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寿安宫营造得富丽堂皇,这里住着除了太后之外先帝的所有妃嫔。宫人们都恭敬地称呼我“顺怡太妃”,新帝对我也甚是礼遇。
空气里有明媚的桃花盛开的香甜气息,像极了我的故乡江南那些花儿草儿的清新味道。那时候,娘都是唤我“苇儿”,依稀记得,先帝也这样叫过我。
02.
那年我刚满15岁,爹爹一早便去了知府衙门议事,我闲来无事在府中看娘绣一对鸾凤齐鸣的图案,娘笑着说:“等我把这对凤凰翅膀绣完,留着给我苇儿做嫁妆。”我红了脸不做声。
主事的三姨娘满面春风地走进来:“老爷吩咐要大小姐到知府衙门走一趟呢。”
娘不解地问:“知府衙门是男人们待的地方……”
我心中疑惑:“烦问姨娘,爹爹要我去有什么事呢?”
三姨娘笑着说:“二姐和大小姐担心什么呢,各知县的小姐们都在那候着,咱们小姐不去可不好。这不,轿子就在外等着呢。”
娘还是疑虑重重:“可是,怎么这么急……”又无奈,“既是你爹让你去,你就走一趟吧。”
我点头应允,三姨娘拦住我:“换件鲜亮衣裳吧。”我依言去了。身后有三姨娘的声音细微似不可闻:“说不定这丫头倒有几分福气。”
娘送我到门前,细细叮咛:“苇儿,快些回来。”
我并不知道,那是我此生最后一次见到娘。
03.
到了知府,爹爹遣我去了后院和小姐们做伴,这里比我家的庭院大了很多。树碧花熟,春色无边,让人直欲醉去。
各知县的小姐们都在这里聚集着,三两成群,彼此客气而疏离地说着话,我仔细地留意,她们竟是有些紧张的。
我一个人来得最迟,没有人注意我,也没有人理睬我。
我觉得无趣的紧,远远地避开了她们,寻一个清净的所在。
庭院的深处,盛开了一树的碧桃花,花团锦簇,粉嫩绵软的花瓣在徐风中轻轻颤抖,像一团红云,我简直要看呆了。
待小雀的啼鸣把我唤醒,我随手拈过一片树叶,对着那繁花似锦的无边春色,放声吹了起来,曲调是极明艳的《柳色新》。
03.
这首曲子是我在乡间的邻居小五哥教我的,我那时候还小,一不小心就把叶子吹破了,或是漏了气息。小五哥就使劲地皱眉,气呼呼地说:“你这么笨,以后我怎么娶你做媳妇?”
那时候我真以为长大要给小五哥做媳妇的,小五哥的力气很大,他能一个人把我家的水缸里打满清凉凉的水,一个人把自家稻田插满,一个人宰下一头猪,一个人把房子盖得结实又美观。
娘对我说:“我们娘俩住在乡下,你爹爹怕是不打算接回我们了。与其你以后像娘一样给人做小,不如就嫁给你小五哥,他是个善良的实在孩子,会疼你的。”
我低下头不说话,只默默的缝好衣服,咬断线头。
我是不喜欢小五哥的,我喜欢的诗词他一句都不会,他喜欢用力地剁猪肉,胳膊上肌肉翻滚:“苇儿,来把这块梅花肉带回家给你娘熬汤。”
可是我喜欢什么样的,我也不知道。想着娘和周围妇人的光景,总觉着嫁给谁也都差不多,反正幸福的女子几乎没见过。
有一次,我问娘:“为什么我的名字叫苇儿?”
娘有些怅惘:“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我嗤之以鼻:“娘自然是蒲苇韧如丝,可爹爹打发了我们娘俩住在乡下这些年,每月紧巴巴的度日,你以为他还是磐石无转移吗?”
娘哭了,我慌忙道歉,我自小就没有脾气,从不说这样刻薄严重的话。娘有片刻失神,黯然地说:“不要怪你爹,他也有他的不得已。”
我不再说话,性子愈发沉寂下去。
我13岁那年,爹爹的大夫人过世,爹爹用两顶小轿,把娘和我接近了知县府。而我们避居乡下,已经过了整整十年,这是一个女人最宝贵最青春的十年,娘的苍老在几房姨太太中尤为明显。爹爹只是为了顾全颜面而接回我们,他似乎也无意再立谁为正室,我和娘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过了下来。
04.
吹得久了,天色也渐晚,我失了兴致,放了叶哨欲回家。一转脸迎上了一双幽黑的眸子,那是一个男人,有二十五六岁了吧,看不出身份,长身玉立,丰神朗朗,只目光炯炯地打量我。
我面色一红,不知该怎么应对。
他温和地问我:“你会吹叶哨?能不能给我吹一曲?”
我有些气恼,只觉得他很无礼,便不理他,只好心提醒他说:“你是谁?你可知道这里是知府大院,被人发现了要进大牢的,你还是快走吧。”
他笑起来,灿烂的笑容如叶缝里洒下的阳光:“我不怕。”
他又央我吹一曲,我不好再拒绝,只得敷衍他:“你先吹给我听,我后面再吹好不好。”
他很大方折了叶子吹起来,我听过这首曲子,是乡间最平常的《桃花笑》。
我好奇地问:“你怎么会吹的?”
他眉目间多了些戚然:“小时候娘去世了,爹爹没空管我,我常常一个人哭,奶娘便教我吹这个哄我高兴。”
我有些内疚,这样勾出了人家的伤心事,总是不好的。而他经历的孤苦岁月,我也感同身受,由此我竟生出一丝知音之感。
我转身折下一大束碧桃花,送到他面前:“来而不往非礼也,你吹给我听《桃花笑》,我送桃花给你好不好?”
他正要接过桃花,身后一阵呼啦啦跪地的声音:“皇上,您在这儿,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如被雷击,轰然呆在当处。
皇上笑眯眯看我,露出狡黠一笑:“你还欠我一首曲子呢。”
05.
我进宫的日子,皇上对我是很好的,许是隔了十来岁的年纪,他对我的好带了些宠溺的意味。
我饮的茶,穿的料子,用的糕点,都是江南进贡的。
我的恩宠让我不安,我深知集宠于一身,也就集怨于一身。无论对人对事我都是谨慎卑微的,宫人们给我的评价是怜下和善。
连太后也不禁叹道:“你竟让哀家挑不出一点错处,真不像个活人了,也别太难为了自个。”
我微笑:“谢太后体恤。”
其实我有什么难为的呢?凭我我一个七品知县女儿的低微出身,能得皇上垂怜,那些比我出身高贵得多的妃子,又怎敢轻易小瞧了我去。
我深知,在宫中,皇上的宠爱有时比位份更重要。
我在乡下娘教我的诗词歌赋,现在派上了用场,我们品诗论画,说到尽兴处,他常抚掌笑道:“宫里有才情的妃嫔,也就是苇儿了,若与其他人谈起来,她们必是不解风情的。”
06.
一日,皇上下朝来我宫中,给我带来一个好消息,爹爹把我娘扶为正室了。
我喜极而泣,为我,也为娘。不过,大夫人去世那么久,爹爹早不扶晚不扶,偏偏这时扶,必是看我在宫中颇受君恩的缘故,想到之前我们在乡下的苦日子,我对爹爹到底是有怨气的。
转念一想,现在娘有了名分,以后的日子应该会好过许多,我这番进宫,算是弥补了一些对娘不能尽孝的愧疚。
想起临进宫的前一夜,爹爹激动难耐:“闺女呀,你以后要是受宠了,可千万不要忘了爹爹的前程。真是……生儿勿喜,生女勿悲,君不见卫子夫独霸天下……我,可是生了个好闺女!”
皇上说,还有一个好消息:“你爹爹想要谋一个好差事——苇儿,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想了想,忆起爹爹多年的凉薄,心里到底是不愿意的。
我庄重起身行礼如仪:“多谢皇上关怀,爹爹年纪大了,恐难胜任他职,高处不胜寒。臣妾不想因此受朝中大臣诟病,说臣妾恃宠而骄,拉拢外戚,也不想玷污了皇上清誉。”
皇上颔首:“没想到你一个小女子,竟有这样的见识。”他拥我入怀。
恩宠不断,我陆续有了生养,也一路从贵人、婕妤、昭仪,进封到了宜妃,可皇上还是总喜欢称我“苇儿”。
07.
窗外夏日炎炎,有蝉一声声嘶鸣,仿佛把日头都拉长了。
皇上在我宫中早早地准备了消暑的冰块,一室清凉。我跪在锦垫上刚刚绣好一个如意香囊,忙唤:“皇上快来,臣妾给你戴上。”皇上拿在手上嗅了嗅,赞道:“淡雅馥郁,闻之五内俱清。”
我伏在他膝上,含笑把香囊系在他腰间。不经意吟道:“婉转郎膝上,”他极喜悦地对:“何处不可怜。”我们相视一笑,笑容里有相知的如蜜糖样的甘甜。
这样的时光很多,皇上曾说,是他陪着我,也是我陪着他。他虽贵为一国之君,可也是最可怜的孤家寡人,有我这样的一个人陪伴左右,他甚是安心。
听到这样情真的话,我不是不感动的。
人人都道我受万千恩宠,其实不过就是这样快乐静好的相处罢了。
08.
多年后,皇帝驾崩。
懂我爱我宠我惜我的那个人先走了,心底一片孤凉。我的哀伤无尽蔓延,俯身放声大哭。
新帝登基后,因着我的不争,他对我和我的孩子很是优待。
后来我移居寿安宫,四季里,看门前海棠、白莲、紫菊、黄梅,花开花谢自有时。恰如我的人生,绚烂过,终归于平淡。
落雪了,一天一地的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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