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在江湖

01

嗷十八拿着无意中捡来的修真手卷，闭关苦练六十年，终于在豹头山的一个山洞里修炼成了精。

嚓！他随手一捏，便捏碎了一块巴掌大的石头。

嗖！他轻轻一跃，便站上了柳树上指头细的枝条。

OMG！他站在树梢极目远眺，竟能清楚地看到往南五十里外的玉华城里，一个美丽的少女在闺房中洗澡。

老子这六十年的辛苦没白费，“嗷，嗷嗷，嗷嗷嗷！”嗷十八仰天长啸，一口气吐尽了心头的躁闷，好不痛快。

风瑟瑟地刮过，树叶前仆后继地掉落，夕阳斜照在洞前的石碑上，他轻拂着碑上的名字：“一，二，三...十六，十七，十九...一百”。

一共九十九个名字，九十九条狼命，灭族之仇。

每次闭上眼，他就想起了六十年前的那场恶仗。

三天两夜，不眠不休，狼族，豹族，虎族都死伤无数，妖兽精怪们的热血染红了整个豹头山。

魔王头戴金冠，手持巨剑，以碾压式的胜利姿态站在兽尸堆上，威严地像一个天神。

“留个活口，告诉别人，是前往西天取经之人，在做替天行道之事。”

魔王扔下这句话，嗷十八就成了唯一活下来的幸运儿，当时，他还是一头战斗力极低的少年狼。

替天行道，抬头是天，西天是天，哪里才是天？这魔头看上去是妖，却杀了这么多妖，什么又是道？少年狼苦苦思索，不得其解。

少年狼在后来六十年的漫长修炼中，时常想起魔王说的话，想起那场血雨腥风的战斗。

在终于修炼成了狼头精的那一瞬间，他血脉贲张，全身上下说不出的舒畅，一个道理也在他心头炸响：什么替天行道，不过是弱肉强食，要想不被欺负，就要先打败别人。

02

嗷十八呼啸着穿过山林，不费吹灰之力便抓了一只在溪边草地上散步的山羊。

当他露出獠牙，正想一口咬向它的喉咙时，山羊突然对他说：“你不能吃我，这是霸凌行为。”

“别废话。”嗷十八继续咬向他的晚餐。

“你确实不能吃它，哥们儿。”草丛后走出一只狼头精。

“少管闲事。你，谁，名字？”六十年没怎么说过话，嗷十八已经记不起怎么组织语言。

“这一带都管我叫迈克，兄弟你看着眼生，是外地来的么，怎么称呼？”狼头精长得白净，连爪子也修得整整齐齐，毫无狼相。

“本地的，嗷十八。你不吃羊？”很久没见过这么友好的聊天，嗷十八心头一暖，手下一松，那山羊飞快地挣脱开，躲到了迈克的身后。

“吃。但我们不吃豹头山的羊，山上的都是自家兄弟，我们要吃羊的话，去山下乾方集上买。”迈克说。

“买？用什么买？”嗷十八问。

“用钱啊！这山里有果树，有田地，春耕秋收，到山下卖了换成钱，再买食物。只要有勤劳的双手，这满山遍野都是钱。”迈克说。

见嗷十八一脸茫然，迈克走过来搂住他的肩膀：“兄弟，我看你身手不凡，不如去投靠我们主公，主公是万兽之王，仗义又大方，是能成大事的。”

论调新鲜，态度热情，嗷十八又是头几十年没见过世面的狼，三下两下就被迈克说服了。

两狼一路聊着天，一路走到了虎口洞，只见洞外紫色的花草漫山绵延，洞前空地上树影和花丛交错辉映，一汪水帘沿洞壁细碎流下，阶前两排翠竹绿意招摇，嗷十八哪里见过这些景象，一时看得呆了。

03

“哈哈哈，听说迈克这小子，给我招来了一位英雄豪杰！”

那主公穿着简朴，笑声爽朗，大步地迎出洞来，原来是一头金毛狮子。

“黄狮见过少侠。来来来，里边请。”

金毛狮子一心拉拢，对嗷十八极为客气，请他吃了好几天饭，又领他看了山上的果园，田地，花房和房屋。

嗷十八问起其中经营情况，来龙去脉，黄狮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十分诚恳。

原来黄狮年少时去过天竺国以西的国家，学过一些经济学问。

三十年前他路过豹头山，看这儿水土优良适合耕种，离城市近方便流通，空气清新日晒充足，于是定居了下来，率领山上群兽一起开荒耕地，种树修房。

黄狮经营有道，三十年下来，山上的小兽们生活富足，一团和气，跟山下乾方集上的商户居民，也是有来有往，相处融洽。

黄狮不仅善于经营，人缘也很好，讲义气，有担当，东谷的狻猊狮，西山的雪狮，南荒的伏狸狮，还有抟象狮，白泽狮，猱狮这些各个山头的大王，都要恭敬地唤他一声大哥。

后来他又率领周围大小部落，拜在了九灵元圣祖师爷的门下。这九灵元圣原是天上的神兽，拜他为祖师爷，相当于给兄弟们找了个大靠山。

能赚钱，混得开，对兄弟们好，黄狮在豹头山的小兽们眼里，是个完美的领导，值得追随一生。

在虎口洞待了好几天，嗷十八不禁感叹世道大变，武艺再高也无用处，跟对人能赚钱，才是眼下最大的本事。

心灰意冷之下，他也投靠了黄狮。

黄狮高兴地很，将两名狼头精分在了一组，都给了副统领的职位，负责巡山和采办的工作。又给两狼新起了花名，迈克机灵，花名叫刁钻古怪，嗷十八沉闷，花名叫古怪刁钻。

04

巡山也好，采办也罢，跟生死搏杀的江湖丛林相比，真是天渊之别。

嗷十八很快就适应了这种轻松，像其他野兽一样，他也剪去了利爪，修掉了杂毛，打扮得整齐白净，每天跟同伴们一起种田，聊天，喝酒，玩耍，小日子过得好不快活。

他早就忘记了刻在石碑上的那九十九个名字，连自己的本名都很少提起，在豹头山虎口洞，他叫古怪刁钻，是黄狮麾下的副统领，手下带着十来个小兄弟，人人尊称他一声古爷。

古怪很满意现在的成就，他满怀着感恩之心，感谢老天让他在六十年前那场血战中活了下来，赶上这个和平年代，遇到一位好主公，一帮好兄弟。

直到命中注定那一天的来临。

那一天看上去就是平凡的一天，古怪刁钻两位又奉命去山下乾方集上采买，主公给了二十两银子，他们一路往西边走着，一路开心地合计着做假账买新衣的事。

刚走到山西边的大路之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毛脸和尚，往他俩身上吐了一口口水，念了一声“唵吽吒唎”。

定身咒！

古怪刚反应过来，就跟刁钻一起被放倒了，毫无还手之力。

在昏睡之前，他看到了那和尚的表情，那是碾压式的胜利者表情，像极了六十年前的那个魔王。

怕是要出大事了。

第二天清晨醒来，两狼匆忙赶回家中，只见浓烟和火光直冲上天，果园，田地，花房和房屋都已经烧毁，虎口洞前满地是乌黑的血迹，小兽们横七竖八地躺尸路边，主公和大小头目不知去向。

两狼四处搜寻，又在一间偏屋里，发现了主公刚得来的美人躲在桌下，早已被烧成了一具焦炭。

刁钻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望着大火中的房屋和麦田，放声大哭起来。

古怪心想着，主公和兄弟们也许已经遭遇不测，也忍不住淌下了几滴热泪，似曾相识的血雨腥风，莫非，那魔头，又回来了？

05

两狼哭得正伤心，一阵狂风刮过山头，原来是黄狮搬了救兵回来了。

古怪这才知道，那毛脸和尚叫孙悟空，因为主公偷了他们的兵器，他们便假扮成自己，刁钻和卖猪羊的客人，大闹虎口洞，打走了主公，杀死了兄弟们，还放了这把烧山的大火。

经营多年的家产，被人毁了，跟随多年的兄弟，被人杀了，心肝宝贝美人儿，也被烧死了，黄狮又恨又怒，嚎啕大哭，当场就想撞崖寻死。

“自杀，是弱者的行为。”祖师爷九头狮子说。

古怪并不觉得黄狮软弱，三十年点滴积累，一日全毁，换谁都受不了。

“我要报仇！”黄狮冷静下来，咬牙切齿地说。

“大哥，算我一份！”“我也去！”“兄弟们一起，操家伙上！”“砍下那三个和尚的脑袋，祭旗！”“跟他们拼了！”

狮子们纷纷表态，恨不得马上就飞去跟和尚们打一场，拼个你死我活。

古怪被多年未见的江湖情义感动了，他想起了那刻在石碑上的九十九个名字，也想起了自己很久没用过的名字：嗷十八。

黄狮高举着四明铲，凝重而大声地说：“仇，一定要报，兄弟们不能白死！兄弟们的血，不能白流！”

这一番话听得古怪热血沸腾，金毛狮子不愧是万兽之王，大丈夫，真英雄，再加九头狮子和其他六头狮精相助，定能打败那些西天取经的和尚！

这场恶战只持续了两天一夜。

第二天，那孙悟空拔下毫毛，变成了千百个小悟空，一拥而上，就打死了黄狮，活捉了另外六头狮精。

狮子曾经是万兽之王，但一个三十年来忙着种地赚钱的狮子，怎么打得过每天都要打打杀杀的取经人？

06

古怪的利爪剪平了，胆子也变小了，只觉得千百个孙悟空手持金箍棒威风凛凛的模样，比六十年前的巨剑魔王还要可怕一百倍，又看到黄狮被杀，吓得他和刁钻撒腿就跑，投奔九头狮子去了。

“逃跑，是懦夫的行为。”祖师爷九头狮子说。

“活下来，才能报仇。”刁钻说。

古怪心想，他已经活下来这么多年，旧仇还没报，又多一笔新仇，这新仇旧恨，全指望这九头狮子了。

九头狮子不愧是天上的神兽，很快就把人给抓来了。

抓来了，捆起来，也不杀，只是交代古怪、刁钻和青脸儿三个小妖，拿柳棍打孙悟空一顿。

西天取经人，谁敢动呀，最多打一顿，出口恶气，九头狮也是明白人。

小妖们哪里知道这背后的曲折心思，想起主公黄狮往日恩情，眼里含着热泪，手上使足了劲，棍棍直往死里打。

一顿暴打下来，小妖们心头十分痛快，完全没想到死神已经降临，因为他们打的，是全世界最小气的一只猴子。

棒起棒落两下，刁钻和青脸儿就变成了两个肉饼。

古怪这才真正意识到招惹了什么样的祖宗，颤抖着问：“不留活口么？”

“留活口干啥？你这个观点很有趣，说来听听。”孙悟空嬉皮笑脸，俨然一个混世魔王。

“留...活口...告诉别人...是...西天取经人...在替天...行道...”古怪听到了自己牙齿互相撞击的声音。

“无聊！”一棒落下，古怪也变成了一个死不瞑目的肉饼。

孙悟空大摇大摆地打破铁门走了，自言自语地说：“什么替天行道，不就是弱肉强食？这世道，赢了的人才有资格说话。”

洞外一轮明月正高悬在半空，黑夜里山谷静谧，只听见虫鸣声此起彼伏，如潮水一般，不过是秋日里平凡的一天。

再也不会有人记得，这里曾经生活过一头重情重义的金毛狮王，一群快乐的小妖，他们忙着开荒耕地，种树修房，赚钱养家。还有一位人称古爷的狼精，他也曾是一只热血少年狼，也曾练就一身本领，他叫嗷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