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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生
他很少喝酒，现在却酩酊大醉。
他从不借酒浇愁，他“借剑消愁”，现在，他却不再用剑。
但是他愁、痛、生不如死，所以他变得嗜酒。
只有酒，只有醉到不省人事，只有变成墙角的一只死狗，他才能得到暂时的解脱。
他羡慕那些流浪的狗，无依无靠让它们变得悲惨，但也坚强凶残，而他，只剩悲惨。
他迷离着眼睛看向秋雨刚过的小巷，客栈的牌匾、酒楼的旌旗……都在暗沉的秋色里显得萧索。
附近有几棵树，枝头潮湿而寂寥。地上铺了一层残叶，它们已在水洼里认了命。
不认命的还在枝头苦苦挣扎，不愿掉落。但是一阵风来，它们沉重的身体还是离开了枝头，连落地都显得笨重，啪地一声，就像死尸一般贴紧前面的尸体，认了命。
他打了个寒颤，后悔看了这一眼，这一眼太冷，这一切都太冷，冷得他根本不敢多看一眼。
他已头疼欲裂，但却还想再醉，这世间再没有比醉更好的事。
醉了，便看不到一切。醉了，便也不会感到冷。
他扭着酸痛的身体向角落里摸索酒壶，那是他的药，是他远离痛苦的解药。
他张大嘴巴，干裂结痂的唇角裂开，血珠渗出，他本能地皱了皱眉，将嘴合小一些，将酒壶一倒，却已空。
他晃了晃酒壶，当真没有了。
他沮丧，在脏破的衣衫里摸索银两，却发现连银两也不见了。
他突然就笑了，笑着笑着就哭起来，这世间对他太不公，他不能死，也不能活，现在连买醉都不能！
他摇晃着站起来，想着到哪里能找些酒喝。
突然，一个人滚到了他的脚边，是个小乞丐，后面还有一阵嘈杂的追逐之声，他挪了挪脚避开。
“救救我！救救我！”小乞丐一把抱住他的腿，声音里满是哀求。
他怔了怔，脑子里出现一个青衣直裾的翩翩男子，手里握握着一柄剑，一柄青绿色的长青宝剑，剑柄上还有心爱之人送的那束青蓝剑穗。
他的心一阵绞痛，那个他，是行侠仗义的他，但是，那个他却已经死了！
现在的他早已不是青龙山的继承人，甚至连弟子都不是！世人眼里，他早已是个凶手，是个淫魔，现在，还是个衣衫褴褛的酒鬼乞丐，这样的他，连自己都解救不了，还可以救谁？
他又挪了挪脚，想要挣脱那双抱住他的手，小乞丐却抓得更紧，苦苦哀求。
追逐的人到了，堵在出口。
“喂！老鬼，识相的就赶快滚，免得我们伤及无辜！”一个年轻却痞里痞气的乞丐朝他大喊。
他又挣了挣，围着的乞丐便看出来，是小乞丐拉着他不放，不是他有心管闲事，几个人一阵大笑，喊话的人便和另一人走过去扯开小乞丐的手，把他也扯了个狗吃屎，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只有小乞丐在发出更加惊恐的求救声。
他爬出来，一只脚朝他的屁股上踹了一脚，大笑着骂了句“快滚！”
从没人敢对他这样，哪怕在被师父收留之前，哪怕在那些悲惨的、流亡的童年。
一股屈辱的情绪涌起，他的眼睛发红，咬肌发紧，他扑在地上，恨不得将掌中潮湿的稻草捏个粉碎。
“他妈的！还不快滚，等着看戏吗！”又是一脚朝他大腿上踢过来。
他终于还是放松了拳头，发红的眼睛里已全是泪水，他已经不能反抗，因为那怒气并不能激发勇气。
一个人失去勇气的时候，也就失去了所有反抗与抗争的能力。这时候的活着，不过是一种行尸走肉的存在。
这时候，哪怕会有一时的怒气涌上来，但也只是怒气，还不能成为能量，所以，怒气下去，他会更加肯定自己无能。
现在的他已连20多年前的那个孩童都不如！
那年的他能为了娘亲跟人拼抢两个红薯，而现在的他却只能让人嘲笑欺辱，从自己的窝里赶出来。
他挣扎着爬起来，蹒跚着离开。
离开时又忍不住回头，也许是舍不得这秋雨过后的草窝，也许是那惊叫太过凄厉，或者，是那些笑声已由戏谑变得淫荡。
他看到几片衣襟飞起，一个花蕾般稚嫩的胸脯很快被一只脏手握住。
这一幕像一道闪电划亮了他的眼睛，一团火瞬间在他心里燃烧，一直燃烧到他的眼球。
“畜生！畜生！你们这些畜生！”他趔趄着冲向那些淫笑着的人。
长青剑并不在他手里，但已不能影响他救人决心，因为那怒火已经燃烧，已经激发起他的勇气。
如果之前的他是死的，那么现在的他就得到了重生。这种重生太难，就像凤凰涅槃，即使有了重生的机会，你也得有重生的勇气。
一个人，当你以为你是在救别人的时候，真正被救的人，也许是你自己。
现在的他的确得救，也便有了救人的力量。
他将他们像垃圾一样提起来，扔了出去，摔得龇牙咧嘴，叫唤连天。
他却并不看他们，只看着草堆里瑟瑟发抖的小女孩，她蜷缩着的身体满是抓伤的血痕。
他的咬肌又在发紧，发出悲愤的咯咯声。他眼中的怒火又变成了泪水。
他恨自己，只看到了她是个小乞丐，却并未发现她竟是个女孩子，只听到了她求救时的恐惧，却并未听出那恐惧背后的意思。
被扔倒的人也愤怒了，捡起石头木棍就朝他喊打过来，他回身反手一击，一个人往后飞出，压在紧接着的两人身上。另一人趁势一棍斜劈下来，他身体轻侧，一把夺过木棍，将那人提起一扔，将刚爬起来的三人又压倒在地，咿呀惨叫。
“滚！”他朝他们低吼，几个人便连爬带滚地消失在秋色里。
2.往事
“叶寒棠，你那么厉害，为什么要给人家欺负？”小乞丐一口气喝完了碗里的萝卜汤，咂着嘴问他。
“我并不厉害。”他不敢看小乞丐的眼睛。
“可是那天你一个人打退了那么多人，你还有钱给我买衣服买吃的。”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钱是偷来的，但他说不出口，那曾是他最不齿的行为，可是现在，他却不得不靠偷盗养活她和自己。
因为不知道如何作答，他便不再理她。
“我是不是很讨人嫌？”小姑娘突然带着哭声问，他有些吃惊，既因为她的情绪变化之快，说哭就哭，又因为她的问题。
但他还是耐心地俯下身替她擦泪，“没有，我小的时候也要过饭。”
女孩止了眼泪睁大眼睛看着他，好像不敢相信。
但他并未说谎。
那一年他六岁，是秦淮河边与娘亲一起要饭的乞丐。
那一年他为了两个红薯跟人扭打，遍体鳞伤。
那一年，娘亲没等到他回来，便饿死了。他也差点饿死。
但他没有死，不但没死，反而成了青龙山赵黎峰的弟子，成了大师兄杨凯威的师弟。
所以，他永远记得师父当时看他的怜悯疼惜，永远记得大师兄噙着泪将他抱在怀中的温暖。
所以他永远对他们心怀感激。
因为这感激，在发现赵黎峰是个披着道袍的采花贼时，他痛苦万分却只能沉默。
也因为这感激，在那场掌门之争里，他尽力推辞。
但掌门的青睐还是让他成了战争里的牺牲者。
师父亲手设计的陷阱将他成功变成了淫魔，成了心爱之人的负心汉，也成了弑杀掌门的凶手，罪不可恕！
所有人都要他死，所有人都觉得他死有余辜。
六岁那年他本就该死了，是赵黎峰给他这么多年的命，现在他要他偿还，还他便是！
但是大师兄击落了他手中的长青剑，他要他活着，为了青龙山的未来，为了冤死地下的掌门，也为了他自己。
有些人的生命是脆弱的，就像花朵，风便能让它颤抖，采摘便能让它断送明天。而有些人的生命却像野草，因为可以不断重生，所以得以长生。
因为打不败，所以长生。
他曾以为自己只是花朵，即使皮囊尚存，但意志已死。
他曾想忘掉所有，所以他喝酒，喝很多很多的酒。
他想回到六岁那年的穷苦弱小，那样就没人在意他，也就没人陷害他。
但是他错了，这是个残酷又现实的世界，强大有强大者的明争暗斗，弱小有弱小者的相互残杀。
美好不是因为你放弃竞争，相反，它始于你重拾了参与竞争的勇气。美好，是因为你开始让自己变得强大。
3.长生
“叶寒棠，那你是不是要变得强大了？”小女孩似懂非懂地，一双清澈明净的眸子看着他。
“是，你救了我。”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感激的温柔。
“我不懂你的意思，明明是你救了我，”小女孩摸着下巴一副深思的模样，“你们大人总是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还有谁说过什么你听不懂的话吗？”他问她。
“嗯，在被那些人欺负之前，我一直跟爷爷一起要饭，爷爷总担心他死了我会受欺负，所以总跟我说，‘看一个人是不是真的乐观坚强，不是在他没有看到邪恶的时候，而是即使经历了黑暗和邪恶，还能坚信正义和善良。’他说，如果他有一天真的不能再保护我了，不管我遇到多么邪恶的事，都要永远坚信美好，永远乐观坚强。我那时候就没听懂。”
他有些心疼地摸摸她的头，眼里泛起疼惜。
“后来我爷爷真的死了，我也真的被人欺负的时候，我就懂了，”她仰起头来看他，眼眸里还是一尘不染的清澈，“因为我遇见了你，一定是因为我记住了爷爷的话，坚信了美好，所以你就跑回来救我了，是不是？”
叶寒棠已泪如雨下，紧紧拥住她。
“你爷爷说得对，我也要永远记住他的话，打不倒的人，才能永远坚强，打不倒的人，才能永生不灭。明天，我们就回青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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