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 劫

作者: 王恒 | 来源:发表于2016-10-27 21:29 被阅读234次

    火车轰隆隆飞驰过原野,车窗上映出如梦忧心忡忡的脸。

    从向上司请假开始,她便自觉后悔,带吕言回家的事本可以拖到三个月后的春节,然而她却坐不住了,身边同事若有若无的怂恿,再加上吕言满怀憧憬的豪言壮语,让她像是提线木偶般被拎到领导的办公室。不出所料的是长篇大论的说教,她避开办公桌前那双犀利的眼神,连身道谢,转身推开隔门。

    列车悠闲地朝前驶去,车厢内飘荡着零食饮料推销员悠长而乏力的回声,从他身边呼啦啦跑过去的都是半米高的孩子,奶声奶气地朝母亲们喊,坐在对面的一对情侣盘腿依偎在一起,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里的屏幕,桌上是新鲜的瓜子皮。她看看坐在身旁的吕言,双腿紧紧夹着大包小包,手里抱着精心挑选的按摩枕,蜷缩着脑袋睡得正香。觉得欣慰又心酸。

    5年前,刚毕业的她和吕言在面试考核时成为队友,过五关斩六将,一同进入那个听起来威风凛凛的公司。想来也是缘分天定,吕言长她两岁,谈吐不俗,进入公司后便一路携着她,让刚出校园的如梦心怀钦慕,在那个城市最美的江畔,他用一轮写满心意的孔明灯和一束玫瑰收获了他的爱情,从此风雨同舟。5年来,她辗转多家公司,工资升了又降,短发长到齐肩,平底换成高跟,不变的只有身边愈加成熟的吕言。此时他已稳步升入中层,作为最年轻的部门主管,意气风发,举手投足尽显风范,背后是众人艳羡的目光和窃窃声。而只有如梦知道,在西装革履、粉面油头的内里,小言仍然是个孩子。这让她骄傲也让她焦急,而此时双方的事业都已进入稳定期,年岁也不小,两人便商量着把事情定下来,第一件便是去看望如梦的双亲。

    然而这在如梦看来却颇为难堪:父母同哥哥嫂嫂住在北方的家乡小镇上,那里也留着她对于青春年华的全部记忆,却不如随口说来那般云淡风轻:常年沉溺在酒醉中的父亲正逐渐走向疯癫和糊涂,而逆来顺受的母亲早以满足于安稳的生活状态不愿改变,哥哥憨厚或者说冷淡的性格,使他对家事漠不关心,她便时常笼罩在悲凉中。如梦曾寄希望于新鲜血液的加入能给这个家庭注入一些活力,却不料嫂子也非善类,使得她身处家中却凭空生出寄人篱下之感,适逢高考,她不顾家人反对,母亲的泪眼滂沱,只身前往大城市。

    身在异地,受尽周遭冷眼旁观,遥想当初迈出家门时的痛快,如今都变成佳节时的心心念念。但3年前那次难回首的经历后,她便再也没有踏进那个家门一步。回首往事,她不觉额头发麻:本就拥挤的小家在哥哥的孩子出生后更显得捉襟见肘,她在小侄儿的水枪下狼狈不堪,却没有等来嫂子的半句责备,母亲长吁短叹,也不过是家长里短的琐事、邻里邻外的奇遇和不幸,但对于她背井离乡求学的态度也终有转变,这是唯一让如梦感到欣慰的事情;晚饭后父亲归来,喷薄的酒气让她止不住咳嗽,而气味的源头甚至都不能对她打一个招呼,便瘫在沙发上鼾声如雷。而哥哥也只是简单的点点头,便在嫂子的苛责声中匆匆开始扒饭。这样的日子让她不寒而栗。在小侄子将她的笔记本丢入洗碗池后,她一如高三毕业后的决绝,再没回头。

    日子也自细水长流,思念谈不上与日俱增,却在遇上人生大事时,又不由自主地想起远方的家。

    “怎么啦?”吕言一醒来,就看到身边的女孩满脸愁容。

    “小言……”她欲言又止,记忆中的难堪经历压过了她难以启齿的羞愧,她决心给他打一记预防针:“事先说好了,我的家人,可能并不是很好相处,要是你不开心了,回来我们好好说,在那边不许生气,也不要和爸他们犟起来。”

    吕言捧起如梦的脸,端详了好一会,认真地回答她:“我答应你。”他轻轻抱着她,说着安慰的话。

    如梦也曾犹豫过,但又理所当然地觉得,带即将结为夫妻的伴侣回家,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她也自知,那个家庭在没有发生重大改变之前,会有不小的摩擦,但人生大事当前,想来以家乡的习俗,应当是风光而幸福的,再看着朋友圈里的闺蜜一个个晒出父母喜笑颜开的结婚照时,她也渐渐地有了底气,她也暗暗给自己打气,就算父母不太同意这门婚事,她也要心平气和地和他们商量,就这么打定了注意。

    如梦依偎在吕言的怀里,心里好受了些,看着一排排飞驰而过的电线杆,她双目出神。

    火车进站时晚霞正红。他们在附近的小吃店填饱了肚子后又匆匆赶路,于夜幕降临时抵达目的地。

    “妈?”如梦迟疑地敲了敲门。

    “谁呀——”屋里是不耐烦的问话,隐隐约约传来几句抱怨:“让你去问呀……那你说怎么办?……”

    开门的是嫂子,看到如梦和身旁陌生的男子,神色从惊讶转为暧昧,她倚在门框边,不说话,却打量着风尘仆仆的两人。

    如梦急忙搭话:“嫂子好,我今天刚回来——这是我的男朋友,吕言,”又推了推身边的男人,“这是嫂子,快问好。”

    “你好,我是吕言。”他满脸堆笑,点头哈腰,仿佛回到了公司。

    “进来吧,——喏,你妹妹带个男人回来了。”

    坐在餐桌前的哥哥木木地盯着她,机械地向她打着招呼,双手仍然抱着碗筷,如梦知道他沉默得像石头一样,便主动寒暄了几句,将吕言介绍给他。

    “妈呢?”

    “带小伟去公园里溜达了。”

    “那我们等等吧。——爸呢。”

    “哼”,嫂子背对着她们坐在沙发上。如梦能想象到她嗤之以鼻的神情。

    尴尬的气氛令如梦哑口无言,她欲言又止,冷不防背后被人推了一下,她一惊,回头便看见小侄子张牙舞爪地冲着她。她又只好摆出笑脸,“小伟,长大啦。”

    “你是谁!”拿着玩具手枪的小孩大声嚷嚷。

    “她是你姑姑,这么久没见面你都忘了。”随后进屋的母亲应了一句,笑盈盈地望着她。

    “妈——”如梦鼻子一酸。

    “终于舍得回来了啊,——这位是?”

    “这是——吕言”,临到头,她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开口,“我男朋友。”

    “阿姨您好。”吕言展现出职业般的微笑。

    “哎哎——都累坏了吧。”如梦的母亲打着哈哈,拉着如梦往沙发走,却向着吕言,”东西先都放下吧,小伟!去房间写作业!你们坐、坐,我给你们倒水去。”

    吕言如释重负地坐在沙发边上,看到小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尴尬地笑了笑。

    “去!”母亲拍了一下小伟的背,回头笑容满面,望着女儿和未来的女婿。

    “坐吧,——吕言啊,东西先放下吧,阿姨给你倒水去。”

    “砰砰砰!”剧烈的敲门声传来。

    如梦望到母亲的神色便心领神会,她轻轻捏了捏吕言的手。

    “来了——”如梦的母亲打开门,急忙凑上前去在来人耳边说着什么。

    “整体嘟嘟囔囔什么呢!……”如梦看见母亲被推得一个趔趄,身后的醉汉喷着浓烈的酒气,骂骂咧咧地走进来,停在她和吕言面前。

    “叔叔好,我是如梦的男朋友,今天陪她回家来看看你们两位。”吕言已经笑得有些尴尬和难堪,这笑容让她觉得羞愧。

    面前的酒鬼仍旧喘着粗气,却一言不发,斜着眼冷冷地盯着他。如梦看到嫂子诡异地笑了一声便闪进卧房门后。

    如梦的母亲及时推着踉踉跄跄的丈夫进了房间。

    “呼——”吕言长吁一口气,如梦对他抱歉地笑笑,小声地安慰他,向他介绍着家庭成员。

    “我好像没想好,你今天晚上睡哪里。”

    “我去住招待所吧。”

    “这么晚了还出去也不太安全啊。”如梦的母亲正从房间里出来,顺便带上了门,“实在不好意思啊,他平时也不这样,今天可能和朋友喝的有点多了,”她笑了一下又露出为难的神色,”要不你今晚在客厅将就一下行吗,如梦你也是,要回来也没提早跟我说……”她自知理亏,赶忙扯开话题。

    如梦赶忙拉了拉吕言的衣袖,跟着她奔波了一天,再让他独自一人去招待所,她觉得于情不通也于心不忍。直到他轻轻点了点头,如梦的母亲像是如释重负,招呼着他们先休息一会便去准备床铺了。

    “对不起。”如梦钻进吕言的怀里不住道歉,他用力搂住了她,客厅里只剩二人,他们的胆子大了些。

    折腾到午夜,吕言才从如梦父亲沉重的呼噜声、小伟的哭闹时和厨房的滴水声中沉沉入睡。

    第二天一早,当如梦还在睡梦中时,便听到父亲一声大吼,紧接着是玻璃碎裂的声音。她魂飞魄散,冲出房门。只见母亲正拦着父亲,站在角落里的吕言一脸惊惧,望着地上四分五裂的玻璃杯瑟瑟发抖。她也不顾只穿着睡衣,拉着吕言就往外走。

    “太可怕了!”吕言边走边念叨,不断地重复刚才的一幕,用自言自语来缓解惊吓。身边的如梦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跟着他。

    他才自觉失言,对于一面之缘的女方父母做出草率的评价是大忌,却又倍感委屈,不知从何说起,便讪讪地跟在如梦身后,不知不觉便来到桥边。凉风习习,他觉得心情好了一些,正是清晨,街上人烟稀少,来来往往的都是买菜归来的中年妇女,他呼吸着新鲜空气,正出神,不觉怀中一暖,如梦用头抵着他胸前,不住地道歉,他心头石头一落,也不顾内心不满和周遭人来人往的异样目光,赶忙抱着她轻声安慰。

    “……我来的时候跟你说过的呀,……说好不许生气的呢。”

    吕言苦笑,“好好好,是我没了解情况,不该乱发表意见。”

    道歉的双方已经反转,吕言很熟悉这样的变化了,连忙扯开话题,“我们脚下的什么桥啊?”

    “我也不知道,听邻居们说是明代的一个建筑师修建的,已经过了500多年了,还完完整整地保留着。”她也忘了刚才的烦心事,“这桥是我们小镇离市区最近的的一座,所以大家婚丧嫁娶,赶集探亲啊,都是走的这条路,还有些大妈们为了赶着去市区买新鲜的菜,也会早起从这里去……”

    如梦正说着,却发现旁边一位中年妇女正端详着自己,她一楞,连忙打了个招呼:“刘婶好——”

    中年妇女这才放下那幅狐疑的表情应声道,却不住得瞥向吕言,

    “那是——”待到老长的寒暄结束后,吕言迫不及待地发问。

    “刘婶,我的好邻居,为一条红绳和我妈吵过架。”如梦撇撇嘴。

    “那我为啥还觉得你们聊的很开心的样子?”

    如梦笑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她只好说:“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关系搞得太僵不太好吧。”她一看时间不早,便拉着吕言回那个是非之地去了。

    待他们踏进家门,如梦的母亲便解释着来由:由于醉酒,如梦的父亲已不记得昨晚的所见所闻,才发生了早晨的那一幕,她不住地道歉,拉着吕言坐在饭桌前,一定要他尝尝自己的手艺。如梦看到父亲和吕言简单地应了两句,心照不宣地点点头,才有点放心下来。

    按照当地的惯例,第一天上午应当去庙里上香,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不断地屈膝,合十,以头点地,如梦在烟熏缭绕的寺院里头昏脑胀,看到吕言不住地皱眉,却又不好说些什么,只得在人群中握住了他的手。

    下午的行程更为密集,准丈母娘领着这对年轻人到亲戚家串门,惹得四邻纷纷侧目,她一遍遍介绍着未来的女婿,眼里透着骄傲和满意,如梦却在围观的群众中读到了不屑和不以为然。她知道,在民风向来团结的家乡,结婚嫁娶的第一选择恐怕永远是近邻,母亲言语中展示出关于城市的美好幻想,恐怕无法令这些生活在柴犬相吠的小镇街坊感同身受。

    待到夕阳落山,三人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踏上返程。

    一进门,如梦便看见父亲满脸怒气地坐在沙发上,边上站着一脸不怀好意的嫂子。母亲也觉察出气氛不对,开口问道:“怎么了?”

    “你问那小子。”

    吕言瞪大了眼睛,一时不知所措,不知为何遭此诘问。

    如梦早已看见嫂子幸灾乐祸的眼神,她调转方向问道:“嫂子,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哟,还来问我。”嫂子轻蔑地撇了撇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如梦心里一沉,脑海里飞快扫过今天的所作所为。

    “外面早都传开了,说隔壁的刘婶今天一大早买菜回来,看到你们在桥边抱在一起……不愧是大城市回来的人,思想就是比我们乡下人要开放。”

    “不是的,我们没有……”

    “难不成还刘婶误会你们了?你们自己做的事还不知道,现在邻居都在议论呢,你没发现回来路上背后被别人指指点点么。”

    “叔叔!”

    如梦被吕言吓了一跳。“虽然我不知道是误传还是有人存心想要说我和如梦的坏话,但我们绝对没有做出这样的……”

    “够了!别说了,我也管不了那么多,”如梦的父亲粗暴地打断他,大手一挥“总之,今晚你不能留在我家,我们丢不起这人。”

    “爸!——”

    “好了好了。”如梦的母亲赶紧出来打圆场,她把两人拉到一边小声相劝,如梦早已习惯这种霸道的问题解决方式,反观吕言,这样莫须有的委屈在他生长的环境里何曾出现过,他既不理解也不愿接受,他胸前快速起伏,喘着粗气,如梦不断地在他胸前抚着,轻声安慰他,背后听到嫂子在对父亲窃窃私语。

    “怎么了?”如梦看到正收拾行李的吕言停住了收,一脸沉思。

    “没什么。”他轻轻地合上行李箱。

    待到吕言到达招待所,已是夜里11点过后,如梦和母亲好言相劝,向他保证会和父亲解释清楚,她左右为难,一边是家庭,一边是男友,这天发生的事使她心力交瘁,她再顾不上说些什么,回家后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如梦便来到招待所,看见吕言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逼仄的房间让人觉得压抑,灰蒙蒙的小窗户透出些许亮光,屋里尘雾飞扬。

    她知道吕言心里还有气,也不急着安慰他了,慢慢坐在他身边,也不言语,听他发了一阵牢骚。趁招待所里封闭的私人空间,两人温存了一阵,才让吕言的脸色稍稍缓解。

    母亲打来电话催他们回家吃午饭,提及父亲下午要和吕言单独谈一谈。如梦知道,这是一锤定音的时刻,看着吕言愁眉苦脸的样子,如梦表面上耐心宽慰他,心里却又隐隐觉得不安,将一些细节说于他听,又叮嘱他不要和父亲起冲突。

    下午便在揣揣不安中度过,如梦循着线索去找儿时最好的玩伴。尹慧在银行工作,如梦在后台找到了她,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尹慧听着如梦关于男友和工作的介绍,神色里掩不住羡慕之情,她不主动找如梦说话,却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男员工调情打闹,如梦自觉无话,匆匆告别便走出来,无意中看到背后的男员工偷偷捏了尹慧的屁股。出门后她便感慨,时间和地点就这么一晃,两个本就是亲密无间的伙伴就可以这样相看无言,她不知道该为自己脱离这样单调乏味的生活感到庆幸,还是为失去一个能说心里话的伙伴感到怅然若失。

    待到晚饭前归来,父亲早已不见,嫂子在卧室里大声训斥着孩子,只有吕言独自坐在沙发上,愣愣出神。如梦心疼不已,几天来的折腾,她看见吕言从来时的雄心壮志到现在的魂不守舍,她刚想开口询问,手机铃声便不合时宜地响起。

    “明早有一个和甲方的会,你之前负责的那份资料带着吧?小丽会把新的数据发给你,你今晚能做吗?”

    询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口气,她不得不暂时放下吕言开始工作。

    “天天就知道吃饭,赚那么点钱回来够你吃饭的啊!”外面传来嫂子尖锐的质问声,如梦走出卧室,看到哥哥正闷头扒饭,旁边站着声势汹汹的嫂子,母亲正小声地制止她。见没有回应,她直接把碗摔在桌上,刺耳的碰撞声堵住了小伟吵闹的嘴,吕言也早已停止动作,屋里是沉闷的寂静。

    “我看你是没和老板说吧?你怎么就这么怂呢!天天在外面做什么,回来这么能吃,饭桶!”

    “别说了!”

    如梦脱口而出,嫂子却依旧视而不见,一摆手便把哥哥的碗打落在地,汤汤水水溅了一身。“你要是有人家老王一半机灵,我也不用天天去求人家借钱!”

    就像一阵风过,桌上的碗碟便砸在墙面上,如梦见嫂子被摔在墙上,紧接着便是疾风暴雨般的耳光呼啸而下,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哥哥像是火山爆发一般,边打边咆哮:“让你再叫唤?让你再叫唤?我每天累死累活,你就这样借给人家?现在人跑了,我还去哪里给你变出来?别以为我不知道,就你做的那点破事,整个镇上的人都知道了,你还在这给我吼?……”

    “杀人啦!要杀人啦!”

    如梦一时有些发懵,直到嫂子鬼哭狼嚎的哭闹声和披头散发的狼狈像才让她如梦初醒,她赶忙和母亲上前拦下暴怒的哥哥,余怒未消的他指着结发夫妻骂声连连,而此时父亲就这样兀自走进来。

    如梦又惊又急,环顾四周,妈妈正好生劝着压抑不住自己的儿子,嫂子则坐在角落里边哭边嚎,说着寻死觅活的话,一同放声大哭的还有她不满5岁的儿子,平日里骄横惯了的小伟此时独自坐在餐桌前,脸上泪水和口水混在一起,在他身边站着的是一脸惊惧的吕言。

    父亲望着公然反目成仇的儿子儿媳,像是嘲笑地咧开了嘴,他坐在沙发上饶有兴致地欣赏眼前的一切,又转向吕言,打了一个满是酒气的饱嗝,脸上是面无表情的神色:“想好了没有。”

    “吕言,你先回招待所吧。”如梦想到回来时看到他怅然若失的表情,抢先开口。

    “我说话你插什么嘴!”如梦心里一沉。

    “让我想一想吧,——明天给你答复。”吕言的声音从迟疑,变得越来越坚定。

    如梦送他到门口,望着他孤独的身影在月光下渐行渐远,心里再燃不起一丝希望。她这才后知后觉,这个家从骨子里就已开始腐烂,一如她潜意识深处想着得到家人祝福和认可的可笑念头。

    这场风波到午夜才得以平息,如梦知道今晚这个小屋子里发生的林林种种,在明日朝阳升起后照例会传遍整个小镇,一如她18年里的小镇记忆。

    这个夜晚她注定失眠,脑海里轮番上演的是哥哥狰狞扭曲的面容、嫂子呼天抢地的嚎啕和父亲一如既往的置身事外。夜半时她听到客厅里母亲独自抹泪的声音,却再也想不出安慰的话,失望是放在门把上又垂下的手,她回到窗前,月华洒在她的脸上,映着她疲惫又丧气的脸。两天的所见所闻,灌输给她的信息量甚至多于那个节奏飞快的大城市。她也不再纠结于烂摊子一般的家庭琐事和吕言为难又嫌弃的表情的之间,她在巨大的矛盾中倒向一边。

    “对不起,308的客人昨晚已经退房了。”

    “你再帮我看看,他叫吕言,身份证号是XXXXXXXXXXXXXXXXX,我是他女朋友。”

    “不好意思,我们确认过了,308的客人昨晚已经退房了。”

    手机嗡嗡地震动,是吕言的短信。她如获至宝,像是即将淹死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

    “当你看到这条信息时,我已坐上返家的列车,不要惊讶,让我先把话说完:

    这几天的经历我终身难忘,也让我重新思考我们在一起的意义。就开门见山吧:我可以忍受你的哥哥、嫂子的种种漠视或者冷眼,邻居的风言风语也不在意,也知道你父亲酗酒多时,一时半会无法清醒,毕竟最终我们是要回来的,我可以为你,暂时忍受这一些。但是当他向我提出要50万彩礼和每月不低的的赡养费时,我是震惊又无奈的!暂且不说我的父母是否拿得出这份钱,我的储蓄是否能够满足他的要求,但有一点我是清楚的:那就是我不会用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钱,投到一个深不见底的酒袋里,我不会这么做的。而当我试图提出商量时,他却不容置疑地否定了我,转身就离开了。

    接下来的事我本不该说,但我觉得你有知道的权利:你父亲走后,房间里只有我和你嫂子两人,此时她竟然想要勾引我!我吓坏了,我推搡她,她便坐在地上大哭(和昨晚如出一辙的表演),说我非礼她,要我对她赔偿。我最终还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虽然我也不知道这么做的意义,但这里不是我熟悉的环境,我怕。

    至于睡冰冷的地板、不被你的家人所接纳、走在街上背后的指指点点,甚至行李箱里不翼而飞的零钱,都不曾让我质疑我的来路,但是你父亲对待我的态度,和你嫂子的,怎么说,我该说是处心积虑还是一时起意的敲诈?让我彻底寒心了,我不敢再踏入你的家门,也不愿意自己为此深陷泥潭。

    这本不是你的错,但更不是我的错,我只好放弃。对不起。”

    她连忙拨打吕言的电话,却提示对方已关机。

    脑海里一片空白。仿佛周遭一切都消失了,独留她在空无一人的世界里彳亍。

    她已不能思考。甚至不用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或者站在吕言的立场上想一想,便知晓他不辞而别的原因。如他所言,这不是她的错,但更不是他的,然而她背负着她身后的家庭,这个生她养她,让她挥别乡村,走进大城市的家,在她满心奢望能够来此收获本该属于她的祝福时,却生生地偷走了她五年来精心呵护的爱情。

    她呆呆地走出招待所,再也忍不住,伏下身子大声地哭了起来。

    日头正当空,桥面上来来往往的是从集市归来的姑嫂婆媳,耳畔边回荡着音像店门前震天的D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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