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

作者: 笑忘斋 | 来源:发表于2022-11-22 21:58 被阅读0次

那大概是一个春夏之交的晌午了吧,因为在南方,所以即使春天没过完,燥热的空气也使人走得两颊汗涔涔。天空中没有一丝可以用来遮挡的云彩,路边的樟树梢上也没有风。这条路是怎样安静的呢?它夹在两边十几米高的小山丘中间,是一条长长的又平缓的下坡路,没走几百步,山丘和山丘之间的缺口就会显露出零零散散的村子。鸡啊狗啊的,没完没了地在远处叫。

季候也许真是有些沸腾了,浇了柏油的地面于是软软的,像踩在棉花里。我和曾玲玲第一次走在这条路上,像是棉花被子铺过的路面,走起来使人并不觉得疲惫。

我为什么会和曾玲玲走在一起?因为她在市里住的地方正好在我父亲新工地的附近,学校还没有放月假的时候,她已经兴奋地告诉我,这次回去要带我走一条很棒的路。

其实我一向都独来独往,之所以回家是因为放假了,学校不能够继续呆,呆着也没有饭吃,而我即使回去,也是短暂稍作停留。所以当她课间向我提出这个听起来很棒的邀请时,我毫不犹豫地答应她。

我想,如果回家的路少一个人不会减少意义,多一个人倒也不坏,而试试又能如何呢?

曾玲玲真是一个活泼的女孩子,尽管我知道她大部分关于自卑的故事,但这并不能掩盖她现在走在我旁边时候的欢快。不过,这也许是在我面前她并没有什么可自卑的吧,毕竟我的家庭并不富裕,我和父亲住在各个工地上,我在学校的学习成绩也比不上她,因此她此刻不自卑反而很自信一点儿也不奇怪。

她告诉我,小时候她的爸爸妈妈还住在这里的时候,她妹妹还跟她一起长大的时候,她们一家人常常会走这条路回家。马路对面有个砖砌的候车亭,其实以前并不是公交站,而是他们去乡下外婆那儿等班车的地方。以前她外婆还在世时,妈妈就一直在家,每个周末都会带她以及妹妹去乡下探望外婆。后来外婆去世了,妈妈就带着妹妹去广州找爸爸了,要打工养家啊。她为什么不去?因为她没办法在那里读书。妈妈希望她能有出息,于是她就乖乖地不哭也不闹,初中一个人过完三年,高中三年又快要一个人过完。

走着走着,山的缺口里面建着一座姑子庵,显然她对此也很熟悉。

你别看这里现在没什么人了,好破败的样子,七八年前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每个月的初一十五,我们住在附近村子的人都会过来拜拜。庵里的菩萨可灵啦,我奶奶都快要死了,喝了尼姑婆的香灰水,第二天竟然就可以下地干活。不过她那年冬天还是在路上摔死了。那时候我妈每天也会去给庵里送菜,所以里面的尼姑婆其实都认识我,以前还吓我,说要把我的头发全都给剃掉,不让我回去了。不过现在她们自己也回到外面的世界了。我常常想再去里面看看,但实在是有些怕,我妈每年都答应陪我一起进去走走,但每年她都忘记了。

天越来越热,我们吃完早饭从学校出来,已经过去四五个小时了。我们俩都有些饥肠辘辘,且一种不安正在悄悄地酝酿着。

你确定这条路能走得到吗?我实在是忍不住自己的怀疑,于是有些生气地问她。

她起初还很坚定地说自己走了好多年,肯定不会错。但是走着走着,就连自己也开始怀疑了起来,终于忍不住叫停了路过的一辆摩托车。

据骑摩托的大爷所说,我们并没有走错方向,只是以前的小路早就没了,我们只有继续往前走,到了市里才能坐上公交车。但曾玲玲不肯放弃,她央求大爷载她再往前面看看,能不能找到那条小路。

她于是坐上了陌生人的摩托车,我于是拖着自己的行李箱继续走在春夏之交的路上,晌午的太阳开始晒得人心焦。当我走了几十分钟后,并没有看到曾玲玲像约定得那样,等在某个记忆中的小路口,我开始慌乱了起来,脑海中预设一些可怕的情节。

我拖着行李箱快步走起来。我尽可能以跑的速度拖着笨重的行李箱,在这条空旷无人的下坡路上喊着,“曾玲玲,曾玲玲,…”更糟糕的是,没有回应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

我后悔了,当她提出邀请的时候我就应该拒绝,如果我仍旧自己一如往常地转几趟车,然后平平常常地回到家,现在就不会这样糟糕,我就不用如此狼狈地去喊她。我只希望她没事,我并不关心她到底会怎样,我只是害怕糟糕的事情万一发生,也许警察会找到我,也许我会被学校退学,然后我父亲就不再喜欢我,而我再也不能回家。

我继续喊着她的名字,希望在寂静的山道之间能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幸好,我最终看见她站在那儿,一个像她所描述那样的岔路口。

你看吧,我就知道我不会记错,就是这条小路,从这里再走一里路你就可以到你爸爸那里啦。

她显然不知道我此时正在生着她的气,我生一个人的气时,从不用言语和脸上的神态表现出来,虽然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但我面对她时还不够诚实。我表演出也很兴奋的样子,恭喜她终于找到了路,谢谢她陪我说了一路的话。我说这真是一次令人开心的回家时的经历,可我的家并不在这儿,因此我并不感到开心。

我和曾玲玲道别以后,她从另外一个路口走进去了。我继续走剩下的一里路。

其实我们为什么会认识呢?时间太久我也忘记了,中间好像是有一个若有似无的第三者。他叫刘鹏,是我高中时代的第一个也是最好的朋友。当时我们只是恰好在一个混合宿舍的邻铺住了短短半个月,然后就成为了朋友。

高二分班的时候,刘鹏来找我,看见了高一同班的曾玲玲。于是,也许因为这样我认识她了吧。关于我和刘鹏的故事,我现在不想透露太多,以后也许会特地重新翻出来看一看,也许永远不会。

现在,我还是想继续说说我和曾玲玲吧。

曾玲玲寄住在她阿姨家里,她的阿姨就住在我隔壁镇上,有一次放学我们等车的时候碰到了,于是就自然而然地聊了起来。一开始她很拘谨,总是问我和刘鹏的故事,渐渐我们熟了,就开始我们之间互相倾诉的故事了。

从云集县城到硫市的大巴车要开一个半小时,在这不长不短的一个半小时中,我知道她妈妈以前在市里卖菜,她们家很穷,她的小学作业都是在街边的摊位上写完的。有时候妈妈不在,别人过来买东西,她也会充当一下小老板,有模有样地帮妈妈把菜卖出去。那时候的人虽然也穷啊,可是心眼不坏,从来没有因为她年纪小故意给假钱,也没有跟她讲过价。她跟我说这些的时候,又自豪又心酸,又感激又无奈。

虽然她并不是一个虚荣的女孩,但是贫穷的家境还是使她丧失了许多自信,也剥夺了她和家人一起生活的时间。看着她坐在我旁边平静叙述的脸,接近晌午的强烈光线从玻璃窗穿透,笼罩在她金闪闪的头顶。

大巴车到车江的另一所中学,又上来很多学生,本该核载20个人的车厢现在已经站了十几个。他们的书包都比头颅要大,沉重地坠在肩膀后面,被前后左右的人挤得变了形。车又开出几百米,另一个也穿着校服的孩子挥手叫停了,勉强挤了上来。然而很不幸,站在危险区的他手臂被自动门夹住,小孩子那不会隐忍的痛喊和咒骂凄厉地回荡在整个车厢。十几秒后,他的手臂才从中挣脱出来。卖票的大姐免了他的车费,事情轻松了结了,大巴车在狭窄盘旋的山路间继续推移。

这样的场景,曾玲玲好像并不觉得惊讶,她告诉我初中三年自己便是这样过来的。不过那时候,还会有扒在车顶的孩子,二十个座位是属于大人和一部分大孩子的,她常常是站着到家。她说,这很正常啦,你不要觉得我过得很惨的样子,我其实也很幸福的。我看着曾玲玲露出的双齿,于是相信,她大概真的就是幸福的吧。

一个山口的岔道上,有个佝偻的婆婆叫停了车,她缓缓地爬上并不高的台阶,靠在我俩的座位边。曾玲玲准备起身了,她显然是要把位置让给婆婆。我按住她,然后站了起来,顺势搀着这年迈的老妇坐下。曾玲玲很赞赏地看着我,开心地说,你把书包给我吧,我帮你拿。

我没有拒绝,将同样沉重的书包递给她。婆婆坐在我们之间,用一种老年人独有的语气和我们拉起了家常,还把曾玲玲的手牵进自己枯瘦的手中,慈爱地摩挲着。车厢里沉闷的气氛不见了,疲惫的空气轻快了,回荡着的是婆婆嘶哑而畅快的笑声。

大巴车到硫市的街上了,缘分般的,老婆婆和曾玲玲一起下了车。我总算是又能坐下来了。车厢里此时只有三五个人,卖票的大姐在最后一排响起了呼噜。

我再过半个小时才到家,于是百无聊赖地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的农田。水稻已经很绿了,但还没有抽出穗,路边的树叶密了,低矮的灌木也深了,天空在一叶一叶之间迅速转换,又在远处的淡云之间缓缓流动。池塘很多,河流不宽广,经过的小桥没有雄伟的外表,转过的山只是十几米的小土丘。这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像是隔着热的空气,跳动着因而看不真实。

我终于在最后一点时间从窗外收回视线,阖上了眼。

有一天晚自习后跑完操,我们已是高三的时候。人群分散,我和曾玲玲坐在操场边的石阶上,简单地交换着最近的心事。

我还是有很多不如意,还是没能收回自己的心思,我想从此自己就这样了,并不再去奢求别的。曾玲玲仍然很积极,很乐观,尽管她的成绩已经掉下去了,好多次被严厉的班主任叫出去谈过话,尽管她正一点一点丧失了将来要有出息的信心。我不知道为什么她在我面前从来都不自卑,我不知道她看见我时为何总是那样开心,或是用一种怜悯和同情的眼神望着我。我从来没有问,从来尽可能表演出来有被她安慰到。

那天晚上,曾玲玲在起身回教室的时候,她先于我从台阶上站了起来,然后转身,同样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了看我,然后迅速而用力地拥抱了我。

她先走的,很快就消失在匆忙的人群之中。

她走了,在那个岔路口我们简单地道了别。

她下车时搀着那位老婆婆,当车门即将关上时朝我挥了挥手。

高考结束,曾玲玲意料之中地考砸了,据说她上了一个三本学校,然后又从那里退学,去了广州的一个工厂。

我不知道她算不算是我的朋友,如果朋友就是曾经一起走过回家的路,一起认真地交换过心里的一些想法,告诉对方自己的过去,在圣诞节赠送过卡片,会在对方处于低谷的时候写一些鼓励地纸条,有好吃的等晚自习后悄悄放在他的课桌里……那么我想,我们曾经是朋友吧。

可是,当某一天曾玲玲给我发讯息时,我已在大学开始新的生活,并不能再感受她的那种平静心事后的沉重。我不愿再回到与过去之人的联系中,也忽略了她开始在我面前显露出来的自卑。

后来我们高中同班好友向我问到她的消息时,我只能承认自己的无情与冷酷。

那天晌午,回家路上,曾玲玲邀请我和她一起。她曾那样天真又活泼地相信过一个人,但是那个人却将她视为累赘。也许我不配以朋友的身份回忆起她,一个朋友怎会想要让她在自己面前自卑起来呢?一个朋友怎会如此冷酷而无情地看着她下车,招呼都不打一声呢?

此时,她也许已经嫁为人妇,更可能身为人母,而我还走在回家的路上,永远也走不完的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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