机关里上班,还是秘书,直到生产的一个星期前,常飞才请了产假,接着住院待产。那天下了很大的雪,经过漫长的阵痛,孩子生下来了,是个白白净净的象雪花一样的女孩,可谁知竟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常飞的几个亲戚来医院探望,非要起诉医院是医疗事故。常飞从被子里缓缓伸出手,轻轻摆了摆说,孩子都没了,算了。我的心成了碎片。
(四)
可喜的是,半年后常飞又有身孕了,这次我精心地照料她,恐怕有半点的闪失。怀孕后她并没有胖多少,我想必须好好给她补一补,经常炖些排骨、猪蹄给她吃,不让她干任何家务活。就连上班我都要送她到单位门口,看她进了楼门,我才走开。待到生产时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孩子个子太大了,建议剖腹产。小飞微笑着对我说:“别怕,你安心在外面等我”。经过手术室外两个多小时的焦急等待,我见到了我们的儿子。他白白胖胖的,眼睛象极了常飞,脸形象我。
紧接着单位集资要盖家属楼了,可我们没有那么多钱,我们平时省吃俭用的攒下了一些,可还是差不少。结婚后常飞除了那身制服,没买过一件象样的衣服,更不必说什么名牌服装、化妆品、首饰之类的,别的女人拥有的东西,她一样也没有。她还开玩笑地安慰我说,我们不是买不起,有钱也要用到刀刃上,主要是我不喜欢那些东西。她的便装都是到集市上淘的便宜货。即使做了套象样的西装也是在集市小摊上扯布裁缝给做的。而我的衣服则是她出差时到省城,或是在县城的时装店里买的。我对常飞说:“要不我们等两年再买房。常飞坚决地说:“一定要买,这次房子的地理位置好,离学校很近,以后孩子上学也比较方便。咬咬牙凑凑钱,我去想办法”。
关键时刻,我的岳父岳母大人,再次伸出援手,拿的大头,帮我们买下了房子。我心里真是感激不尽,同时又很愧疚。我无以回报,只有加倍地去疼爱她们娘俩和孝敬两位老人家。
搬进新房后,常飞说有个大案要办。每次回家都到夜里十一、二点了,回家后,我听见她倒水的声音,然后好象是瓶子放到桌子上的声音。吃了什么东西,才到卧室睡下。
我看她精神不太好,摸了摸她的额头问她:“你哪儿不舒服啊”?
她用手按着胸口说:“没事,还是老毛病,胃有点不舒服,吃了药就好了”。
“明天我陪你去医院检查一下”我说。
她连声说:“不用,不用,再说这阵子,单位里事很多,脱不开身,以后再说吧”。
一个星期后。
晚上十一点多钟,我听到开门的声音,可门开了足足有五分钟,常飞才进了门,我听到外屋的椅子“叮当”响了一声,赶紧披衣下床,看见常飞趴在桌子上,用手按着胸口。
我赶紧扶住她:“怎么了,小飞”?
她抬起头吃力的说:“没事,没事,胃有点不舒服”。
可我分明看到她满脸是细密的汗珠,连手心里都是汗。
我穿好衣服说:“走,马上去医院”。
她摆手阻止我:“没事的,从我包里拿药,吃了就没事了”。
我坚决地说:“不行,必须上医院”。
她指了指墙上的石英钟,又朝卧室看了看说:“你看都几点了,把孩子一个人留在家里啊?明天再去吧”。
我拗不过她,拿药倒水,看她喝下后,扶她到卧室躺下。
第二天我起床后,她早没了影子。只有我和孩子要换洗的衣服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床头。走到厨房揭开锅盖,还有熬好的米粥、油条和两个茶叶蛋。
走到客厅发现小飞的夹克躺在地上,肯定是走的匆忙,没挂好。我拿起来顺手拍了拍,从兜里掉出了一张纸。我打开一看,是他们单位在县医院集体体检的单子,诊断结果下赫然写了一行字:胃癌,建议手术。是不是别人的?我想,赶紧看姓名一栏,两个字:常飞。再看日期,是一个月以前的事了。她怎么竟然不跟我说呢?她想干什么?我觉的眼前黑了一下,立刻打电话给她:“小飞,赶紧回来,咱们说好了的,今天去医院检查”。
她说:“正在办案,改天再说吧”匆匆挂了电话。
晚上回家后,常飞语气沉重地说:“王梅的丈夫去世了”。我象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了一下,呆坐了几分钟。
“是吗?这么快!上个礼拜我还到他家,见他在床上好好躺着呢?我们还聊了半天呢?他说不想再拖累她们娘俩了。我还劝他想开些呢!”我说。
常飞从我跟前走过,又回过头来认真的问我:“你说,如果有一天我要是死在你前面了呢?你会怎么办啊?”
“你瞎说什么啊”!我打断她。我不想让她知道我看到体检单的事,我认为是县医院的水平有限,肯定是误诊。等到省医院检查检查再说,就打趣地说“我们都活到一百岁,来世我还等你”。
“你到那时候会是什么样啊?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能认出你来。就是你走到天涯海角我都能找到你。”常飞呵呵笑着说,“别担心,到时我还给你打电话。说真的,我还真想到海南的天涯海角去看看呢!”
“是啊,我们有了自己的窝,儿子也离手了,等你有时间我一定陪你去天涯海角”我站起来走到小飞面前说。
直拖到五一放长假,我硬拽着常飞去省城检查。
看病的当天,医生跟我说:“你们别走了,赶紧办住院吧”。
我焦急地问:“怎么了”?
医生说:“胃癌晚期,必须马上手术”。
我当时脑袋嗡的一声,只觉得天眩地转,腿发软,连站都站不住了。为什么?为什么老天这么不公平!为什么我平时这么粗心大意,忽略了小飞。她一直都在偷偷地吃胃药啊,可我竟心存幻想,以为那是县医院的误诊,我怪自己,我恨自己,我靠在医院的走廊里,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手术后,小飞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喊过一声疼。白净的脸色愈发的苍白,瘦削的身形在白色被子下单薄的令我心痛。我拿来热毛巾给她擦身,她身上的刀痕,就象手工缝制的布娃娃一样,左一道右一道的。
夜里我依偎在小飞的身边,轻轻地握着她的手不敢松开,好象一松手她就会离我而去,我不敢去想,我在心里一千遍一万遍地告诉自己,小飞动完手术后就好了,没事了。
常飞单位的领导们来了,同事们来了,他们都说:“小飞,我们可还都等着你回去并肩作战呢,你可不能当逃兵啊,不就是个小胃吗?切一点怕什么”!
常飞开心的笑着答:“是,保证完成任务!你们等着我啊!
出院回家后,小飞能吃东西了,但吃的很少。我买来了烹饪书,买了甲鱼煲汤给她喝,儿子也送到了姥姥家。每天下班后我就急急往家赶,到菜市场买菜,变着样的给小飞做饭吃。我想多吃些有营养的东西,恢复的可能快一点。
一个月后,小飞能下地走动了。
二个月后,我又听到了小飞和孩子的笑声了。
三个月后,病情急转直下,小飞开始吃不下东西。胃又开始疼。我带着小飞再进省城,化疗,吃药。
可医生告诉我:“癌细胞已经扩散”。
一个阳光阴翳的夏日午后,常飞拉着我的手,微笑着望着我说:“我的病我知道,你也别太难过了。人吗,生老病死,这都是自然规律,我们谁都逃不脱的。我这36年的人生也没什么遗憾的,挺知足的,因为遇见了你,而且有了我们的儿子,我也死而无憾了。放心不下的是我再也不能照顾你们爷俩了,还有我的双亲。我心里很愧疚,我不是个好妻子、好妈妈、好女儿,如果你遇见了好姑娘一定别错过,这样我才能走的安心啊!还有,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怎么找到你住店的电话号码吗?告诉你,我问了陈哥你具体要去的厂家,我就在厂家附近的旅店展开地毯式搜索,一家一家地打过去问,只要你在人间,我哪有找不到的理由。她微微笑着说,你可真傻,稍微用脑子想想就知道啊”。
“你别说了,小飞,你会没事的,没事的”。我把小飞紧紧地揽在怀里。我想只要我紧紧地抓住她,就能留住她。直到夜色渐浓时,小飞在我的怀里微笑着走了。
我的两个姐姐和弟弟赶来了,他们劝我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跟他们回南方,说那边发展的空间相对地大一些。我摇头拒绝了,我怎么能把小飞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儿呢?这有我们辛辛苦苦筑起的家,家里还有小飞的味道。我还要在这等她回来呢?
送小飞走的那天,五岁的儿子问我,爸爸,今天咱家怎么来了这么多人,怎么就我妈妈没来啊?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有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儿子看我不说话,大声哭叫着,用小拳头砸着我的肩膀,我要妈妈!我要妈妈!我要找妈妈!小飞的大姐赶紧过来把孩子抱走了。
我买了全套的首饰和一个新手机,让小飞带着上路,可结果被她的两个姐姐拒绝,说我傻。我郑重地跟她的两个姐姐说,我傻,是我傻还是你们傻啊?小飞不带手机怎么行,到了那边她有什么事,怎么给我打电话啊?我还等她的电话呢?我们说好了,她一给我打电话,我就去接她回家。我硬把手机装到了小飞的兜里。
今年十月一是我和常飞结婚十周年的日子,此刻我正站在琼岛之上的天涯海角。
我从兜里拿出小飞的照片说:“小飞,我们此刻就站在天涯海角,你看到了吗?这里海天一色,烟波浩瀚,帆影点点,椰林婆娑。真的很美。”
我对着大海声嘶力竭地喊着:“小飞!我想你!我爱你!”
迎面吹来的海风,就象小飞温柔的手抚过我的脸。一个海浪涌来打湿了我的裤脚,留下了几个大大小小的贝壳。这就是小飞给我的回应吧,她希望我好好把握人生的美丽,好好生活下去。我捡起几枚贝壳,准备带回家珍藏起来。让它们见证我和小飞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在海的那边,我仿佛又看见,穿警服的小飞微笑着向我挥手说再见,我也挥了挥手,小飞,你放心走好。来世,我们再相见,到时,我还娶你做我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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