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愈浓,这繁华似锦的长安街依旧灯火如昼,更不必说上元时节。两侧剪影灯笼摇摇曳曳,人群此起彼伏,倒也显得随和。
蜿蜒河流横贯长安,细支末流续接堤岸, 花船遍满河面,映不出半点繁星,不似河载着船,倒像船托着河。正是:船从河上过,船流水不流。
河面不堪臃肿,其上石拱桥缀满灯饰,漫天银芒倾泻而下,连这青石台阶都高雅不少。迎面走来两位僧人,一老一少,漫步而行。小和尚摇头晃脑,也不知念叨个甚么。
老和尚沉默不语,摸摸小和尚的脑袋,叹息道;“小和尚年芳十岁,却被老秃驴剃光了头。”
小和尚恍若未闻,拨浪鼓似得脑袋摇得更厉害了。
两人无语许久,小和尚才开了口:“师傅时常叹息,说这世界万物,种种诱惑,如花、如茶,不迷人人自醉也。今番一看,不过如此。”
老和尚闭上眼,像是欲吐尽心中郁结,吁了一口气,接而露出了一丝笑意,这一刹那,却是年迈了许多,也不答话,大步离去。
正此时,西边驶来大船,计三层楼阁,朱栏画壁,精美绝伦,也不知哪家子嗣,这般气派。
不多时便停靠堤岸,跳下一位公子,纸扇绸衣,肤若凝脂,眉目之间,不似世间人。
这些个富家千金,或高挑,或娇小。或刻意,或无意,眼波流转,面露桃花,而后又低下头去,作出小女子姿态。
公子见此,反而心生欢喜,轻轻一咳,端正姿容,收起了那七分笑意,可另外三分却是印于脸上。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反之,亦然!”公子吟道,突然猛的一收纸扇,面前不知何时冒出一个光头来。“你.....你...你这秃瓢,凭地欲吓死我不成?”
那小和尚一哆嗦,这才抬起来头,扯了扯公子锦袖,哑着嗓子说道:“施主可曾见着我师傅......”
小公子见小和尚长得乖巧又满脸泪痕,心便软了,“不就丢了个老秃瓢嘛?待本少侠给你寻回来。”说罢扯着小和尚就往人群挤。
小和尚也随他拉扯,只是嘴巴嘟囔,你不能骂我师傅,师傅他.......
小公子扯着小和尚,寻遍大半个长安,小公子喊哑了喉,小和尚哭红了眼,两两作伴,连青楼都没放过,那老和尚如人间蒸发了一般,了无踪迹。
夜色渐浓,皓月当空,于长安城门,探出半个脑袋,望着两道残影,渐行渐远。
“小和尚,你姓甚名谁,打哪方寺庙来呀?”
“师傅......师傅去哪儿了。”
“哼!”
小公子拉着小和尚回了花船,带着几分气愤,于家奴处取了些酒,假酒为水诓骗小和尚。
小和尚不疑有他,才喝了一碗,便觉得头晕目眩,摇头晃脑着蹲坐于甲板之上。
见此,小公子显得有些兴奋,自是喝了几口,又将碗递给了小和尚。
小和尚只觉得这水越喝越渴,接过来便是一饮而尽。双眼有些迷离起来,背靠甲板,头顶皓月,凭生一股气概。
“师傅时常叹息,说这世界万物,种种诱惑,如花、如茶,不迷人人自醉也。”小和尚眯着眼,放声大叹:“今番出了庙,看这长安街头,种种繁华,不生痴迷。此生,我当做佛祖,度亿万众生。”
“世上无我这般人,不着四相不迷痴。不垢六尘不增减,如如不动即佛心。”小和尚长哈一口酒气,迷得更加厉害。
“此生,我必成佛作祖,度亿万众......”
此时,传来铃铛般轻笑,“小和尚,气魄不小,你且睁眼,叫你看看我本来面目。”
小和尚不假思索,开了眼缝,随后便圆睁了双目,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面前站一妙龄少女,发髻梳得很高,面容姣好,眉目间自是带着两分冷漠,一双眼眸,暗若幽谷,令人不自觉便陷了进去,真似神人偷下凡尘!
此刻穿着淡红色大袍,面带狡诈,望着小和尚。
“度...度......”小和尚猛得晃了晃脑袋,莫名发起火来。“我若作不成佛,那便怨你。”
“怨我作甚?”少女眉头一跳,继而眼咕噜一转,轻笑起来,“小和尚,你莫不是看上我了。”
却见小和尚气定神闲,眯着眼,呼吸均匀,竟已睡去。
“哼。”
......
卿与如来次日一早,天才微亮,远处行来一位寻人和尚。这和尚须眉皆白,逢人便道无常。
不多时,这老和尚便沿河寻到花船,见小和尚喝得烂醉,露出一丝了然之色。
“慧剑,慧剑,随我归去。”
小和尚闻见呼唤声,睁开眼,没有半点宿醉模样,倒是清明得很。
转过头去,望了望身旁少女,低声道:“这便要去了吗?”
他抬起头,取下脖间一串佛珠,轻轻放于少女身旁。
迈前几步,叹了口气,又转身抓起佛珠,头也不回,跳出花船。
“还是不留了吧。”
......
小和尚慢老和尚一步,紧跟其身后,神色漠然,不做言语。
“醉否?”
“醉也。”
......
小和尚随着老和尚回去了庙,一切依旧,日出读经,日落参禅。
只是性子愈发孤僻,平日里甚少开口,偶尔独坐,亦是自说自话。
“心有影事幻重重,化作佳人绝代容。譬如东山山上月,轻轻走出最高峰。”小和尚参禅许久,忽然睁开了眼。
所言所叹依稀在耳畔回响,他愣了一下,又闭上了眼。
老和尚若有所思,拜过佛像,说道:“出红尘,抑或入红尘,尽在汝之一念,为师绝不拦你。”
“师傅不必劝我,我立志成佛作祖,为众生谋求福田。法号慧剑,必得断情丝。”小和尚咬了咬了牙。
......
卿与如来白风梳卷叶,黯云盖华天,漫天花柳絮,时而注西北,时而淌东南,霜雪怒接天,乾坤连一线。
“好大的雪......”小和尚推开窗牖,一股寒风扑面,禁不住打起摆子,“ 那日之后,这世界,便该这副模样。”
“哪副模样?”窗户外探出个脑袋来。“是我这副模样吗?”
眼眼相对,小和尚沉默不语,艰难移开目光,随即又望了回去。
“女施主,许久不见。”小和尚笑了笑,关上窗牖,蹲坐在窗下,脸上依旧带着笑意,也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许久,额头轻靠右掌,居然抽泣起来。
“既生我入佛门,又何来催情债?”
门外轻传敲门声,才敲了几下便没了声响。
又等了许久,小和尚揉了揉眼,站起身来,透过门缝张望许久,见四处无人,轻推柴门,才一打开,便立住不动了,似那望夫石一般。
雪白世界一望无际,唯有一双黑目,如此令人着迷。
雪人拍了拍衣上积雪,露出淡红色大袍,搓着手,就这么瞪着小和尚。
小和尚有些气愤,抓起眼前人,便扯进了屋里。
“为何还不回去?”
“回去作甚,那蜿蜒小径也不知几里,来了就没打算回去。”少女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模样。
“所为何来?”
“为真心而来。”
小和尚沉默片刻,面色显得有些平静,缓缓说道:“此处并无真心,唯有佛心。”
“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你这佛心,便是真心。”
小和尚越发沉默,火盆中传来几声柴鸣,显得极为安静。
少女眉头一皱,叫骂起来,“连心也不敢面对,亦叫学佛?”说罢,一脚踹翻火盆,挑了一根柴火,便欲烧了佛像。
小和尚大惊失色,一边拦着少女,一边念叨弥陀。
争执许久,两人有些乏了。
小和尚突然猛得一吐气,露出哀求之色,“你就走吧,走吧!”
“行,从今往后,你我便不想见,勿思勿念,天涯各走一端。”少女一甩红袖,手中柴火丢在一旁,转身便离去了。
小和尚怅然若失,行如槁木,一屁股坐于地上。
正在此时,门外进来一个老和尚,握着碗口粗细木棍,望了望小和尚,比划着什么。
“真是自古多情伤离别呀,苦也苦也!”
小和尚抬起头,脸上早已湿透,哭喊道:“师傅,救我一救,我.......”
话还没说完,便给一道黑影袭了脑袋,小和尚两眼一翻白,晕了过去。
“真是似曾相识呀,当年那个老秃瓢要是也给我这么来一棍子就好了。”
......
寒风冷冽,一道红色身影驾着马车,于雪地中缓缓西行,留下一地马蹄印。
待小和尚醒来已是回了花船之上,他摸了摸脑袋,“咝”,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师傅下手可真重,这一棍,你足足晕了一日一夜。”
小和尚晃了晃脑袋,挣扎着坐起身来,“我要回去,去找我师傅。”
少女不满得撇了撇嘴巴,从衣袖中摸索了半天,摸索出一封信来。“诺,你师傅给你留的。”
小和尚接过信,拆开信封,半张陈旧模样的纸上龙飞凤舞着:
“慧剑此去,莫要归去,那老庙......为师拆了些木料,送于山下农家取暖,莫要留恋。
至于为师,也不必担忧,为师早便知晓,大限已至,已先去极乐净土一步。
那姑娘,且好生待她,上辈子你误了她,此生需你偿还,这便是因果。
山中虽可修佛,红尘最能炼心,莫要执法执而不知,以手中指为天上月。
言尽于此,听与不听,随你。
落笔处画着一个烧了戒疤的脑袋。
小和尚抬起头来,牵起玉手望着满天星斗,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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