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二十四节气中的第二十个,此时阴气下降,阳气上升,而致天地不通,阴阳不交,万物失去生机,天地闭塞而渐入严冬,往往在这个时候会降下第一场雪。
就在小雪开始的这一日,在这冷瑟瑟的北风,白茫茫的世界里,我目睹了父亲的死亡。
我在父亲背后隔着一段距离,只看到从他身后的仆从里突然有一个人乍起,他的手伸进嘴中,掏出一件亮闪闪的东西,父亲似乎有所察觉,猛然转头,大喝一声,手当即就按上了剑柄,可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让我在接下来的三年里辗转反侧百思不得其解,父亲突然就不动了,就像是被冰雪封冻住一样。
亮闪闪的东西从父亲的喉间一闪而过,鲜血如脱缰的野马从他的喉管里喷涌而出,在这一片冷色的天地中,有什么比赤红的血更夺目的呢?
七日后,父亲下葬,大雪飘零,大地死寂,我伫立在父亲坟前,母亲走过来拉住我的手臂。
“你走吧,我还要站一会。”
母亲看着我,张开嘴,哈出一口气,把劝慰的话吞回肚子,只在离去的时候对我说:“天黑之前回家。”
母亲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对着父亲,鹅毛雪在我头顶落了又化,化了又落。
“阿弥陀佛,往生极乐,极乐往生。”
一身素衣的和尚闯入我的眼帘,我没有理他,他也没有理我,和尚对着墓碑兀自念了一段佛经后,悄然离去。
我冷眼看着和尚的背影,喃喃道:“我不信往生,只信今生。”
从那日起,我开始练武。
回到山庄,我背着母亲将那六个仆从唤到我的房间,一进门,我便用麻绳将他们每个人捆得结结实实,不等他们喊出声,我马上拿出自己的衣服塞进他们的口里,堵住他们的嘴,然后我拿出鞭子在他们每个人身上狠狠抽了三十下,他们被抽得龇牙咧嘴,背上道道血痕清晰可见。
“别以为我像母亲那般好讲话,你们当真以为我会信你们的鬼话么?那日杀我父亲的人明明就潜伏在你们之中,你们怎么可能连他的正脸都看不清!我不管你们是收了钱,还是受人胁迫,此时此刻你们若肯坦白,我尚可放你们一条生路,否则……”我的目光从这些人身上一一扫过,“想说话的点头!”
竟没一个人点头,我不由得无名火起,一脚踹开房门,奔出屋子。
回来之时,我的左手提着一个火炉,右手夹着一口盛满积雪的大铁锅,我拿脚关上门,把火炉放到那六个仆从面前,接着把大铁锅往上面一架,嘿嘿笑道:“这天气怪冷的,若是能泡个热汤那便另说了,你们说对不对?”
那几个人吓得脸色煞白,头摇得比拨浪鼓还勤。
“不想洗,那便快说!”
那六个人简直哭得比鬼还难看,额头更是磕得淤青一片。
“还不愿张嘴是吧?那我只好请你们泡汤喽。”
不一会儿,水烧沸了,发出呼啦啦的声响,我端起铁锅,瞄了一圈,道:“从哪位开始呢?”
我慢慢走到那六个人中间,盯着最里面的一个人,狞笑道:“委屈阁下。”
那个人拼命地扭动身躯,可惜他被我五花大绑着,只能像个泥鳅一样做无谓的挣扎。
铁锅稍一倾斜,一道白色的人影冲到我的眼前,同时房门被踢开,那人的身法之快仿佛是先进的屋子再开的门。
我的母亲往我脸上狠狠地抽了三记耳光,一脸悲愤的望着我:“你疯了!”
我没有疯,非但没有疯,还差一点就找出刺杀我父亲的人,只可惜过了一夜,那六个仆从便再也无法开口,他们是在深夜熟睡之时被人一掌击毙的,杀人者只在他们的胸口留下了一道紫色的掌印。
看过六具尸体后,我并不沮丧,反而暗自发笑。
“你以为这么做,便能断了线索?哈哈,你大错特错!”
那日过后,我开始留意与父亲有关的亲朋挚友的左手手掌,看他们的左手的食指中指是不是一样长,我这么做不仅仅是因为那道掌印,还有我推测出那日刺杀之人,一定是与父亲极为熟稔之人,否则父亲不会当场愣住,给了刺客可乘之机。
然而一年过去,事情依旧没有眉目,又到了父亲的忌日,我早早的来到父亲坟前,远远就看见那一身素衣的和尚,雪已在他的肩上积了薄薄的一层。
“和尚,你认识家父?”
“素未蒙面。”和尚摇了摇头。
他摇头的时候,我看了一眼他的左手掌。
“那你此番又来所为何事?”
和尚望着墓碑,悠悠道:“我佛慈悲,度一切苦厄,此地既有苦厄,贫僧自当渡之。”
我一声嗤笑,盯着和尚道:“经念完了,还不走?”
“经虽尽,厄未消,须知今日因,明日果,施主。”和尚用他那双细长的眼睛盯着我,仿佛能看到我心里的恨意。
我把头转向父亲的墓碑,道:“闲话少叙,赶快离开,我还要与父亲讲话。”
和尚口诵一声“阿弥陀佛”,抖落身上的雪,转身离去。
过了一会,母亲来了,我将这件事告诉母亲,问她父亲有没有一个和尚朋友,母亲想了会,摇头叹道:“但愿这位法师能超度夫君往生极乐。”
我撇了撇嘴。
怎么可能极乐?何处来的极乐?
接下来的一年里,我一刻也不敢荒废,恨不得将一个时辰掰成两个时辰用,我好生后悔当初为何不听父亲的劝告偏偏要去读什么圣贤书。
也是在这一年,我找遍了所有与父亲有关联的人,可结果依旧令人失望,无计可施的我只能用最蠢的办法,我将山庄绝大部分人派出探寻,并向黑白两道广发通缉令,只要能寻得食指中指齐长之人便有重赏,重赏之下,骗子不少,不怕死的也有。
有一回收到情报,我连夜赶到南阳的一家青楼,我刚下马,就有一个一身酒味衣服穿得歪歪斜斜的人跌跌撞撞走到我面前。
“是木公子么?”
我点点头。
“我就是乌老二。”说话间,这乌老二还打了个酒嗝。
“人在哪?”我问乌老二。
“嘻嘻。”乌老二朝我挤眉弄眼道:“先给银子。”
我拿出一袋银两放到乌老二手里,乌老二忙把银两收好,接着抬起左手,往下一撸袖子:“仔细瞧着!”
我定睛一看眼前这只手的食指中指并不一样,我暗自咒骂道:“又是个欠收拾的。”
我刚准备出手就见乌老二从怀里掏出一把剪子,用它比着食指指尖“咔嚓”一声,竟一下子把中指多出来的部分给剪除掉,十指连心,这样的痛楚可想而知,没想到乌老二还咬着牙冲我咧嘴笑道:“怎么样,木公子,这钱我拿不拿得?”
我叹了口气:“拿得拿得。”
看到我转身,乌老二连忙用手捂住血流不止的伤口,心里盘算着是先去找大夫还是先进这楼子里玩一会好呢?
乌老二还没来得及做决定,我便遽然一个转身,拔剑出剑一气呵成,乌老二的一只手臂打着旋的飞过青楼牌匾,金色的字体被血染得发艳。
就这么忙碌了一年,又到了父亲忌日,这一天夜里我梦到了父亲,梦里父亲的咽喉被划开一道大口子,黑血不断地往外流,流到了我的脚底,溢满整座山庄。
醒来的时候已是正午,我急急忙忙地赶往墓地,等我赶到,母亲已久候多时,她的旁边立着那位素衣和尚。
和尚见我来了,识趣地朝我母亲合十告别,母亲弯腰回礼,目送和尚离开。
母亲的眼神让我觉得有些不对劲,那根本不是跟一个陌生人告别应有的样子,母亲的嘴角微微抽动,神情萧索,眼神有些发痴,隐隐有不舍之意。
不过眨眼间母亲又恢复正常,她蹲下身子,将纸钱放入火堆。
“来,磕头吧。”
我向父亲磕了三个头,不等我站起来,就听母亲说道:“这两年来,你日忙夜忙,却从不过问山庄事情,买来的那些古籍大多被虫子啃破,养的那条小狗今年生了三个崽子,你也没来看,我知你心切,可世事难料,有些事强求不得,你还是歇一会吧,吾儿。”
“我不累。”我扭头看着母亲,道:“出来时我已吩咐厨子做好了饭菜,您忙碌一上午,早些回去歇息吧。”
母亲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黯然离去。
有时候我真的不理解母亲,在父亲刚离开的一个月里,母亲还滴水难进分外悲伤,可没多久,母亲又同往昔一样,更过分的是,母亲似乎根本不想找杀父亲的刺客,她把整件事交给我之后,从不过问,也不帮忙,好像死的那个人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我越想越气,想起母亲方才的眼神,急忙随着那素衣和尚的足迹而去,幸好黎明时分便已下雪,此时雪已铺满大地。
我循着素衣和尚踪迹走了三里路,渐渐地心越来越惊,我发现了一件十分骇人的事,刚开始那些脚印还算正常,可走着走着,一跨之间的距离愈来愈大,这倒没什么,顶多就是和尚察觉有人跟踪,于是施展起轻功,我还在纳闷他是如何察觉出来时,却猛然发现先前只有几尺距离的跨步,在这一跨间竟足足有十丈!此等轻功已无异于飞鸟。
我原地跺了跺脚,咬牙望向远方,没有再追下去。
第三年,母亲过得很愉快,因为我终于放下仇恨,重新拿起书籍,时不时逗逗大黄狗,隔三差五便陪她出去走走,母亲笑得很开心,我也笑得很开心,我会跟母亲讲很多事情,除了一件事——我正在调查那个素衣和尚。
奇怪的是,忌日之后,素衣和尚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不管是“百事通”还是“包打听”,他们都找不到这样的和尚。
我只有等,我知道和尚会再出现的,在那个特殊的日子。
小雪。
我起得很早,因为我根本没睡,天微微亮的时候,我便出门了,着一身白衣,携一个包袱,提一把剑。
来到父亲坟前,我解开包袱,为父亲点上一支长明香,再将包袱里的纸钱烧尽,然后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做完这些后,我找到不远处的一簇草丛伏下身子。
小雪依旧有雪,雪不大不小,雪花落入我衣裳脖颈处的缝隙,滑到我的心口,让我冷不丁的打了个激灵。
“哼,这算什么。”
很快,雪将我覆盖。
两个时辰后,母亲来了,她看见我点的长明香以及一堆灰烬,轻声责怪道:“这孩子,也不知道叫我。”
母亲做完和我一样的事情之后,并未着急离开,她伸长脖子遥望着西方,像是在期盼着什么。
当素衣和尚的脸出现在风雪中时,母亲不由得晃了一晃,神情很是激动,素衣和尚看似缓慢的步伐顷刻间便到了坟茔,他朝母亲合十敬礼,转而对着墓碑开始诵经。
我离得较远,加之风雪稍大,只能看到他们的动作神情,听不到声音,和尚念完经后,我看到他转向母亲讲话,母亲神色一时一变,有时会难过流泪,可没过多久又破涕为笑,说话间,母亲的一个举动让我浑身猛然一震!
母亲握住和尚的手,肩膀不住地颤抖,泪流满面,而和尚竟将母亲揽入怀中,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她。
这一刻,我几乎就忍不住一跃而起将那只手一剑砍断。
过了会,母亲逐渐平息,和尚拿出一块手帕递给母亲,母亲接过来将泪水擦拭掉,顺手就自己收下。
我死死的瞪着那方手帕,眼珠子都快瞪出来,突然我的脑子轰然一声巨响,眼泪流了出来。
母亲的手指瘦削而白皙,我是在这双手的抚摸下长大成人的,而我却从未在意过这双最亲近的手,这双手的左手同它的右手一样美丽,唯一有点不同的是,左手的食指有些长,像是弟弟不甘心屈服于哥哥,非要长得和他一般高。
接下来他们还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我已全然不在意,我只是在等着和尚离开。
母亲挥手同和尚告别,凝望着和尚离去的方向,良久才离开,而我早已跟上和尚。
从和尚的轻功来看,这人的武功高极了,要想杀他,只能找一个绝好的时机趁虚而入,我小心地跟随着,不敢轻易露头,等待时机的出现。
“施主。”和尚突然不走了,转过身对着我藏身的一棵大树道:“你找贫僧所为何事?”
我一忖,知道他说的应该就是我,便提着剑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
“善哉善哉。”看见我素衣和尚居然一点也不吃惊,反而眼睛一亮,“施主心机深沉,若为善事,功德无量。”
我把剑往肩上一扛,来回踱步,上下打量着和尚:“嗯,此言有理,这种善因得善果,可若种的是恶因呢?”
和尚叹气道:“那便只能反噬己身。”
“听说你们学佛之人皆有大无畏精神,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又问和尚。
“我佛慈悲,无不可渡之人,无不可去之处,若可渡一人,救一人,以身饲虎又何妨?”
“讲得好。”尽管拿着剑,我还是腾出手来为和尚抚掌击节,可随即我的神色一变,冷冰冰地看着和尚:“佛尚且如此,那些有罪之人是不是该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阿弥陀佛!”
“佛”音还未消散,我的剑就已经刺出,只听“啪”的一声,和尚双掌一合夹住了我的剑:“施主若想为难贫僧,只怕还少了些许功夫。”
“是么?”我流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
回到家中,母亲寻我不着,有些着急,便吩咐下人到附近到处找找,而她则坐在大堂焦急地等待着。
我没有让母亲等太久,我一边进门一边对迎过来的下人们大声斥责道:“滚出山庄!”
母亲眉头一皱刚要过来劝我,陡然看见我提着一个透血的包袱,当场便僵住:“这……这是何物?”
我笑了笑,道:“仇人的头。”
“什、什么仇人?”母亲的身子有点摇晃,急忙扶住旁边的墙壁。
“母亲,您可真是糊涂,莫不是听到消息太兴奋?”我把包袱放到母亲面前的桌上,道:“里面这个就是那名刺客的人头!”
“啊!”母亲惨叫一声,几乎就昏厥过去,她颤颤巍巍地解开包袱,眨眼成了一个泪人,她抱着头颅,用一种极难分辨的眼神望着我,哭了很久,才开口道:“他是你的亲舅舅啊……”
我一愣,可马上又咬牙道:“那又如何?他杀了父亲!”
母亲不住地摇头,口里还喃喃道:“错了……错了……你弄错了。”
“我弄错?”我一下子冲到母亲面前,拿起她的左手:“那这是为何?您可比我狠多了。”
我指着那和尚的头颅道:“他不是我舅舅,他该死。”
“你——”我看着母亲,也流下泪来:“也该死……”
“孽子!”母亲大斥一声,便要抽出手来将我制住,岂料一运功,面色就变了。
我捧住母亲的脸,这张脸依然是那么的美,美得让人心醉,又让人心碎。
“长明香。”我轻轻吐出三个字。
母亲会意的点头,止住了眼泪,望着我:“想做什么便做吧!”
我拔出了剑。
天快要黑了,预示着这一天即将结束,我又来到了父亲坟前,我把剑插入一旁的雪地,跪下来对着墓碑道:“父亲,仇我已报,九泉之下您可以瞑目了,至于那个女人……明日我将离开这里,从此以后这里的任何人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讲完我放声大哭,用尽了身体里的每一寸力气。
“白痴,你错了。”
昏暗的树林里露出一个人影,一半身子隐藏在阴影里,他看着我,眼睛里有光,刚刚这声沙哑的声音就是他发出来的。
我“蹭”地一下站起来,也看着他:“你是谁?”
“我?你不是一直在找我么?可惜你找错了人。”
“可笑。”我轻蔑地笑了笑:“为什么总有人说我错了?”
“你不信?”
阴影里的人慢慢走出来,光将他的另外半张脸照亮。
“真像啊……”他打量着我,随即笑道:“幸好我比你高点。”
此刻的我已经完全陷入震惊之中,哪里还管他在说些什么,只见他歪头沉思了一回,接着道:“噢,还有一点不同,我这嗓子可没你的清脆,只怪你那死鬼老爹看的严,我没办法只好把那刀片藏在自己的嘴中,难免伤到咽喉。”
他这一句话瞬间让我清醒的不能再清醒,我的眼睛里喷出火,瞪着他,一字一句道:“是你干的?”
他嘴角一扬,道:“对嘛,这种眼神才对,我跟你除了是从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之外,没有一丁点关系,这就好比……”他想了想,“两柄出自同一个铸剑师的剑,就算是遇着了,它们也不会讲什么同炉情谊,反而要拼个你死我活。”
我拔出雪地里的剑,蓄势待发。
他仰天一声大笑:“快哉快哉,今日你杀我,乃是因为我杀了你爹,而我杀你,却是为师报仇,如此安排,当真是可笑至极啊。”
话音一落,两剑相接。
我发现自己完全不是他的对手,虽然我一直在进攻,而他只用剑格挡,每一招一式我都近乎完美,可他仍显得游刃有余,看着他轻松的脸庞,我意识到自己正被他玩弄,就像是猫抓到猎物后并不会马上弄死,它们要先戏弄一番。
他终于玩厌了,一剑荡开我的剑,只取我的眉心。
我没有回剑,回剑也许挡的住这一剑,可我却再也没有机会了,这一剑他会不会死我不知道,但这一剑刺出,我是必死无疑了!
雪花,血花,一同绽放。
他半蹲着捂着自己心口,看着我,笑了笑,喘着粗气道:“恭喜你,大仇得报。”
我朦朦胧胧的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手,又看了看插入他心口的剑,我实在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收剑呢?
他的脸越来越白,嘴唇逐渐发紫,弥留之际,他深吸了口气,说出最后一段话:“我死之后,好生照顾母亲,好生照顾自己,去读书,莫要再踏入江湖。”
他倒下了,这个与我一母同胎的人。
小雪,二十四节气中的第二十个,每年往往在这个时候会降下第一场雪。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