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先生结婚之后一起行走了不少国家,在欧美这些发达地区我不会对女性的“内心世界”那么关注,可能是因为生活在这些国家的女性已经足够独立,国家政策、文化已经赋予她们足够多的自由了。然而在伊朗、印度、中亚,我分外地注意观察女性的举止言行、衣着打扮,如果有可能我甚至想跟她们说说悄悄话。
在整个中亚旅途中我都在寻找这样的机会,之前写过的那篇像米勒《晚祷》中走出的妇女就是其中一位,但那一位我们由于语言不通,我无法问她更多女性内心世界的问题,这样的机会在塔吉克斯坦多多少少有些实现了。
得以实现的机会,有主动的,也有被动的。主动的是基于在塔吉克斯坦戴头巾的女性远远要比乌兹别克斯坦要多,让我心生好奇:到底她们戴头巾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还是国家规定?因为在伊朗,这是一项国家规定。大家应该也听说了两年前伊朗一位因为没戴头巾女士被打死的新闻,民众对此极度愤怒,戴头巾这件事在伊朗是一件极其敏感的事。同样也是穆斯林国家,塔国是否也这样呢?嗯,我也很想知道。被动的则是一些出于意料的安排了,大家且听我慢慢道来。
在前一篇文章中我提过,塔吉克斯坦的小巴可以让我深度挖掘当地的文化。这当地人很习以为常的交通工具在我这个异乡游客眼里成了宝贵的探索空间,现在回国写着这些经历,我仿佛还能闻到小巴里的气味,人们的样貌与服饰,还有那熟悉的、总有一位靠着门口的乘客会主动收集乘客的钱,然后原封不动地给司机,因为不是每辆车都会有售票员,当地人已经非常熟悉这样的流程,每次、每辆都会有那么一个人主动担当这个角色。
车厢里确实拥挤,我的眼睛像摄像机的镜头一样捕捉着来往的人群。有时候聚焦在人的脸部,有时候聚焦在人的鞋子,有时候聚焦在他们的手......有一程我捕捉到了一个年轻的女孩,她的美让我移不开眼,年龄约25岁。
她穿着墨绿色的穆斯林长衫和衬裤,戴着一条藕色的缎面头巾,这样的色调搭配起来非常和谐,和车上其他女性的服饰形成鲜明的对比,脱颖而出。
缎面的头巾很丝滑,它不时地有些松动而滑落下来,她也不时地要调整头巾的松紧度。取下,绑紧,取下,绑紧.....也许也因为坐车无聊,她不断地这样重复着。
她的头巾没有全部把整个头部都包裹起来,只是像发带那样装饰着,即使素面朝天,也依然美得不由得让人想多看几眼。白净又细腻的皮肤,五官不是特别立体,较于那些五官非常立体的、浓眉大眼的相貌来说,她给人一种非常恬静的感觉,藕色的缎面头巾更是增添几分柔美和温润。而同车的另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则非常不同,化着浓妆、卷翘的睫毛涂着一层厚厚的睫毛膏,眼睛显得非常大,用唇笔勾勒出的唇形非常丰满。一身玫红色长袍,米色头巾把整个头部包裹得严严实实,还在头巾上别了一个有闪钻的小皇冠。我在街上也时不时看到年轻女孩的这种打扮,看起来非常的浓艳。我姑且给她俩先取个名字吧:
恬静女孩和浓艳女孩。
图片来源:unsplash.com恬静女孩非常有小清新MV女主角的氛围感,如果我当时打开相机,偷偷地拍下她的举止、眼神,然后配上一首中亚的音乐,那肯定就可以自成一部很好的MV了。可是,我觉得没经过她本人同意就拍摄那叫偷拍,我一直克制着这样的冲动。
偷拍不好,那我只能用自己的眼睛看了。她离我有两排座位那么远,这个距离对于一个“偷窥者”来说正合适,大多数时候我在观察她她是浑然不知的。但我对于他们来说毕竟是个外国人,长着一副中国人的脸孔,我的注视有时候也会引起她的注意,其实在车上我也成为了她们偷窥对象。每当我一上车,热辣辣的注视让我整个身体都热起来。女性的这种内心小心思从小女孩时期就有,小时候看到同龄的女孩不也这样你看我,我看你,打探打探对方才有勇气发起谈话,才有勇气交个朋友一起玩耍吗?长大后的我们也一样。
我有好几次想开口跟她说话,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有时我们对视上,两人又快速躲闪。先生说,你就主动一点跟她聊天嘛。我说,我得等一个合适的时机。隔着两排座位,我得说很大声她才能听到,那样不好,因为我想问的问题可不能那样大声喧哗的。
我就那样一直等,一直等,等到我们都下车了。原本我以为就这样错失了一次机会,没想到我们转车时又转到了同一辆,包括那个浓艳女孩,而且这次她们坐得离我更近,就在我的右后排。
既然转车又坐到了一起,我隐隐感受到上天的安排,合适的机会来了。我对她大方地微笑一下,然后用英文说:“You are so beautiful.”她听不懂,但是我一边说还一边做着手势,她大概也明白我说什么,脸一下子红起来。那脸颊瞬间变得粉粉的,更是柔美了。知道她不懂英文,我得找先生来翻译了。
我举起相机说,我能拍你吗?你真的好美。
她脸又红了,摇了摇头。我尊重她的决定,然后把相机收了起来。接着,我就开始单刀直入了:
“我是中国人,我很想了解一下你们的文化,因为我看到很多女孩子都戴着头巾,我觉得很美。这是你们自己喜欢这么戴的还是国家规定的?几岁起需要戴头巾?(我记得在伊朗,女孩子开始上学就要戴了。)”
她说,不是国家规定的。是女孩们自愿的,是一种民族文化,不过大多数是父亲、母亲、爷爷奶奶的要求和养育方式,如果在大学里包得密密实实国家还不喜欢呢。有些老师或者同学不喜欢这样打扮的,还会被他们说成是保守派、守旧派。
听我开始这么跟恬静女孩对话,那个浓艳女孩也开始注意我们了,她也加入了我们的对话之中,还没等我问第二个问题,她们倒自己开始说出更多关于她们衣着打扮的“规定”来了,而这种“规定”,我觉得比国家的法律规定更加严厉,可以说是“无明文的压制”。
原来,大多数穆斯林家庭,婚后是丈夫决定妻子的穿衣打扮的,妻子需要经过丈夫的同意穿何种服饰才能出门,妻子无权反抗丈夫对她们打扮的决定。我听了之后很想问,难道你们能容忍这种模式?但因为车上有男士,我又不好这么问。于是,我又问了另一个问题:
“那女孩子怎样决定自己的伴侣呢?可以自己挑选吗?”
她们说,不可以。必须由父亲物色,父亲叫女儿嫁谁就嫁谁,不能反抗。但男孩可以自己挑选,需经父母同意才能结婚。
我又问:“那如果你们有自己心仪的对象,你们可以跟父亲说你喜欢某个男孩然后叫父亲去提亲吗?”
不可以的。女孩子不能说自己喜欢哪个人,提都不能提,“提亲”只能是男方家提。
我听了之后心里真是替她们感到不公平啊!男孩就可以挑自己喜欢的,女孩为什么必须要服从父亲的安排?而且只是父亲,母亲的话语权也没有。
我又问:“那如果实在不喜欢父亲挑选的怎么办?”
只能礼貌地告知父亲,但决定权还是在父亲,父亲决定的就要服从,一旦结婚,父亲再也无权管女儿,这种权力也随着他们结婚移交给了丈夫......
她们跟我们说这些的时候声音都比较低,一边说着,一边眼里露出了一点点无奈,但是她们又极力掩饰着那种无奈,因为车上还有她们母亲一辈年长的妇人,也还有男士。为了不让她们为难,我也不多问了。但同时我还有一个疑惑,是不是没有接受高等教育、比较保守的家庭才是这样的呢?然后我又问起她们的职业。
恬静女孩的工作是医生,她的学历是医学硕士,她还准备读博士呢。这种学历在我们国内都不容易达到啊,我也确认了:智性教育无法决定婚姻观念,是信仰决定了婚姻观念,而这样的口头“采访”到了第二天我得到了一个实地印证。
那天当地的朋友邀请我们一起去拜访一个穆斯林家庭,这户人家的男主人刚在上周去世了。
按门铃,一个男孩探出头来。告知了我们的来意,他回去告知大人,还没见到有大人出来迎接,我们在院子里稍做等候。
院子里芭蕉冉冉,葡萄串串,非常惬意,这景致都冲淡了我们前来的目的——悼念一位逝者。以至于,当我跟那位男孩打招呼时,我有点不合时宜地露出微笑,后来看到大家都神情凝重,我才发现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当。男孩如其他男孩一样,把脸凑过来让我亲,我已学会了自如地亲吻这些孩子。
孩子的奶奶出来迎接我们,也就是逝者的遗孀,本地朋友在门口一阵抚慰,奶奶拿着纸巾,眼角有泪花。
进屋,非常洁净的客厅,可以说一尘不染,地毯软绵绵,铺满整个客厅。我透过窗,看着外面的芭蕉,有种错觉我回到了广东的乡下。微风徐徐,我又压根不觉得我们是来悼念一位逝者。
本地朋友继续抚慰那位奶奶,回忆着逝者生前的故事,并为没能及时前来悼念而表达歉意。奶奶说起已逝丈夫离世前的一些情况,时不时擦一下眼泪。随后,她叫孙子把媳妇儿唤来。那媳妇低着头,眼睑朝下,右手放在右胸前,非常恭敬地给我们打招呼。一系长裙到脚踝,脚上穿着黑袜子,头巾包得密密实实,只露出脸。
媳妇到厨房给我们准备茶点,只是拿茶点的功夫她出来,其他时间都待在厨房里。每次倒茶、递送茶点都恭敬地低着头,给我们服务完又进厨房,看样子她不能和我们有任何交流。
奶奶继续跟我们讲丈夫生前的故事,我们每人为她的丈夫念诵了祷文,我用中文唱的。我还跟她说中国对死亡的认识,我不知道其他地方是否像我家乡那样(粤西地区),如果哪户人家有人去世,一个月都不会有朋友来这户人家,这户人家也不能到其他人家里去,说是僻邪。
他们很高兴我能跟他们分享这些。我确实更加喜欢他们对死亡的认识,死亡并不是忌讳的,死亡可以让活着的人更加亲密。他们这种登门拜访的方式让我看到亲密和温暖。
不久,她儿子回来了,父亲去世,儿子就是家里的主人,哪怕还有老母亲。大家起身与儿子握手,他基本是主动去迎接其他人的握手,而轮到我的时候,我能感觉他不大自然,他也有意无意地把我忽略过去,那一刻我的手没有伸出来,只是微微地点头来跟他打招呼。他打完招呼也没跟我们聊天,可能是因为我们是他父母的朋友,而非他的直接朋友。
临走前,媳妇出来了,站在奶奶的后面,看得出她想和我说话,但她不能说,只能跟在后面,不时把右手放在胸前表达感谢,但她始终没有说过任何话。
在小巴上,恬静女孩和浓艳女孩跟我说的那些,我看到是现实中的版本。我也相信,我所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毕竟我们是以客人的身份来拜访的,在现实生活中的男尊女卑肯定远远不止这些了。
以上是我作为一个女性去观察女性,与女性交流而默默体会到的一种婚姻和男女之间的模式,那是否有直接的、作为男性对婚姻、对女人的直接看法呢?那样可能就更不需要以女人的视角来作为“证据”了。
还真的有。
这就是属于被动了解的部分了。这些直接跟我们讲述“婚姻”和“女人的”都是的士司机,还不止一位。他们那样随意就展示出强大的“男权主义”,让我越来越为穆斯林国家的女性捏一把汗。
图片来源:unsplash.com第一位的士司机
先生在结交朋友这一点上特别开放,什么样的人他都能打开话匣子,都能跟人在很短的时间内建立某种连接。由于他这样的性格,也给我们的旅程带来很多便利。只要别人感受到我们的开放与热情,就能被别人开放与热情地对待。
他最喜欢交流的就是的士司机。别看的士司机的职业不是那么高大上,也是旅途中最容易坑游客的人群,可他们是一个国家较为特别的一类人。他们的特别之处在于:
他们是最了解出行路线的人,而且最了解哪一种方式最省钱;
如果你跟他唠嗑,他会透露很多“内部信息”,而这些信息多半和当地人民的生活息息相关,也因为唠嗑的对象是游客,互不相识,下车之后各奔东西,陌生人之间不用负担什么后果,他们更加口无遮拦。
他们有时也会试探你居住的那个国家的生活水平如何,然后做一下对比,然后感叹一下......
他们有如此的“爱好”,可能是因为一天到晚他们的工作区域就只限在一辆车里,当有人跟他们唠嗑就相当于解闷,有时还可以发泄一下,而我先生就是那种完全能满足他们这种需求的人。
图片来源:unsplash.com第一位司机26岁,一上车先生就喜欢自报家门:“这是我老婆,她是中国人......”他们是用波斯语交流的。那司机马上回应:“哦,波斯人,这是你第几个老婆?”
“兄弟,什么第几个老婆!她是我唯一的老婆!”
“兄弟,娶一个哪里够!”
“兄弟,我们住在中国,中国是一夫一妻制。难道你还有多个老婆?”
“可不是。我就有两个。不只是我,很多人都有两个或两个以上。”
我们一阵无语。
“那你第一任老婆同意你再娶?”先生又问。
“刚开始不同意,死活不同意的,但是我喜欢啊,我就给她买东西,慢慢说服她,她就同意了。我第一任妻子今年24岁,第二任18岁。我和第一任有了一个孩子,第二任还没有孩子,不过我会努力的,我会让她们生很多孩子......”
“那你们都生活在一个房子里?”
“不是,我有两套房子。她们一人一套,我呢,轮流去她们的房子过夜。我第一任妻子已经默许了。”
“兄弟,你不能这样,你这样不忠诚......”先生忍不住开始教育他了。
“什么不能,我有房子给她们住,有饭给她们吃,有什么不好的......”
我听了之后目瞪口呆,他说这些的时候是那样的习以为常,习以为常到好像全世界的男人都是这样的,这是理所应当的,然而这还不是最让我目瞪口呆的,还有第二位司机。
图片来源:unplash.com第二位的士司机
先生上车又一如既往地自报家门,这位司机还回过头来看了看我,估计是想看清楚中国女人的模样,然后又问先生:“这是你第几个老婆?”
先生依然非常郑重地说:“我只有她一个!”
“兄弟,那怎么够呢?我是说.......那方面......你知道的,男人的那方面,一个女人怎么够用?根本不够。我必须每天......如果我每天不做那个.....我整个人都昏沉沉,我也开不了车......”
这位仁兄说得这么直白,我先生都不好意思跟他聊下去,但他缠着我先生继续聊,还自动把自己的“黑料”暴得一览无遗。
原来他第一任妻子今年32岁,第二任妻子27岁,两个妻子都分别有了孩子,一共育有三女两男,至今第一任妻子都不知道他在外面还有一个妻子,还生儿育女了。他也有两套房子,白天他跑的士赚钱,每到下午他就会停工,去第二任妻子住的房子里解决他那方面的需求。每次买东西都买两份,一份给第一任的妻子,一份给第二任妻子,这么多年第一任妻子都不知道,一直蒙在鼓里。然后我们问他:“那你第二任妻子知道你已经结婚,也有孩子了吗?”
他说:“当然知道啊!这些女人就算你有了好几个老婆,只要你有房子给她住,有钱给她花,她有什么不愿意的呢!”
我们又问:“那你第二任妻子合法吗?有结婚证吗?”
“没有结婚证。伊斯兰律法是允许我们娶四个老婆的,我现在才娶两个。我们做了伊斯兰律法的登记,没有民政登记......”后来我们才知道,塔国的国家法律也是一夫一妻制的,只是伊斯兰律法允许一夫四妻。
我们又问:“那如果万一你死了,你的第二任妻子能继承你的财产吗?”
他说:“不能。因为国家法律上她不是我的妻子,但她可以很快再嫁一个人。”
“都带着孩子了,还会有人愿意娶她?”我很怀疑地说。
“怎么没有!伊斯兰国家都是这样的啊,女人都是拿来xxx的,只是发泄xxx的工具而已,只要你愿意,也有男人等着接收的......”
听完,我真为那些女人感到悲哀,但从这位司机大哥的自报黑史来看,女人在这一点上也有自身的原因,她们本身的意识也默认了男人是可以这样做的,或者是她们祖祖辈辈的女性长辈们积累下来的意识,她们已经无从反抗,意识没有提升就这样一代又一代地这样传承下来。
走得越多,看得越多,也思考得越多,贫穷、不公、偏见、歧视,在和平安逸的生活之外,依然大量地存在着。我们的旅途,见证过锦衣玉食、国泰民安,也见证过家徒四壁、食不果腹,旅行从某种程度上讲可以削弱一个人的分别心,看得多,自然也就开始回归自己了。而我作为一个女性,社会角色中是极为普通的一员,该如何善用自己在尘世的有限光阴?我做的是否能会让贫穷、不公、偏见、歧视变得少一些?
先生总是肯定地说:会。
不管会不会,起码这是我认为我能做的,做起来舒服的,做起来让我一遍又一遍感恩自己所处的位置,然后一点一点地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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