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婆(奶奶)了吗?”屏幕里风烛残年的你,带着十二分的期待。
温暖的春光落在我的手机屏幕上,却无法照在你的房间里,你的脸上。你已经卧床半年了,看着已经无法行动的你,难免让人觉得辛酸。
“婆,你的身体还好吗?”我赶紧的岔开话题,虽然我知道这个问句,同样的无用,因为您的听力已经大不如前。
“婆想你们了,没事就回来看看婆,陪婆坐一下。”你只顾自顾自的说着。
“嗯。”我答应着你。
刚好我有来电,隔断了屏幕中的你我,也解救了此时的尴尬。
我想我们就这样,我依旧年下节假日去看您,给您买好吃的,给您零用的钱,您可否永远都不要问我,想不想您,爱不爱您这样的话题,这让我太为难了。
我从小便不知道如何表达爱意,或是你也从未在我幼小的心田里播撒爱的种子。我心里您占有的那一隅是一片荒芜,不见雨露照拂,不见日光温暖,甚至连自顾自任意生长的杂草也被践踏的面目全非。
大概是因为九十岁的您太老了,所以往事您都不记得了。
您还记得,当我和妹妹相继出生后,你口里只一句:“又是女娃子!”然后转身离去,您的儿子要去生产队上工,月子中的妈妈一边带着不满两岁的我,一边照顾嗷嗷待哺的妹妹。是外婆,带着一包袱亲自打的石子馍和挂面过来伺候妈妈的月子,和女儿女婿挤在了一个炕上。
您可否记得,初生的我没有奶吃,只能以面糊糊续命。而我拒绝吸食惨淡无味的面糊糊,大半夜,您儿子为了涮粘在玻璃瓶壁上的白糖,玻璃瓶子被开水冲炸裂了。玻璃瓶炸裂的声音和您孙女饥饿的哭声,也无法唤醒睡在对面房子的您和爷爷。你们依旧舍不得拿出钱来给孙女买奶粉或者白糖。
在你们老两口的嫌弃下,妈妈隔年又怀上了弟弟。您很开心,但是警告妈妈,如果还是女孩子,就送人。弟弟尚未出生,计生部门就找上了门,以罚款威胁。这时,您和您的老头子又逼着妈妈去引产。妈妈含着泪躺在医院的产床上时,那位医生老奶奶怜惜的对妈妈说:“孩子,你回去吧,你的身体不适合做引产,否则容易引起大出血,会有生命危险。”妈妈挺着七个月的大肚子,一个人又步行十公里回家了。结果就是,分家了,您和爷爷怕罚款受连累。家分了,但是我爸挣得工分,分的钱还要受你们支配。
贫贱夫妻百事哀,我们的童年是在父母无缘由的争吵和打架中度过的。我那愚孝的父亲总是在你们老两口的一次次挑拨中,在我妈面前耍威风。我永远记得,我抱着弟弟坐在屋外一边的门墩上,妹妹独自坐在另一个门墩上,我们三个一起大哭的场景。哭的声音再大也无法遮掩我妈的惨叫声,我爸的吼叫声,还有家具“光光当当”的声音。您可知,那种惊吓、恐惧一直在身体里。那么多年,您心底可曾生出对孙子,孙女半分地怜惜?不会出来抱我们一下,更不会出来劝架。我妈被揍的越狠,你们才会越得意。
当你们撺掇我爸打我妈时,被打急了的妈妈,有时会逃回了娘家,外公只允许妈妈住一晚上,就让她回家。原因是,家里还有年幼的外孙们需要照顾。
所以,当你们俩偷偷的用您儿子一家五口的口粮换西瓜吃,蒸白面馍馍吃,您的孙子只能吃搀着玉米面的馒头。当你们在房子里吃香蕉的时候,把扒在门缝看着的孙子推开,插上门栓的时候,你可曾自问过,您在幼小的孩子心中种的是什么?
我喜欢去外婆家。因为那里不止有外婆慈祥的笑容,有外婆拿出来的好吃的。还有外公,外公喜欢高声讲故事。就从三皇五帝讲起,一直讲到元明清。给我讲十二天干和十二地支,给我讲木火土金水,给我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我好像什么都不懂,但那些声音都印在了我脑子里,后来我懂了。
外婆养了九个孩子,在外婆去世时,她已经有了21个外孙和一个孙女。当我们每次叽叽喳喳来到外婆家时,她就会一边嫌我们吵闹,一边又拿出她藏了好久的糖,一一分给我们。我还喜欢吃她做得芝麻盐,夹馍吃特别香,当我看见她放芝麻盐的地方,我便悄悄偷吃,直到看见确实吃了太多,才不忍放回原处。我以为的天衣无缝,其实外婆怎能不知晓是她那个馋猫外孙女的杰作。
是的,爷爷在我八岁的时候去了,我把这些仇恨都记在您一个人身上,多少有失公允。他都走了,我对他只有模糊的印象,我们和他也没有了任何的瓜葛。我们一起生活的八年里,爷爷奶奶从未问过,从外面野回来的孩子饿了吗?或者帮忙洗洗孙子脏脏的小手。
我也不会忘记,爷爷去世的前一年,您的儿子儿媳被逼无奈,打算自己出去盖房。在新房改好之前,你们赶走了那一家五口,这五口里面除了妈妈,其他人可都是您的血亲呀。你们不记得他们住哪里里吗?
他们住的是村里的仓库,常年只是存放村里杂物的仓库。爸爸妈妈一边要上地里干活,一边忙着盖新房子,那个仓库是在草草收拾了之后,就在地上铺了一个席子,五口人挤在一起。我不记得我们挤了几个晚上,我也不记得里面的蜘蛛网,灰尘味,还有撕咬的老鼠是如何在里面横行的。就在新房子刚盖好轮廓之后,您儿子一家五口就搬离了仓库,因为那天晚上有一只老鼠正在啃您孙子的脚指头。您的儿子就在屋子最中央,用一些细细的椽搭在两条长凳上,再铺上席子,这就是一个简易的床,我依旧不记得我们这样睡了多久。我只记得,这间屋子就是在我们的陪伴下挥发了潮湿,又在我们的见证下,盘好了炕,然后您的儿子便日日拿来柴火烧炕,直到炕被烘干。
您大概也不记得,您儿子盖房子的椽子不够,外公就派舅舅从家里用架子车拉来,铺在了我家的屋顶上,顺便给我家一起帮忙盖完了房子。
再后来,您儿子的一家五口,好像完全跟您没了关系,不管是您儿子得了肺炎,还是您儿子的脚在干活时被中午砸伤,这些都跟您没有半毛钱关系。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一边上学一边帮妈妈卖菜,然后周末再紧锣密鼓的给自己烙锅盔,带到学校去吃,咸菜也是自己切好装在罐头瓶子,一起带到学校。而另一边,我的堂弟和堂妹,却可以在放学后吃到您做的饭,烙好的锅盔,穿您洗好的衣服。
我小时候总是帮妈妈卖菜,但那时候大家消费水准低,经常都是骑着车子转了方圆十几里了,还是没有卖完,我骑着骑着就来到了外婆家门口。外婆还是跟以往一样,给我弄上饭吃之后,挎着我装辣椒的篓子出了门,等到回来的时候,篓子已经空了。外婆说,婆给我娃卖完了,别嫌钱少。
我惊诧外婆是怎么办到的?外婆说:“我给邻居们一人抓一把,不上称,一把五毛钱,一会就分完了。”这时,外婆慈祥的笑容就溢满了脸上的每个沟沟壑壑。我朝篓子里看去,里面果然全是五毛一张的毛票。
再往后,我们一家五口经历的艰辛也跟您没有任何关系。我几乎每年都要做一件事。我会在夏忙的之前,步行到七八公里外的外婆家找舅舅和小姨来帮忙夏收。外婆也总是一边给满脸是汗的我打来一盆水,一边笑眯眯的说:“我娃,慢点说话,婆耳朵不好。”于是,我就重新放慢了语速,一字一字说完。然后安心的吃着外婆准备的西瓜解渴。
我仍然理解不了的是,我的母亲,您的傻儿媳,总是在卖完菜回家会给您买上您爱吃的香蕉,油糕。因为那时,我们的日子依旧不好。
我妈为了改善经济状况,除了种过果园,各种大棚菜,养过所有家禽家畜,还学会了做豆腐。你就来喝豆浆,我们家种瓜,种菜,你都随时可以来我家拿。四个儿媳里,只有妈妈理你,对你好。说实话,我从小都在想,我长大了一定要为妈妈报仇。可是,我的仇报不了了,您的儿子儿媳养出来的孩子不会报仇,只学会了以德报怨。所以,自打成家,我爸妈要求我们姐弟三个每年都给您钱,也给您买吃的,一直到现在。
一九九九年九月九日,我大学开学那一天,外公去了,隔年,外婆走了。他们的葬礼,我都没能参加。我发誓学成之后,我要孝敬他们,爱他们。可是,我没有机会了。
就在我考上大学的那个暑假,妈妈哭着跑到娘家对外公说,大(爸),我没钱供孩子。
“你就是砸锅卖铁都要让孩子上学,再别让孩子吃你们吃过的苦,困难总能过去。”因摔伤躺在炕上的外公是这样对妈妈说的。妈得了主意回家了,只需要到处借钱筹集我的学费。
我开学前夕,外婆给了我妈一百三十块钱。那时,舅妈都不给她饭吃,窝囊的舅舅不敢言传,这钱还是外婆的弟弟,从北京寄给姐姐的。
要说爱吗?您也是老农民,应该清楚:种豆得豆,种瓜的瓜。我收到的是自私、冷漠、粗暴、偏心、无礼……所以我是如何努力的将这些通通撕碎,让那片曾经贫瘠的心田被爱浸润,以至足以长出来一个甜甜的西瓜。但真的很抱歉,物质上,我已经把给外公和外婆的那一份都给了您,我能做的都尽力了。精神上,您就别在苛求了!别让我说爱,也别让我说不爱,我都说不出口。
清明节了,我太想那两位老人了!婆,也祝您安康!
幸福的童年可以治愈一生,不幸的童年需要一生来治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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