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第七十八章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
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
是以圣人云:「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正言若反。
古代君王发罪己诏时经常引用一句话“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这可不是装装样子,说着玩儿的。相传商汤曾经自焚来祈雨,幸好真的下雨了,否则就挂掉了。
这件事记载在《吕氏春秋·顺民篇》:
昔者汤克夏而正天下,天大旱,五年不收,汤乃以身祷于桑林,曰:“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无以一人之不敏,使上帝鬼神伤民之命。”于是翦其发枥其手,以身为牺牲,用祈福于上帝,民乃甚说,雨乃大至。
为什么商汤必须把自己放到柴火上烤呢?没办法,谁叫他是商王、大祭司呢!上帝就好这口,烤别人的肉没用。
越王勾践的故事也是这样的。会稽山战败,乖乖地去了吴国,没办法,这趟差必须得自己去啊。所以当老大的就得有这样的气魄:放手去干,出了事我兜着。这就是老子所说的,
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为什么呢?
因为“社稷主”或“天下王”不再是普通的个体,而是大系统的代表。你不能向普通老百姓看齐,普通老百姓是众中之一,而你是众之一(代表整体的那个一)。你必须能够hold住整个系统,hold住整个系统意味着必须能够承接系统的一切,而垢和不祥是系统的一部分。经得起多大的赞美,就要承受得住多大的诋毁,诋毁和赞美在系统中是相伴而生的。就好比创业公司的老大,你就等于公司,别人不干的事情可不就得你干嘛。
然而,老子的思考并没有止步于此,读《老子》就得刨根问底:什么是垢?什么是不详?垢真的是垢?不祥真的是不祥吗?
这就要说到”正言若反“了。
大粪是垢吗?可是小草很喜欢。猫屎咖啡是垢吗?可是人类很喜欢。
侮辱是不祥吗?可是修行者不这么看,他们把侮辱视为修行的资粮。
忍辱有六个层次:
一、力忍:感受到了敌意,要用力才能忍。
二、忘忍:感受到了敌意,但我不跟你计较。
三、反忍:行有不得,反求诸己。我自己要是没有问题,别人为什么攻击我呢?
四、观忍:来侮辱我的、我受的侮辱以及受辱之我,都是因缘所生,缘来则生,缘去则灭,如梦幻泡影,三轮体空。
五、喜忍:对方是菩萨示现成恶人相,来消我业障,度化我的。 侮辱是包装不当的礼物, 我当欢喜承受。
六、慈忍:这时候我执没有了,注意力转向了对方,看到对方为情绪所驱使、身不由己的痛苦,心生怜悯,想要度化他,这就是菩萨心行。
可见”垢“和”不祥“,不过是主观判断。有意思的是,得道之人对世界人生的基本判断,和世俗的看法,往往是反着的。
《楞严经》:“如来之身,名正徧知;汝等之身,号性颠倒。”
这就是”正言若反“。
正言之“正”可以理解为八正道之“正”:正见、正思维、正语、正业、正命、正精进、正念、正定。
反什么?反常识。
真相是:受国之垢者,其实不以此为垢;受国不祥者,不以此为不祥。如果你相信这是垢和不祥,却要忍受之,你还在”力忍”的层次。
与此相对,圣人远离的垢与不祥,却是世俗之人趋之若鹜的东西。所以庄子说:帝王之事,圣人之余绪。尘垢秕糠,陶铸尧舜。
“正言若反”不光是一种现象,还是一个过程。
宋代禅师青原惟信说过这样一段话:
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
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
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
觉悟就是”正言若反“的过程。想想看是不是这样,所谓觉悟了,就是翻转了此前的某个观念呗。再觉悟,再翻转,否定之否定,螺旋式上升。
真的到了“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的境界,才明白哪有什么正和反,世界本来很简单,是我们把世界看复杂了。
“正言若反”也只是一句攻略,说给正在道上修行的有缘人的,如此而已。
最后我们以张拙秀才的悟道偈来给这一章做个注脚:
光明寂照遍河沙,凡圣含灵共一家;
一念不生全体现,六根才动被云遮。
断除烦恼重增病,趣向真如亦是邪;
随顺世缘无挂碍,涅槃生死等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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