遣怀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杜牧
杜牧与扬州的渊源是一段风流佳话,他所写的关于扬州的诗歌虽大多短小却意味隽永。除了这一首《遣怀》,我还喜欢那句“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杜牧出身名门。祖父杜佑,历任唐德宗、顺宗、宪宗三朝宰相。先祖杜预,西晋名将,注过《左传》。因同是杜预后裔,和大诗人杜甫还是同姓宗亲。身为世家子弟的杜牧才华横溢,二十三岁,一篇《阿房宫赋》已名动天下,之后进士及第。彼时,也算年轻有为,仕途畅达。
杜牧相貌英俊,政论文章写得极好,擅诗,尤工七绝。这样一位文采风流兼人物风流的清贵子弟,自是到哪儿都容易有一些风流韵事,更何况他应淮南节度使牛僧孺之邀去了扬州。
唐代的扬州是名扬四海第一流的繁华之地,景色旖旎,歌舞升平。不要说美酒和佳人,便是那扬州城里绵软和煦的春风,也能吹得人意醉神摇。
那一年,杜牧三十岁,一个男人最好的年华。他在牛僧孺幕下做掌书记,白天处理公文,晚上便一头扎进扬州的风花雪月中倚红偎翠,浪漫风流。
但凡诗人总是要以诗抒情,高兴的时候写,不高兴的时候也写。于是,杜牧在扬州的感情生活以及那些和扬州有关的诗句在他笔下涓涓而出:“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尊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赠别》二首)
明月楼头,垂杨疏朗,灼灼红灯高悬。精致小菜、醇香美酒、热闹歌舞、娇媚红妆,只羡鸳鸯不羡仙。扬州之夜,迷醉众生,叫人流连。杜牧在扬州的三年该是他人生中堪称幸福的时光,而且颇为幸运的是,他还遇到了一个好上司。对于他夜夜笙歌毫不检点的浪漫风流,牛僧孺非但听之任之,还暗中派了数十名便衣时刻保护他的人身安全。直到他离开扬州赴任京官,牛僧孺设酒宴饯行,才在席间旁敲侧击,劝他爱惜名誉和身体,不可“风情不节”。杜书记看见那装满他三年平安帖的小箱子,羞愧之下感激涕零。
说有志难酬声色买醉也好,说文人风流落拓江湖也罢,杜牧对于扬州的记忆总是深刻到不能忘记。纵岁月倏忽,恍若一梦,回想起来,依旧动心牵怀,频生感慨。十年一觉扬州梦,究竟是浓情还是薄幸,想必自己最清楚。只因缘契合,风云际会,他因着扬州诗名愈盛,而扬州也因他平添万种风情。
投缘于这一座美丽繁华的城市,杜牧如是,张祜亦如是。
张祜,诗人才子,侠义豪放,有名士之风,与杜牧相投。杜牧有诗赞之:“谁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
张祜早年优游于苏杭江淮,曾有《题金陵渡》诗神韵天成:“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州。”又有自述扬州生活的《到广陵》:“一年江海恣狂游,夜宿倡家晓上楼。嗜酒几曾群众小,为文多是讽诸侯。逢人说剑三攘臂,对镜吟诗一掉头。今日更来憔悴意,不堪风月满扬州。”志气高远,清狂浪漫,纵情扬州风月,蓬勃诗意才华。
扬州对于张祜而言,同样留醉眼眸,熨帖脾性。生既缠绵,死亦流连,他对于扬州的热爱,从生到死,更是刻骨鲜明。且看他的一首《纵游淮南》诗:“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
繁华热闹的街市,年轻美貌的女子,弦管笙箫悠扬,山光水色旖旎,偏又在一个明月朗照的夜晚。
扬州的月,因“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而超拔出众,冠绝天下。徐凝的诗,只这句是公认地好,以为写扬州月色的第一名句。
对于扬州月,诗人们的吟咏是反反复复不遗余力的。杜牧有“二十四年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谁家唱水调,明月满扬州”,陈羽有“霜落寒空月上楼,月中歌唱满扬州”,张乔有“月明记得相寻处,城锁东风十五桥”,韦庄有“花发洞中春日永,月明衣上好风多”,陈秀民有“琼花观里花无比,明月楼头月有光”,曹寅有“二分明月扬州梦,一树垂杨四百桥”。还有扬州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孤篇压全唐,写的或许就是故乡的明月。
有时候,真觉得这一座城与文人的关联太过紧密。诗句描摹,丹青图画,却总还是不能详尽。李白道:“烟花三月下扬州。”杜甫云:“商胡离别下扬州。”刘禹锡到扬州有名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扬州八怪之一的黄慎说:“人生只爱扬州住,夹岸垂杨春气薰。”而郑板桥诗里的扬州最韵致空灵:“画舫乘春破晓烟,满城丝管拂榆钱。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
扬州,在一众文人墨客的笔下热闹蓬勃、美轮美奂。却在姜夔笔下凄怆萧寂、触目惊心。
“当年人未识兵戈,处处青楼夜夜歌。”姜夔过维扬则生黍离之悲,因而自度了一曲《扬州慢》:“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词中提到杜牧,用典也大多和杜牧歌咏扬州的诗句相关。然而眼前的城池,虽依旧是淮左名都、竹西佳处,依旧有十里春风和二十四桥的明月,却满是金军南下兵火之后的破败荒凉。今昔对比,繁华不再,深情难赋。“胡马去后,犹厌言兵”,是痛定思痛对战争荼毒的控诉。叫人醒觉,原来扬州的繁华富庶和诗人的风流吟咏,须有太平盛世的保障,才能相映成辉。
那日从史公祠出来,沿着古城河去瘦西湖。走过冶春茶社,见春河静谧,桃红临水,柳绿轻飏。阳光从两岸参天相接的大树中漏下,洒落河面。远处微澜,粼粼泛着金光。境幽意闲,一时便是心神怡然、岁月静好的感觉。
直叫我从心底感念现世安稳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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