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葬礼

对于中国人来讲，常常会把结婚跟安葬合在一起，称为“红白喜事”。一场盛大的婚礼，大概可以见证所谓爱情，一场隆重的葬礼，或许是对先人致以敬意。

1.喜事

婚礼和葬礼，本就有着许多相似之处，都可以按照“喜事”操办。但归根结底，两者有时候却不可以相提并论。

婚礼大多蓄谋已久，心心念的准备好长一段时日，满怀期盼的到了正日子，恨不得跟全世界炫耀幸福，不管是西式还是中式，无论是奢华还是简约，所有的婚礼都值得纪念。

葬礼常常不期而至，总会以不速之客的身份出现，突然到来的那一场变故，总是会让许多人措手不及，不管是有备还是无奈，无论是高调还是低调，一切的葬礼都不愿提及。

立春那天，阴历正好正月初八，恰好又逢周六，按照黄历上的说法，正好是举行婚礼的最佳日子。

然而，就在这个万物复苏的日子里，母亲却沉沉睡去，这一睡，就再也没有醒来。

接下来的葬礼，没有想象中兴师动众，来得快去得也快。葬礼简单却不草率，匆忙却不慌张，母亲在急救室里的六天六夜，足以准备好一切。

这么算来，母亲选择这天离开，也是殚精竭虑想把坏事儿变成“喜事”吧？每年初八，母亲的忌日，成了我节后多请两天假的无可驳回的借口，也成了我每年必回家乡一次的充分理由。

2.迷信

按照以前的做法，人去世之后要多留三天，家人守孝，大宴宾朋。

有一年回家乡，正赶上同学岳父去世，有幸前去帮忙，连着去了两天，都是在帐篷搭建的灵棚里围炉喝酒。

病故的老人需要从床上移进棺木，按照大师要求，必须由不相干的人完成此事，于是我便热心的搭了把手。当时还在想，将来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又该找谁帮忙？

没想到没过多久，就得知母亲患了癌症的消息，而且还是晚期。那一刻，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当初帮忙抬遗体惹的祸，多年的老党员也不禁迷信了起来。

关于葬礼也好，还是死后是否有灵魂这类问题也罢，有时候再多的知识也会无所适从。

3.无助

从心脏停止跳动，到入土为安，母亲的葬礼总共用了不到24小时，整个过程没有用到任何过往知识，也无法凭借任何网络信息。

没有人会告诉你，一场真正意义上的葬礼该如何操办，网上也查不到统一的操作流程，此时只能依靠各种打听，如果遇到一些靠谱的人，那才是不幸中的万幸。

幸运的是，如今所谓的殡葬一条龙服务热情周到，可以帮我们考虑一切问题，即便是我们什么规矩都不懂，即便是我们悲痛到无力处置，也会有人帮我们一一打理。

4.依靠

之所以遇到这种服务，也是机缘巧合。如今想来，许多事情都是相互关联的。大年初一，母亲突然疼痛不止，看来是病情加重，于是我便偷偷去了趟医院，询问这种情况急诊是否肯接受。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家公立医院资源紧缺，得知病情后直接拒绝，无奈之下只好返回。为了省几块钱停车费，那天把车停在了医院附近的路边，开车准备离开时，才发现旁边是家殡葬服务店铺，大过年的也不打烊，于是好奇的进去逛了逛。

当老板得知我们的情况后，倍加安慰，并不失时机的介绍了有关情况，走时留了联系方式，没想到最终还是派上了用场。

5.病痛

其实，大年初二晚上送进急诊病房，医生就已经发了病危通知书，并悄悄告诉我们该准备后事了，但我们还是顽强的挺了过来。第二日，母亲似乎恢复了精神，居然可以简短的说几句话了，还喝了点稀饭。

当我们以为奇迹就要发生的时候，结果母亲又开始疼痛，歇斯底里的那种疼痛，医生不得不加大剂量。然而，母亲就此不再醒来，只能依靠药物和氧气维持着。

一连五天，医生每次过来查房，都似乎会失望的摇一摇头。不知他们是在为自己的判断失误懊恼，还是在为母亲的负隅顽抗微微感慨。

6.离别

终于到了第六个白天，医生查房比往日晚了一些，带队的还是个主任级别。

路过母亲的病床时，他们并没有过多停留，只是齐刷刷的摇头。而此时，母亲已经连药都无法吸收了，支撑她的不知是何种力量？是家人的牵挂，还是对生命的不舍？

然而，医生们刚刚离开，母亲便突然睁开了眼睛，喘气也粗了起来。她突然狠狠抓住父亲的手，不知想说些什么。陆续从老家赶来的姐姐、姐夫也都围了过来。我预感到了什么，赶紧去叫医生。

等我和医生赶到，母亲还是没有说出一句话来。而此时，她却紧闭着双眼，眼皮不停的打着颤，握着父亲的手使劲地抖着。突然间，血压指数一路下降，直到降为“0”，紧接着，心跳指数也跟着急速下滑。

那一刻，母亲的眼角，一行眼泪轻轻滑落，我看的真真切切。

7.解脱

当医生正式宣布病人死亡的时候，我强忍住泪水，赶紧指挥其他人分别打电话，各自负责相关工作，母亲的葬礼就在这种手足无措的情况下开始了。

不到半小时，殡葬公司的员工就赶过来了。动作娴熟的擦洗身体，穿寿衣，一切好像按部就班，一切又好像不是真的，直到人已经被安放进了棺木，拉上灵车，大家伙儿才缓过神来，痛哭之声不绝于耳。

而我，却依然没有从连续多日熬夜的恍惚中解脱出来，一切都如做梦一般，他们说该做什么，便跟着做什么，毫无想法，毫无主见。

那天，我学过的所有知识统统失去了意义，我会的所有本事全无用武之地。

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母亲为何就这么走了？儿子还没能尽孝呢！

8.灰飞

然而，我们的悲伤还没有进一步升温，就已经到达火葬场。

北京这边，母亲没有其他亲朋，老家那边大舅夫妇前几日来探望过，其他兄弟姐妹也赶不过来，就算多留几日，恐怕也等不到其他人看望。加上日子也算不错，于是在殡葬专家的建议下，我们选择了当日火化。

简单的遗体告别之后，眼睁睁看着母亲被推进炉中，想挽留却被工作人员拦住。后悔母亲活着的时候，没能经常回家探望，她重病的那些时日，也很少打去电话安慰，想想就此天地两隔，眼泪便不听使唤地流了下来，再也停不下来……

再次看到母亲，却只剩下一堆白骨。人这一辈子，不管曾经辉煌，还是以前懦弱，不论当年富贵，还是以前贫穷，到头来，终将化为灰烬。

灰飞烟灭之后，是福、是悲、是苦、是乐？谁有说得清，谁有真知道？

9.回家

骨头磨成粉末，费了点时间，也真正体会出了“硬骨头”的道理。

只有性格刚烈之人，骨头才会坚硬无比，而母亲却一直扮演着柔弱可欺的角色。特意选了梅兰竹菊中有着“兰”字的那个盒子，价格不菲，但也不算奢华，因为母亲的名字里有它，也算是一种致敬。

殡仪馆不可以寄存骨灰，带回家中也是不妥，也想着老人可以早些回家，于是一家老小坐上了西行的列车。母亲第一次坐软卧，没想到却是以这样的方式，好在全家人都在一间格子里，母亲也不会感觉孤单。

一宿颠簸，仍是难以入眠，分不清走的人是我，还是母亲。到站的时候，天才微微亮。怕过于张扬，骨灰盒放在了泡沫塑料的盒子里，看上去像是一箱海鲜制品，却是委屈了母亲。

从西边的出口出站，一众亲人便涌了过来，纷纷痛哭流涕，但公众场所却不敢过于大声。

10.靠谱

表弟是个靠谱的人，已经准备好了一应器具，也安排好了车队。

等车队刚刚驶出大道，我们便停了下来。表弟为每人分发了孝衣孝帽，并调整了乘车次序，母亲坐在了头车，其他黑框相片以及烧纸等也分别指派专人负责。

虽然在葬礼这件事情上，大家伙都没有什么经验可谈，但是只要有人张罗，任何事情便可以顺利进行。这个道理直到后来某个亲人突然去世，我偶尔扮演了一回“多管闲事”之人，才真正体会了出来。

其他事情都是突然而至，临时准备，但墓地我却是提前选好的。母亲去世前三个月，因为不吃不喝，我抽空回了趟家。

在我连哄带骗之下，陪她去医院做了一次检查，检查结果非常不好，大夫也做出了最多三个月的终极通告。

那一次，我便开始留意墓地。

11.墓地

有人说，墓地跟住房一样，越晚买越后悔，因为墓地的价格跟房价一样，会被越炒越高。

其实，离父母住处不远处倒是有一座山，当地很有名的山，紧挨着城里，交通便利。

半山里，不知是哪个有远见的大老板，在那里建了一片公墓区。多次散步时爬到过那里，从上面俯瞰下来，正好可以看到现在的家。

经常看到络绎不绝的客人拜访山上的那个去处，我便认为那里一定很不错。但我跑了几趟，并且打过多次电话，然而却总是被告知已经抢购一空。

都说墓地就是将来的家，抢墓地就是抢房产，如此风水宝地，自是多人惦记。我也一直期盼着，担心的事情可以晚一点发生。

于我而言，任何事情都会准备多套预案，关键时候大多会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墓地一事，自然也是如此。

此前听好友说过，他的父亲葬在离市区不远的某个地方，那里交通便利、山青水秀，自是个较佳的选择。而且听说还会进一步开发，于是便请他帮我留意，如果需要，可以参考。

没想到，还没过多久，我便要麻烦他了。

12.信任

那个冬天，一如往年般的没有下雪，我也跟以前一样的忙不择路。

那几天赶上年终总结，单位特别的忙，我也好几天没给母亲打电话。终于有闲暇时，才得知母亲病情进一步恶化。

两腿浮肿、不饮不食，对于癌症晚期的病人来说，肯定不是什么好事。算算日子，离医生说过的最多三个月的预言似乎越来越近。

忍不住打电话问好友，那个墓地是否有了新动向？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那里恰好又开辟出一些空位置，而且正好在搞促销活动。

于是我便二话不说，当机立断让他帮我去现场看看。如果可以，先帮我预定，钱先帮我垫付。

有时候想，到底什么才叫朋友？友情这东西究竟值多少钱？直到他们二话不说，帮我选好地方，我才不再纠结。

其实，遇到靠谱的人，才算真的幸运。

过了两天，两位好友专程去了墓地，不为祭拜先人，也不为替亲人选墓，只是为了帮我看看场地。

发来几段视频和几张照片，我便毫不犹豫的选择了这里。一墓双穴，一次搞定，相信好友，直接代劳，于是便有了母亲的长眠之地。

直到母亲弥留之际，我才公布了这个消息。父亲知道后，很是诧异，我不动声色的做了许多事情，他们却毫不知情。

然而此时，母亲却早已没了意识。

13.葬礼

现在想来，当时的选择还是对的，选墓地这种事情，不必征求当事人的意见。

如何操办葬礼，当然也不必去问本人。除非是自己为自己置办，如果交由后人操办这类事情，还是言听计从比较好。

人一旦逝去，哪还顾得了这许多身后事务？要么驾鹤逍遥，要么乐得清闲，好不容易逃离喧嚣，还不抓紧时间享乐？

那些繁文缛节，什么民俗讲究，还有仪式宣告，还是烦扰后人去吧。先走之人已经完成人生重任，自然无需再去劳心劳力。

还好，墓地离市区不远，从火车站开车过去大概四十分钟光景。这或许也是当初选择这里的原因之一，交通较为便利，方便日后祭奠。

车队到的时候，天才完全大亮。墓地有专门的守墓人，同时兼任精通民俗规矩的阴阳先生。

在这位大师的指导下，选择什么时辰，如何焚香烧纸，安放灵位盒子，封闭墓穴压石，各类程序一板一眼逐一完成。

而其他那些众说纷纭、却说不明白的这个规矩、那个讲究全都抛开不管。有些时候，所谓行家的意见才是主导，即便个中有不妥之处，也无人可以辨别。

这样看来，其实所谓葬礼，也并没有统一的规范。只要对得起先人，只要表达了敬意，也就对了。

就算少一些环节，哪怕简单了一点，却又何妨？

14.喜宴

按照正常的逻辑顺序，安葬之后应当大宴宾朋，这也是丧事成为喜事的重要环节。

然而，这场简单的葬礼，却只有为数不多的亲人参加。母亲家中排行老二，她的大姐早些年先走，来的只是弟弟妹妹及其家人。

平日里相交甚好，母亲的离开，竟叫这些亲人悲痛不已。从山上下来，大家的悲恸仍然无法抑制，个个悲从中来，没有一个人有心情把酒言欢。

于是，我不得不将预定好的饭店酒宴退掉。印象中喜丧盛宴的场景，却未能如期上演，心中难免有一丝失望。

或许，母亲脱离苦海，也希望大家可以为她举杯欢庆吧？谁又知道呢？

作为最后一个环节，一众亲朋要将母亲送回家中。上楼前，举行了也不知有无依据的小小仪式，一盆放入菜刀的水，每个人先在里面洗手，然后上楼。

那一刻，每个人都遵照执行，却不去询问原因。如同葬礼上的一切环节，无需理由，照办即可。

这也许就是所谓中国式的心照不宣吧？不伤大雅、无关痛痒，所以经久不衰……

15.亲人

一众亲人的到来，却将原本不大的房间挤得水泄不通。

这所新装修的住宅，母亲却只住了不到两年。后来她的癌症，也曾被有些亲人怀疑，是不是因为住进了新装修的房子所致，是地板还是家具不够环保，才诱发了病因？

当然，也没人真的去调查这件事情，因为房子是儿子独自装修的，而且癌症这东西，至今还没人敢肯定它的真实原理。

装修所用的一切材料，都是我这个儿子亲手所选，而我仰仗的，却是前不久自己新房的装修经验。

然而，我在北京的新房，不管装修得多么环保，母亲却只住了一次，而且还不到十天。

亲朋们与父亲简单寒暄几句，就算是安慰了。不知是掩不住悲伤，还是不想在悲伤之所久留，茶还没喝完，亲人们便各自回去。

母亲的照片被放在了电视柜上，点了香炉，烟雾袅绕下，母亲的笑容和蔼可亲……

16.天堂

母亲的葬礼，就此画上句号，简单却不草率，匆忙却不慌张。

如果跟她平淡无奇的一生相比，母亲的葬礼或许还要风光一些，最起码儿女孝顺，最起码是在儿子家中离开。

母亲强忍着剧痛，非要来北京过年，或许她早已“预谋已久”，知道来了便不再走了。

正如父亲最近时常唠叨的，说送母亲回来时，没有用所谓的“招魂幡”之类的法器，所以母亲的魂留在了北京，留在了儿子身边。

但这又有何妨？我总会有一个念头，母亲早已去了天堂。而且天堂里，她一定早已学会写诗。

也许，这才是母亲想要的最好结果。也许，此刻母亲正过着想要的生活，希望如此！

可是，人走之后，到底有没有所谓的“魂”？假设会有，他们会去哪里，想去哪里？

然而，这些又由谁决定呢？逝者已矣，我希望会有天堂。

在那里，母亲一定不会受到病魔侵害。在那里，母亲一定要做个不受人欺负的人，因为她有一身硬骨头。

母亲的这一生已经走完，她那些波澜不惊的日常里，有太多故事可以书写，也有太多哲理应该总结。

如果有空，真该为她写部传记，平凡之中，才有伟大。

再想想若干年后，等我们离开那一天，有没有葬礼，会是什么样的葬礼？

谁又说得清、谁又道得明？算了，何必为难以捉摸的未来胡乱捉摸呢？

趁活着，就好好活吧……

ps.初作于2018年2月22日（正月初七）母亲周年忌日前夕。权且作为提纲，待我学会如何写小说时，倒可以写部长篇，就当是为母亲作传，纪念她那段平凡无奇却可歌可泣的弥留时光，其他无以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