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李虹都是被闹钟惊醒,不情愿地睁开眼睛,被光线刺痛的一瞬间很想把脑袋蒙上继续睡。可今天醒来时却十分的神清气爽,四肢舒畅,就像打开了贯通气血的开关,想赶快换上背心短裤出去跑几圈。闹钟这时候指向7点25分,离响铃时间还差五分钟,她满意的伸手关掉,顺势在床上翻了两个身,再把自己使劲的拉长,安静了一晚上的筋骨立刻活跃了起来。
这是个阳光和煦的清晨,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
李虹像往常一样到客厅里把电视打开,然后洗漱化妆吃早饭,整理妥当出门上班。年初爸爸妈妈退休之后,有了晨运的习惯,所以每天这个钟点家里就只有她一个人。
电视正在放早间新闻,李虹拿起遥控器想换个体育台,早上会有动感体操,叮叮哐哐的音乐和领舞女子的呐喊正合适现在的心情。这时新闻画面一转,表情严肃的播音员出现在屏幕上:
“现在播报昨晚发生在沙下路的一起严重交通事故,事故车辆为357路公交车,当时车上连司机售票员一共六人,全部遇难。”
李虹手里握着遥控器没动,眼睛盯着电视,微微皱着眉。她每天上下班都是坐357路车,十分幸运的是始发和终点站分别就是家和公司两头,这样上下班都能保证拥有一个座椅,一块小小的位置足够让她不用跟别人前胸贴后背的混合在一起,像一团和好的包子馅。在越来越拥挤的城市里,没什么比这个更让上班族感到幸福的了,同事都很羡慕她,说你每天都是专车接送的啊。
但此时站在电视机前面的李虹却眉头越皱越紧,眼睛盯着屏幕眨都不眨一下,当电视里出现事故车辆遇难司机照片的时候,她手里的遥控器差点掉到地上——这不是自己昨晚搭的357路末班车吗?!
李虹有点被吓到了,头皮阵阵发麻。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穿着前段时间才买的粉色睡裙,往下看是一段小腿,在海边晒成的古铜色,还有穿着粉色拖鞋同样古铜色的脚,她往前走了两步,再后退两步,很正常,是那个自己认识了好多年的李虹。她扶着旁边的沙发坐下,仔细回忆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虹的工作不太需要加班,可同事的一个失误,害的她一直在公司忙活到晚上十点钟。看了眼时间,不好,得赶快走,不然就赶不上十点十分的最后一班公交车了。平时从出公司门开始算,悠悠闲闲走到车站大概需要五分钟,这会她只用了三分钟就已经在站牌下气喘吁吁的擦汗了。李虹从来没搭过末班车,只是知道十点十分发车,特别担心末班车司机想偷个懒提早发车了可怎么办,这种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李虹把脖子伸得长长的,这样她可以在第一时间看到远处驶来的车。感觉等了有好一会,脖子都酸了,看看表十点零八分,车大概已经走了吧?想起上次晚起打车上班花了六十块钱,心里就特别不痛快,可起床晚是自己的错,今晚打车钱花的可就冤枉了。
此时还不算夜深,时不时就有一辆的士跑过,随便招下一部车就能回家。李虹赌气不再伸着脖子朝车来的方向看,愤愤的把公交卡塞回手袋里,顺手把胳膊随随便便的抱在胸前,肩膀也耷拉着,眼睛直直的冲着前面的一个地方,其实也不是在看什么,只是生气。生了一会气,末班车还是准时到站了。晚上路面比较安静,公交车开得飞快,好像一眨眼就到了跟前。真是惊喜,李虹赶紧跳上车生怕它跑了。
心里边高兴,李虹边从手袋里掏公交卡边欢快的说:
“还好等到了,不然就要打车了啊。”
“你今天怎么这么晚?”
声音从司机的位置传过来,车里没开灯,李虹就着外面微弱的光线仔细辨认了一下,哦,这个司机经常碰到,不多话,但总是暖暖的微笑,从来不对着乘客大声嚷嚷。李虹偶尔碰上他的车,都会跟他打招呼:“今天您当班呀?”。
看是他,李虹心想今晚运气还不错,黑灯瞎火的末班车上还能有熟人,嘴里边抱怨边往车厢里面走:
“我今晚加班,其实本来不用的,但同事出了点错,结果折腾了我一晚上。您经常开夜班吗?”
“偶尔夜班。”司机本来不多话,说完就不出声了。
车里冷清清的,一个车辆监督员坐在中门旁边,现在也闲着,无聊的看着窗外。他后面几排靠近车尾的座位上还有个人,好像是个老头。李虹没太注意看,直接走到车尾,最后一排的座位比其他的要高出半米,她特别喜欢这几个位置,坐这可以把车里的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外面也能望的更远,同事对她这一喜好表示不屑:不就是一堆人在挤吗?有什么好看的!李虹想这大概是因为自己每天可以舒服的坐着看别人挤,所以才会把这事看成乐趣吧。这会让她有些自责,太不善良了,可一定要坐在最高一排位置的习惯却不想改。
夜晚街上车少,公交车风驰电掣一样,车厢里空荡荡的,因为没有人群压在上面显得特别颠簸,噪音也大,带着回音的“咣咣咣”在一直响,偶尔窗外灯光透进来打在车厢内壁上,显出斑斑驳驳的花纹,一眨眼间就又跑掉了。每到一站停下,黑暗中车门呼啦打开,停留几秒钟,然后再呼啦的关上,走了快半程,一个乘客都没上来。而且让人感到异样的是,今天大街上人好像也特别少,到处都是静悄悄的,只有车子行驶在柏油路上发出的咣咣咣的声音。
这时早就没了刚上车时的雀跃,李虹望几眼窗外,再定睛看看黑乎乎的车厢,前面三人的后背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就像剪纸一样,开始觉得自己的心忽悠忽悠的往嗓子眼飘。
李虹紧张起来,开始警惕的观察自己的四周,她不敢做出太大的动作,尽量让脑袋不动,眼珠上下左右的扫射。她有个感觉,车里可能不止四个人,其他看不到的人说不定也在盯着自己,一旦有点风吹草动他们就会扑向自己。空调车里冷得就像冰窖似的,李虹有点忍不住了,伸手把旁边的车窗拉开,一股暖流涌了进来,她把脸冲着暖流,尽可能把自己跟黑暗冰冷的环境隔离开。这时候车开始减速随后嘎的一声停了下来。
应该是有人上车,李虹心想,有人来就好了,人多就不怕妖魔鬼怪了。她探头出去看了眼车站,两个灯光广告牌把车站照的就像大白天似的。一个像是喝醉酒的男人被架着正朝车门走。看他们仨的年龄打扮不太像是喜欢大晚上出来找夜生活的人,年纪都在五十上下,穿着十分老式的衣服,好像从上个世纪一直穿到了现在。白衬衣跟不大合身的西装裤子,裤管松垮垮的,扎着黑皮带,皮带的一头因为太长而在腰边碍眼的晃荡。但依然能看出来,他们为了使自己的着装看起来更体面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了。
李虹觉得喝醉的那个人有点怪异,但也说不上怎么怪,可能是因为醉的太厉害了。从头发的稀疏程度上看,他可能比另外两个更年长些,浑身软塌塌的,好像身体的每个部分都在很努力的往下掉,头在胸前耷拉着,从李虹的角度只能看到一幅没剩多少头发的后脑勺。另外两人颇费了些周折才把他搬到车上,他反正是醉的一点力气都不想出了。
他们在投币口停了下来,其中一个人松开一只手想掏钱投币,力量有些松懈,醉酒的人整个朝后倒下去,脑袋本来耷拉在胸前,这时突然像合页开关那样翻向后背,虽然被立刻被扶住,可在车窗外灯光映照下李虹还是清楚的看到了他的脸——色泽诡异的皮肤,半张着的暗黑的嘴唇,眼睛朝上翻着。
如果不是刚才一路上恐怖气氛的铺垫,神经一直紧绷着,不然一定会惊叫起来。她的心开始咚咚咚狂跳,身体抖得就像把筛子,两只手使劲的抓着前面椅背上的扶手,浑身肌肉紧张得随时可以跳起来狂奔。
看来刚才的感觉没错,这辆车确实不正常。
车的前门还没关,如果此时自己喊一声下车,就还有机会让司机开后门离开这个恐怖的车厢。李虹看了眼窗外,灯光广告牌发出的光把四周照得惨白,而这一团惨白却被更无法琢磨的无边黑暗包围着,一个人影都看不见。犹豫间,车又启动了。
飞速行驶的车辆咣咣咣的响,心砰砰砰的狂跳,僵在那里得李虹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第一次对度日如年了如此深刻的体会。应该还有两三站吧,李虹瞄着窗外熟悉的景物,离家不远了,开快点,再开快点。
这时候在自己前面两排坐着的老头突然站起来,扭过身,一只手伸出来不知道拿着什么东西,冲着李虹嚷嚷:
“你干嘛把口香糖吐到我头上?”
“什么?什么头上?”神经正绷得紧紧的李虹没听懂老头在说什么,注意力只是在“头上”两个字,看着老头伸向自己的手,下意识地把抓着扶手的手收回来,整个身体往后缩,跟手臂一起都贴在了椅背上。
“你刚才吃口香糖来的把?”老头把捏在手里的东西又朝李虹凑近了点,两个手指还一张一合的,让她看清楚这是一块糖分已经被嚼干净,只剩下胶状物的口香糖。
这时一个大活人跟自己说话,而且是个看起来不太可怕的老头,李虹不觉得那么恐怖了,随之火气反倒上来了,像是要弥补刚才受到的惊吓似的。实际上她很少这样跟人说话,将来回想起来一定会骂自己的。
“你不知道捏着一块嚼过的口香糖给别人看是很恶心的吗?”李虹把眉头重重的拧了起来,脸往旁边还歪了一下,表达自己的嫌弃,“嚼完了的口香糖麻烦您用纸包好了扔掉,这么捏给别人看,你不觉得自己变态吗?”
老头也有点火了:“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这么说话呢?你把口香糖吐到我头上,还反过来怪我了。”
李虹这才明白是对方冤枉自己乱吐口香糖,怒气更是大起来,从座椅上站起来冲着老头一字一句的:“你说我把口香糖吐到你头上?”她把最后一个字音调抬得特别高,让自己的反问显得更有力量。
“刚才感觉脑袋上啪嗒一下,我一摸就摸到这个了,后面就你一个人,不是你是谁?”
“我根本就没吃口香糖!”李虹差不多是在喊了。
这时售票员说话了:“有话好好说,别嚷嚷啊。”
“他冤枉我往他头上吐口香糖。”李虹情绪激动的往中门走,想让售票员给评理。但老头拦住了她,李虹不管不顾的就推了他一下,老头往后一倒,撞在了旁边的座椅边上,哎呦了一声。
李虹也楞了一下,后悔自己太莽撞,赶紧上前扶老头,老头一把抓住她的手:
“你别走!”
“谁说我要走?我是想扶你!”李虹把眼睛瞪得大大的,脾气硬了起来,顿了一秒钟:“好吧,既然你觉得我有错,那我跟你去派出所讲好了!我没什么可怕的。”
售票员本来就担心他们两个一直扯皮影响自己下班,正好前面就是派出所,就提议不如现在下车,到前面派出所去慢慢评理。
李虹觉得自己除了推了下老头之外没做错什么,不怕见官,就梗着脖子说:好!下车!去派出所!
车停了下来,李虹先跳下车,扭头看了眼,老头跟在自己后面也下来了。李虹两手插着腰,脑袋冲着派出所的方向甩了一下:“走吧,派出所在那边。”
这时候老头好像变了个人一样,没了刚才质问的表情,一副温和的样子。
“你不觉得刚才上来的三个人有问题吗?”
李虹听他这么问,想起刚才那张恐怖的脸,本来傲气的叉着腰的两只手立刻软了下来,贴在心口上:“啊!被抬上来的那个人看起来好可怕!”李虹深吸一口气,想认真组织一下语言,把自己看到的情景描述的更清楚,这样老头就可以知道那种体验是多恐怖。
“对!”老头紧接着说:“那是个死人,另外两个是赶尸的。我刚才看到那两个人睡着了,知道车一定会出事,就赶快把你从车上弄下来。”
李虹被惊呆了,刚才那短短的时间里经历了紧张,惊恐,死里逃生,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她不由得用手捂着嘴,冷气在指间来来回回的穿梭,扭头望了眼公交车离去的方向:“那他们几个……”
“人各有命啊!”老头叹息。
李虹想到那个温和的司机,不由叹口气,还有售票员也是无辜的,好好的快下班了竟然载上这么三个人。
突然思绪停止了,坐在电视前仔细回忆的李虹觉得不太对,昨晚车上明明只有五个人,为什么新闻说六个人遇难呢?还有一个是谁?李虹觉得头有点疼。
正想着,晨运的父母回来了,妈妈进来之后直接推开李虹的房门,进去看了一圈,大声跟爸爸说:“虹虹已经走了啊,也不知道她昨晚几点钟回来的,还以为加了班会晚点起呢。”
“现在的年轻人工作都很拼的,不拼以后能有好日子过吗?”爸爸把自己和妈妈脱下来的鞋放到架子上,一扭头看到开着的电视,“喂,你刚才出门没关电视吗?”
妈妈从房间探出头来看了眼,“噢?我早上没开过电视啊。”
李虹看着父母之间这段莫名其妙的对话,有点理不出头绪。她从沙发上站起来对爸爸说是我开的。但爸爸毫无反应,直直的从自己面前走过,把电视关了。
李虹试探着又叫了声:“爸!”爸爸还是没反应,李虹急了,站到他面前大声喊:“爸!爸!”
可是爸爸的目光望着自己后面,顾自往前走,马上就要迎面正正的撞上李虹,李虹赶忙往旁边一闪,看着他朝自己房间走过去,爸爸今年55岁了,但从背影看身形依然矫健。
“你最近越来越容易忘事了,钥匙忘记带,电视忘记关,煤气开了还敢出门,如果没有我,都怕你哪天把房子给烧了。”
“不是有你嘛。”正在帮李虹整理房间的妈妈扭头冲爸爸笑,并未想到底自己有没有开电视的问题,她每次对着爸爸笑的时候都跟少女一般。
李虹走到房门口,从敞开的窗户射进来的光线穿过她的身体,在门外的地上形成一个菱形。
李虹看着屋里的父母,他们一直都这么恩爱,说着闲话,完全不知道女儿就站在门口。
李虹突然明白怎么回事了——昨天的车祸确实是六人遇难。她的心突突突的猛跳,手脚也有些无力,“爸!妈!”她叫了一声。等待了一阵,用尽力气大声叫:“爸!妈!”
李虹冲进房间,拽住爸爸的胳膊,就像童年时抱着爸爸的胳膊那样,特别有安全感。李虹看着爸爸,多希望他能看自己一眼,只要一眼就行,爸!看我一眼好吗?但爸爸的眼神一直跟随着妈妈。李虹转过头抱住妈妈,妈妈多温暖啊,如果说爸爸给自己的是安全感,妈妈传递的信息就是,我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孩子。可此时,妈妈只顾收拾自己的书桌,把书叠好摆整齐,嘴里还说着“小虹这些日子很忙吧,屋子好久没收拾了。”李虹努力的贴在妈妈身上,随着妈妈的身体摆来摆去。
我这样东西似乎还在,会爱会感受会思索,但好像已经变成了一团空气,或是其他什么物质,没人看得见,更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她就好像独自在面对着一个沉沉睡去的世界,任凭如何努力的大喊大叫,拳打脚踢,都不能把它唤醒。看来,眼前这一切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了,意识到这一点反而让她安静了下来,心不再剧烈的跳动,身体也不那样的颤抖。
想起以前曾看过一篇文章,做了二十年灾难救援的医生说,一个让他感到意外的现象是,当重伤病人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时,反而不再狂躁和不安,无一例外平静的接受了这个事实,尽管他们有很多遗憾。
李虹此时亲身体会到了这种感觉。
她一直跟着爸爸妈妈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看着他们做着每天清晨该做的事情。在阳台边,靠着门框,看着爸爸跟妈妈一起收衣服,两个人有讲有笑,说早上晨运的趣事,说咱们家虹虹又乖又可爱,什么样的小伙子才能配得上她啊。类似温馨的景象在自己这二十几年里见过无数次,但今天看到却是另外一种心情,幸福,温暖,就像在天堂里。李虹走上前抱了一会妈妈,又拉了会爸爸的手,尽管心底有些隐隐痛,但整个人是轻松的。
这时楼下好像有个人朝招手李虹,望过去发现竟是昨晚遇到的那位老人。李虹朝他笑了笑,转眼就来到了他身边。老人微笑着问她:“你现在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了吧?”
“我知道了,只是有一点不明白,我明明记得昨天是提前下车了的。”
“那只是你的幻觉,为了证明自己还没死。昨天车祸之后我来接你们几个,你无论如何不肯走,不相信自己死了,非要回家去,说爸爸妈妈在等着你呢,我只好先让你回家,等你回家就会明白了。”
“噢,原来是这样!”李虹长出了一口气。
这时,一束光从天而降把她罩住,美妙的乐曲响起,周围全都是安详和愉悦。她抬头望着阳台上的爸爸妈妈:不管我在不在,你们都要这样幸福快乐的生活,一定要啊!然后,慢慢的,她觉得身体越来越轻盈,从来没有过的轻松跟幸福,爸!妈!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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