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黄河故道自驾游时,误入一片山岭,山高林密,各类电子设备都没了信号。
这不是我第一次自驾迷路,所以并不慌张,倒是趁着兴味下车登山。
人迹罕至处,必有野趣。
我在树根、青藤中攀缘,踏着枯叶青苔,穿过古树厚实的阴影,奋力爬上山顶。
山巅阳光刺眼,山脚下一片雪白,风吹来几片花瓣。
是梨花。
千树万树梨花开,就有雪满天山的气势,这里足有千亩,一眼望不到尽头。
我拿起拍立得相机,疯狂拍照,心想这次旅行相册又得一张“镇场子”的照片,每当此时我又要懊丧:我要是个人像摄影师多好,模特们肯定会赞叹我的审美,再吟一句:“梨花一只春带雨。”还不让模特儿们如痴如狂。
正胡思漫想中,我精心选择的照片已打印出来。一看照片,我惊叫不已。
照片中的梨花黯红汹涌,像无尽的血的海在翻腾,却又静默无声,更显恐怖。
我的惊叫也没入静默。
四下里又拍了几张,打印出来的照片与实景并无不同,再拍梨花时出来的照片仍是茫茫血色,不禁悚然。
可很快,好奇心让我按捺不住,脚步也不听理智的使唤,我几乎奔跑着进了梨花丛中。
在仔细看了身边的花株,望了不同角度的光线以后,没有发现异常。
静默,只有无边的静默环绕着我。
有一点我是知道的:每逢花季,果农为了产量不减,会大量喷洒农药,蝴蝶、蜜蜂自然绝迹,飞鸟、鸣虫也不见踪影,这就是为什么果农最辛苦的不是采摘而是人工授粉,这就是为什么盎然的春色中如此静默。
浓烈的药水味驱散了我的一时冲动,若不赶紧离开可能会中毒。
我心慌起来,拼命朝山坡上跑,得赶紧去高处空气流通的地方,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我没能跑到山脚便眼花耳鸣,一脸栽倒地上,可怜我的高鼻梁,脸上唯一好看的地方,坍塌了。
鼻腔里热血充盈,只得用口腔呼吸,因为嘴还亲吻着大地,我猛吸了一口,全是灰尘,嗓子被堵住了。我挣扎着把身子拧过来,仰面朝天,猛咳两下,本想打通呼吸道,结果气管没通肺里的空气却咳的一干二净。呼吸停止、耳鸣消失,这下我的世界彻底安静了,只有残留的脑电波在虚空中闪烁,使我感到自己也在虚空中,先是无底地坠落,而后无边地漂游,最后悬停,电波消失了。
“电击!”一声果断的命令从无边虚空中传来,救命的闪电随之穿过我的身体。
肺泡瞬间充盈,脑海里电闪雷鸣。
我活过来了,不管是谁在电击,当然几乎可以肯定是一位护士姐姐,因为电击的命令就是一袭女声。不管是谁,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她将是我的新生里见的第一个人,她就是我的救赎我的新娘。
我慢慢睁开眼,体验着死里逃生的喜悦,用心感受空气里细微的芬芳,左边,在左边有一丝香水味或者是护士姐姐的体香吧,不管是谁,我醒来后热情地拥抱我的救命恩人,应该不会不妥吧。
我微微向左转头,眼缝里的光影迷离闪烁,一位白衣天使正在面前,看到天使惊讶的面容,我不由地向她甜甜微笑,天使脸上变成绯红,她也为我的复活而震惊欢喜吧。
想想我满口泥土,一脸血污地躺在荒郊野地,等她们发现我的时候,恐怕只是没有死透而已,要不是医学奇迹,我万无生理啊。
那白衣天使惊讶之余仍不忘巩固医疗成果,喊了一声:“再来!”优美的声色清爽悦耳,“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电流再次从我的腋下窜过全身,我浑身抖动,眼皮绽开,瞳孔放大,这一瞬间我看到周围的景色,这里不是急诊室,倒像刑讯室,击打我的不是医疗器械,而是一根电棍,电火星噼里啪啦地响。有一股焦糊味,我的腋毛着火了。
我惊讶,不知所谓。
不知所谓的境遇让人害怕,加上失去腋毛的奇特感觉让我狂呼:“我靠,我靠,我靠。”分别代表疼痛、惊讶、抗议!
啪啪,两鞭子抽在我脸上,脑电波告诉我脸上出现一个X型疼痛区域。抽打我的人正是那白衣天使,看她的打扮,身材紧致、风衣纯白,很像我平时梦里的女主角,可我身上、脸上的痛感又真实无比,这是梦吗,我咬了下嘴唇,很痛,不是梦吗?为什么我要被绑在柱子上被一个白衣女子拷打?
“这是哪?”我问了一句。
白衣女子冷笑一声:“要装疯卖傻了吗?流氓!”
啪啪,又是两鞭子打在我的胸口。
我痛昏过去,又被冷水浇醒。
再次醒来,我不得不审视目前身处的环境,先看是不是黑白的,不是,各类颜色都很分明,与梦境大不一样。
虽然我更愿意相信这是梦中,可周围的环境完全陌生却无比真实,白墙上有醒目猩红的标语,角落里还有一排步枪。
是时侯发挥我的分析天才了:这些标语好像在电视里见过,不过却是新写上去的,因为我闻到油了漆味,嗯……?其它都不知道了。
“首长?”是白衣女子问询的声音,我寻声望去,角落里悬着一颗燃烧的烟卷。白衣女子正弓腰望着那烟卷。
“去吧。”在空旷的刑讯室里,这两个字轻柔确有千钧之力。什么意思?我开始不知所措,开始绞尽脑汁。
白衣女子从桌案上拿起一把三棱刺刀,朝我缓缓走来,桌案上还有斧头、凿子、钢锯、烙铁,我虽然不能选择刑具,但比较起来三棱刺刀似乎是不错的。
来吧,我心想,赶紧结束这场噩梦。
但是也不能太窝囊,死之前我应该有就义前的凛然之色才行。
我看那墙上新刷的标语,挑了一个有气势的,大喊一声:“解放全人类!”
白衣女子怔住了,燃烧的烟卷突然升高,那首长从阴影处走来,原来只是个高瘦苍白的青年,也就二十出头,青年一脸兴奋的叫到:“我就知道你心底里是认同我们的,你只是被蛊惑了,今天就是你重新加入正义的日子。”
我懵逼了。
首长牵起白衣女子的手,从她手里拿过三棱刺刀。
“黄倩,你回避一下。”首长吩咐道。
白衣女子黄倩颔首致意,首长目送她离开,等厚重的铁门关闭之后,首长面带微笑朝我走来:“老同学,你跟四三派、四四派的搞在一起干什么,没有前途。你忘了自己的誓言吗!一个人,人!怎么可以背弃自己的誓言!”
首长苍白的脸被血气涨红,面容却显得柔和了。
“这是地牢吗?老同学?”我问道,心里满是疑惑。
“这不是地牢,是改造灵魂的地方,我们改造了很多人,你们的人。”首长用刺刀指着我,努力显地意味深长,又有一丝矜持得意。我看他一个年轻人故作深沉的样子,心里很是不屑:“装逼。”
我的疑惑更深了,但兴趣也浓了起来,我想看看这梦能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我准备配合首长的表演了。
“你赢了,我也被改造了。”我苦笑了一下。
“不不,是双赢。”首长用刺刀尖挑开我胸口的绳结,再要挑下一个时突然停住,他盯着我说道:“龙生龙,凤生凤?”
这是要我接龙吗,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但他说的话我是知道的,我试着接他的话:“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首长大笑起来:“真心的!你的眼睛不骗人,我知道你不怕死,你确实是被蛊惑了,看你回心转意,比什么都让人开心。”
我也很开心。
因为我说的两句话就从要刺死的敌人变成可交心的朋友了吗?这真是有趣的梦。
我被解绑之后,黄倩拿来药水、绷带给我处理伤口。她纯白的风衣上有红色的肩章,跟首长身上的一身绿、三片红是一个款式,我隐约明白了一些,看来我来到了那个疯狂的年代。
隔壁传来一声声惨叫,让人毛骨悚然。
“处决了多少人?”首长问。
“七个。”黄倩冷冷答道。
我心中一凛,下意识咬咬嘴唇,很痛。如果这不是梦,我得小心了。
首长没有说话,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盯着黄倩看,她很漂亮。
“吴乾,吴乾!”首长似乎在叫我,打断了我的走神。
“嗯?”吴乾是我在这个时代的名字吗。
“准备一下,今天就是决战的时刻。”
“世界属于联动派!”首长和黄倩同时立正,右手横在胸前喊道。两个人一起看着我,我学他们的样子也做了一边喊了一声。
首长满意的点点头,挽着我的手往铁门处走,门开了,是一个灯火通明的大厅,大厅里聚集着100多人,我仔细看过去都是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还有些小孩子也就十来岁,100多人看到首长,立刻安静下来,有人喊一声:“立正。”
100多人靠脚立正,又一声:“敬礼!”
首长回礼后,大声宣布:“四月派首长,吴乾,已经投降了。”
大厅里一阵欢呼:“联动派必胜!”
我尴尬得无地自容,虽然我还搞不清状况,但投降真是个让人羞愧的字眼。
众人狂呼之后,突然安静下来盯着我看,我四下看看,意识到自己需要说些什么,还好我学到了一句口号,既然刚才能救我的命,现在应该也有所帮助吧。
我振臂一呼:“解放全人类!”
大厅内顿时沸腾起来,这些年轻人、孩子们脸上洋溢着激动必胜的决心。
“准备战斗!”黄倩歇斯底里地吼叫一声。
所有人奔向大厅一侧,那里有满柜的军火,黄倩递给我一把步枪,我曾经是兵器杂志的读者,知道一点枪械知识,这是把56式自动步枪,特点就是操作简单,我也能用,于是心里有底了,准备跟这些年轻人疯狂一把。
武器分发完毕,黄倩又喊一声:“集合!”
100多人站成五列横队,首长开始动员训话。
这时候我看到一边角落里横七竖八的摆着几具尸体,是刚刚被处决的七个人吗?
我不由得走过去看,也是一些学生模样的人啊,他们嘴角流血,眼睛张开,有两具女孩的尸身上有明显被凌辱的痕迹,我浑身发抖,已经出离愤怒,这帮正在集合的人跟畜牲有什么区别?
我拎着枪,用大拇指顶开保险,左手抵着枪托,右手猛拉枪栓,子弹上膛的声音惊动了首长的训话。
首长转过身来,我也转身向他,我端起步枪声音颤抖地问他:“我们的敌人是谁?这些死了的学生吗?”
一百多人同时举枪指向我。
“对,就是这些人,你的部下,他们对我们做过同样的事!”首长咆哮道。
“这他妈是不对的!”我吼道。
“你他妈也配说这话?”首长的话满是嘲讽。
我心中一震,愣住了,准星缺口里的首长抖动起来,是我手在发抖,看来我做过跟他们一样禽兽的事情。
“我不会跟你去杀人的。”我无力地说道。
首长冷笑起来:“是吗?心软了?那你去让你的人别来杀我们。”
我听不明白,我搞不懂怎么回事了。
突然轰隆一声巨响,是炮弹爆炸的声音,大厅塌了一半,阳光照了进来,原来是白天。
首长被压在水泥横梁下面,昏死过去。
我被气浪掀翻在地,半晌才挣扎着站起来,随即一颗子弹擦过我的肩头,血喷出来,溅在我脸上。
一排密集的子弹把大厅里剩下的人扫倒在地,只剩下一片哀嚎,我被这阵势吓住了,只能呆呆地站着,这时进来一群带红袖章的年轻人,他们嘴里呼着口号,在大厅里寻找活口补枪、补刀。
黄倩没有死,看起来受了重伤,她奋力爬行想去抓头前面的手枪,一只脚踏在黄倩的头上,把她的脸捻翻过来,那是一只穿皮靴的脚,那是一张哭泣着的脸。
“手雷!”一个声音惊叫到。
一声闷响传来,是手雷在身下爆炸的声音,黄倩被炸成粉碎,踏在他身上的脚也断在地上。
一片血污拍在我的脸上。
我的心口阵阵绞痛,几乎要哭出声来。
我不知道这个吴乾是谁,我没有对黄倩他们的一丝仇恨,我只有心疼。
我被几个人搀扶着,人群朝我聚拢。
“首长,首长?”这是喊我的啊。
我不愿意让他们扶着,一个一个把他们推开。
“你不会是投降了吧?”一个穿呢子军衣的人问道。
我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是。”
立刻有枪指着我。我把枪口压下去,朝阳光走去。
“叛徒,你没有资格领导我们!”穿呢子军衣的人吼道。
我大声吐了口痰。
“你是什么人,你不是吴乾!”那人疑惑地说道。
“我不是吴乾。”我转身向他,”我干不出你们这种禽兽的事来。”
“闭嘴!”那人抬起手枪指着我的脑门,“我有权枪毙叛徒,你居然向李森这种人投降?禽兽不如。”
“李森吗?”我看着地上昏死的那个首长喃喃起来:“可怜啊。”
我拨开人群,俯身看着李森,他还有呼吸,我拍拍他的脸,拭掉他嘴角上的血渍,人醒了,我掀起水泥横梁,背着李森朝外面走去,人群里一阵惊呼。
李森趴在我肩膀上低声说:“放下我,你这样会死的!”我在瓦砾中一步一拐的走着,不想回答、不想说话,现在两个首长和解了,眼前这一幕会让什么四月派觉得手足无措吧。无聊的斗争,他们长大了才会明白吧,现在有多惨烈那时就有多悔恨吧。
我背着奄奄一息的李森,站在大厅出口处,眼前是一片雪白,凉风阵阵,吹来几瓣梨花。
背后枪声响起,子弹穿过身体,我和李森扑倒在血泊中。
我的灵魂出离身体,站在山巅看着这群四月派的人把大厅里100多具尸体埋在梨树下面。有人嬉笑说着:“上点肥料,明年能长血梨不?”
斗转星移,山脚下的景色转换,来到我自驾游时的样子,我看到自己被抬上救护车,然后我在救护车中醒来。
果然只是一场梦。
我挣扎着要坐起来,护士关心地说:“你再躺一会。”这个声音把我惊得直直坐起身子,是黄倩的声音,我定睛一看果然是她。
“首长约你去大土非堡。”黄倩笑着说道,看我一脸蒙圈,她继续说道:“慢慢就适应了”。
我没有心思听黄倩说话,因为我看到车外的梨花正在变成猩红,像血的海在翻腾,这辆救护车也变做了一叶小舟随着风波起伏飘摇。
我赶紧捏捏鼻子,没有伤!我倒吸一口冷气失声喊道:“我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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