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穆云再次醒来时，大部队已经启程，跋涉在通往江南的路上。因为重伤，他躺在马车中，副将林芝和老郎中王伯在一旁照顾。
一行车马越走越远，离开尸骨遍野的北境、路过风沙漫天的中原。途经一座荒山的时候，远远望见洛城，浓烟四起，了无生机。往日的熙攘繁华，恍如一梦。
姜穆云咬紧牙关，狠狠握着的拳头，举起来，又无力的放下，一行热泪夺眶而出。王伯一声叹息，替他盖好被子，车内三人沉默无言。
“林芝，我们还剩多少人。” 姜穆云打破了沉默，低声问道。
“回将军，当初同去北方的两万精兵，算上伤者，只剩下三成了。”
“洛城百姓呢，有人护送吗？”
“姜家三万守城军，有两万护送皇室宗亲和官员百姓前往临安，剩下一万留在城中死守，城破时已全部阵亡……”
……
又是一阵死一般的寂静。
姜穆云闭上眼睛，喉咙哽咽着，半晌，终于问出最后一句——
“陆中丞家人可还安好？”
“陆府女眷已随大军南迁，但……陆大人不肯走，和朝中另外几位大人一起……殉国了……”
姜穆云心中又惊又痛，许久说不出话来。对陆伯父，是敬重，是哀思，对陆伯母和念棠，却是更深的忧虑。
这一路上，乱军盗匪随处可见，没有伯父的照顾，这母女二人，是否能跟上大军的脚步，一路平安抵达临安？
他不敢再多想，只能暗暗祈祷上苍保佑。生逢乱世，又有谁能幸免。是祸是福，且凭天意了。
※
三个月后，临安城。
上次与北凉交战的惨败，令大虞失去了半壁江山。一纸议和书，千万两白银的贡赋，换来了偏安江南的局面。
在这次巨变中，大虞皇帝把烂摊子交给太子，自己逊位做了逍遥太上皇。新皇登基，大赦天下，重整吏治，朝野中发生了许多人事变动。
其中最明显的一点，就是为了“天下太平”，主战派和军中势力被排挤。曾经的洛城守护使姜家，虽是赐了爵位，却已无实权，成了富贵闲职。
洛城的少年英雄姜穆云，此时已是人人羡慕的“小侯爷”。百官的道贺声中，姜穆云苦笑着，努力掩藏起内心的哀戚。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如今报国无门，壮志难酬。这一切，对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将来说，来得太早，也因而愈发残忍。
都说一醉解千愁。这日午后，姜穆云又醉倒在西泠桥边的隐庐酒家。
不知昏睡了多久，姜穆云忽然感觉有人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便强打精神睁开眼睛，只见一位年轻的男子，带着硕大的斗笠，披一件蓑衣，乍一看像是渔民的打扮，眉宇间却藏着凌厉的气息。
“这位公子，日日来此买醉，可是有何心事？”男子举杯笑道。
“这位兄弟，若是您的心上人不知所踪，除了买醉，还能做些什么呢？”姜穆云反问道。
“哦？公子竟是如此重情之人。在下不才，有幸结交了不少三教九流的朋友，或许……可以替公子打探一二。”
“此话当真？”
“不敢有半句虚言。”
姜穆云收起不羁的神情，正色道：“敢问您尊姓大名，何方人士？”
男子朗声一笑，“在下骆羽，无名无号的江湖小人物，倒是我家主人，或许公子会有兴趣认识一下。公子想要寻找心上人，若能得我家主人相助，必将事半功倍。”
姜穆云起身，拱手行礼，“新安侯府世子姜某，先行谢过！”
男子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似乎并不惊讶。“原来是小侯爷，失敬，失敬！侯爷若肯赏脸，三日之内将有请帖送达贵府，邀您到我主人的别苑小叙。”
“有约必赴。”
“小侯爷果然爽快！在下还有要事处理，先行告辞了！”
“不送！”
姜穆云看着男子的背影消失在迷茫的烟水中，满意的勾了勾唇角，端起桌上最后一碗酒，一饮而尽。等了一个月，鱼儿终于“上钩”了。
※
在临安当“小侯爷”的日子，姜穆云每天只做两件事。一件是游山玩水，借酒消愁；另一件，就是设法打探念棠的下落。
而那第一件事，其实也是为了第二件事服务的。
来到江南后，姜穆云遍寻念棠母女不得，心知定是走散了。这临安不比洛城，不是姜家的地盘，做不到熟门熟路，手中的兵符也被收缴，无法调动兵士去做大范围的搜寻。
天下之大，该让他何处寻觅。不过，没有消息也是好消息，至少，念棠母女很大可能还活着。只要有一线希望，他就决不放弃。往坏处想，便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只能扮成醉心江湖，挥金买醉的“小侯爷”，试图结交一些武林中人，借助他们的势力获取一些消息。若论起临安境内江湖人士的集散地，这西泠桥便是最好的去处。
姜穆云日日来此，就是为了等待一个人。一个可以帮他找到念棠下落的人。
早年在洛城时，他就曾听闻江湖中有一个门派，人称“乱真坊”。行事隐秘，作风奇诡，以江南水乡温柔地为根基，全国各地皆有分支，势力之大不可估量。但，此派门人异常低调，且警惕性极强，一般人很难与之结交。除非，是他们主动接近。
想要分辨乱真坊的门人却也简单，他们的左手腕内侧都有一枚小小的印章图样的纹身，颜色黑中带金，是用门派特制的颜料纹刺而成。
方才与那个男子对饮交谈时，姜穆云一眼就瞥见了那枚印章，心中顿觉狂喜。只是，万不可在脸上显露出来。
如今顺利搭上乱真坊，找到念棠的希望又多了几分。想到这里，姜穆云笑了，这也是北凉一战后，他第一次发自内心的微笑。
※
夜幕降临。
骆羽摘下斗笠，脱掉蓑衣，长舒了一口气。真是受够了这渔夫模样的打扮，也不知道主人怎么想的，为毛总要大伙儿穿这一身行头。看看他自己，一副俊秀书生的扮相，难道是想让兄弟们陪衬出他的才貌双全？
黑衣人似乎察觉到他的不满，笑道，“怎么？后悔了？渔樵耕读四种身份，当初可是你自己选择做渔夫的。”
“我……唉……罢了罢了……”骆羽无言以对，只得闭嘴。
“不说没用的，交给你的任务完成了吗？”黑衣人语气严肃起来。
“您放心，人已经找到了。只等您手书一封请帖，派个弟兄送到姜府即可。”
“如此，甚好。我们走吧。”黑衣人惜墨如金。
骆羽回头看了一眼对面的农家小院，陆念棠家里的烛火已经熄灭，想是睡下了。这死丫头，明天最好早点睡。每天主人躲在这树丛里要等她入睡才回去，害自己被蚊虫咬一身包，奇痒无比，可恶！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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