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子》

  飞子那会儿还不叫飞子，刚进大学意气风发，下定决心要在我们这吃个饭的时间就能逛完的校园里扬名立万。飞子学过传媒，能唱“高音”，也能唱“稻香”。飞子还自学过尤克里里，能弹民俗能弹流行。

  飞子 迎来的第一个机会是学校夏天举办的迎新晚会。他说他要抓住这个机会，争取扬名立万。

  相对于飞子思想的突飞猛进，我显得不思进取啊。开学那会儿，高中的惯性还在，晚睡晚起，一日上上课，上上网，看看书，看看姑娘，感觉来了的时候，也写写小说，日子过得惬意啊。

  某个晚上，飞子到了我的宿舍。

  “他们在操场办露天歌会，你去不去？”飞子问我。

  “不去了，我又不会唱歌，五音缺三，去了丢人。”我说。

  飞子说：“我也不想去，来你宿舍转转。”飞子把一个西瓜放在了桌子上，到处找起水果刀来，西瓜上还有着露水，一看便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最后找到了一把，拿卫生纸擦了擦后就将西瓜一分为二。   

  我想，露天歌会应该是飞子大展拳脚的机会，没理由不想去，必有事情求于我。

  我们享受着西瓜，吃过的西瓜皮像小山叠起来，西瓜子收起来，吃完西瓜，垃圾都扔进宿舍门口的垃圾箱。

  这时候飞子才说出来找我的目的。“祥聃，咱俩合写一个剧本吧。” 飞子的表情极其认真。

    “有没有好处？”

    “有，请你吃川味香的水煮鱼。”我说成交。

    我们走出学校后门左转右转来到了川味香店里。

    我们坐在川味香二楼，一边等水煮鱼一边讨论这个剧本。

  “怎么也要半个小时，长了也不行，要有内涵，但要表现得轻松一点，幽默一点，笑点要多，有语言上的有动作上的，要说道理，要接地气，要让人看得下去，还要让人看完之后反复想起。”我听着飞子的要求，判断出根据这个要求写出来的东西必然是大作。

  我说：“你别想着一下成为大佬，我们还做不到那个程度。一步一步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飞子说:知道知道，我就是想往那个方向去嘛。

  我问：“那你有好的想法了吗？”飞子说，还没呢，这不是找你商量嘛。

  我说：“你这样不好。我们可以讲讲自己的故事来激发。

飞子说，对对对，你说得对，那就先好好回忆一下自己的经历。你的还是我的？

  我说：“你的吧。我的经历没什么好回忆的。”

  水煮鱼端上来，大青色的瓷碗，里面白花花的鱼片，红灿灿的辣椒，青绿色的葱，花椒密密缀着，油汤匀匀盖着，八味大料在油水漂浮着。

  飞子说，先吃，先吃，边吃边说。白花花的鱼片，入口嫩，鲜，香，辣。葱是手指长一段的，被油汤烫得刚刚好，捞进嘴里，葱香味十足。

飞子说，我的故事？选什么样的经历？我说：“你最难忘的，但最爱的，让你惦记着又想忘掉的。”

  飞子开始陷入漫长的回忆。

  飞子在云南长大，从小就被他望子成龙的爹灌输长大后要当村长的思想。根据飞子爹的计划，飞子长到22岁，大学毕业，就可以回村竞选村长，到时候，飞子爹挨家挨户去送礼，一定能竞选上。竞选上村长，就可以承包村里的两口鱼塘，可以承包养猪场，可以承包更多土地。飞子1988年出生，飞子爹那时就知道了这个知识改变命运这个真理。

  飞子问，我为什么要去当村长啊？飞子爹说，当村长好啊，当村长不受人欺负，当村长能承包鱼塘，能承包土地，还能承包养猪场。飞子说，我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啊。飞子爹就说，当村长好啊，当村长可以娶村里最好看的姑娘。

  飞子说，我不要娶村里的姑娘，村里的姑娘都不漂亮，皮肤跟我一样黑，牙齿跟我一样黄，手跟我一样粗，打起架来跟我一样狠，我要娶外面的姑娘，我不要留在村里当村长。飞子爹甩手就是两耳光，飞子就老实了。飞子到了十四岁，初中念到一半，在学校跟人打了架，下手狠，给人打骨折了，不敢回家，开始了一场长达三个月的离家出走。飞子先是乘车到了昆明，泡了几天网吧，花得身无分文。

  飞子想，两天不行，回去还要挨打，还得等一阵子，但是身上没钱了，该怎么办呢？飞子见街上有人捡塑料瓶子和易拉罐去废品收购站卖，就上街捡别人扔掉的废品。塑料能卖，纸张能卖，金属能卖，飞子饿得头晕眼花，看见它们就像猫看见老鼠，狼一样扑上去。飞子白天捡废品，晚上去网吧蹭睡，勉强能吃饱，勉强能睡着，这么过了好几天，网管见他不花钱上网，身上又脏兮兮的，飞子再去蹭睡的时候，被赶了出来。飞子掐指一算，才七天，还不行，挨打的那个人不是个善茬，不会这么善罢甘休的，还得再忍忍。没地方睡了，去哪呢？像乞丐一样睡大街、睡桥洞？乞丐也有一条破棉被啊，飞子连这都没有。想来想去，飞子决定去当童工。飞子看准一条街，一家商店一家商店地问过去，努力推销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自己。飞子明白，正规的工厂不敢要童工，他只能问小商店。飞子说，我家里生活困难，我出来谋条活路，我不需要工资，我只要一日三餐和一个睡觉的地方。最终，飞子在一家啤酒批发店找到了活干。

啤酒店老板交给飞子一张地图，一辆脚踏三轮车，要送啤酒的时候让飞子蹬着三轮车穿街过巷。飞子站着蹬三轮车，用身体的重量带动踏板，遇到上坡的时候只能下车推。老板心地也不坏，答应飞子一日三餐，就给飞子吃饱，老板吃什么，就给飞子吃什么，有时候心情好了，给飞子五块十块的零花钱。飞子有饭吃，有地方睡，也不是很累，非常满足。

  转眼就过去了一个多月。这一天，老板叫来飞子，对他说：小伙子我看你也不像谋活路的，我给你50块钱就自己回家吧。老板就把飞子抄了。

  飞子说我看还不能回去。不回去，该怎么办呢？飞子想，这下没有一日三餐了，没地方睡觉了。飞子沿着大街走，边走边想，飞子走过一个快餐店，买了两块钱一份的盒饭，蹲在马路牙子上吃。飞子走过一个床上用品店，买了条最便宜的毛毯，用袋子装了提在手上。

  飞子走啊走，走到一个菜市场，正是下午，菜农们守着菜摊，没精打采，看样子还不打算收摊。飞子打算等，等菜农们收摊的时候，以最便宜的价格买些能生吃的蔬菜。太阳下山，没卖完菜的人们还不愿意离去，飞子无聊，和一个菜农聊起天来。菜农们每天早上四点多就起床去菜地里收菜，洗干净，挑在肩上，走十几里路来卖菜，卖到傍晚才赶回家吃饭。飞子听到菜农们说中午只吃两个馒头，灵机一动，立马去快餐店买了5份盒饭，赶回菜市场以5元一份卖了出去，一下就被抢光了。

飞子数着赚来的钱，找到一个桥洞，简单打扫，决定住在这里。这时候刚刚21世纪冒头，车还不多，飞子睡在桥洞里不吵，初夏时节也不冷，飞子翻了两次身，满足极了，兴奋得一夜没睡着。桥洞面东，飞子看着黎明到来，地平线逐渐明亮，飞子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自己爱上了这样的生活。

  天亮，飞子去给自己买了一套洗漱用品，放在桥洞，也倒像模像样。到中午，再去快餐店，和老板讨价还价，以一块五毛的价钱买了二十份盒饭，多加饭，菜少些。飞子又借了个手推车，走向菜市场，心里美滋滋地算着收入，越想越高兴，越想越觉得自己爱上了这样的生活。飞子的生意做到第五天，出现了一个大妈，也用手推车推着盒饭，也在菜市场叫卖，也卖五元，飞子这天有几份盒饭没卖出去。第六天，又出现一个大叔推着盒饭在菜市场叫卖，只批发了十五份盒饭的飞子又有几份没卖出去。盒饭的价格从五块变成四块五，从四块五变成四块，最后变到两块五。飞子和大妈吵了一架，和大叔打了一架，飞子鼻青脸肿，回到了自己的桥洞。第二天飞子出发去别的菜市场考察，发现似乎整座城市一夜间都受了飞子的启发，有人需要吃盒饭的地方，就有人推着车在叫卖盒饭。这生意做不下去了，飞子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飞子从城中心走回自己的桥洞，发现凡是从这个方向进城的车，都要从自己桥洞附近的另一条路上经过，凡是要进城的汽车，基本都很脏。飞子拿了只桶拿了条毛巾，从桥下河边打了一桶水，来到那条路上，拦停一辆车，问车主要不要洗车。

  飞子说，先生，进城一次怎么也得风风光光的，这车要洗一下吗？车主听飞子这么说，就问洗车多少钱。飞子哪知道洗车多少钱，随口说，两块吧。洗好车，收好钱，飞子等待下一辆车，就像等待下一顿饭，心里充满了成就感。渐渐的，已经不需要飞子去拦车，好些车子开到这里就停了下来，偶尔还需要排队。飞子规划起自己以后的人生来，每天可以洗二三十辆车，能挣五十来块，一个月一千五，比村里手艺最好的木匠挣的还多，比最好的泥瓦匠挣的还多，回头可以把自己的桥洞收拾收拾，买帆布遮一下，买张床，就能过好些年。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多月，飞子每天美滋滋地洗车，美滋滋地崇拜自己，很少想起回家的事情，飞子

对自己说，不急，不急。

  直到有一天，一辆车停在写着“洗车两元”的牌子前，车主问是两块钱洗车吗。飞子说是啊。车主问你怎么在这里。飞子说我一直在这里啊，我没在别的地方洗过车。车主说，你爸妈找你都快找疯了，快，跟叔叔回家去。飞子抬起头看着车主，越看越熟悉，然后撒腿就跑。飞子没跑过他叔叔，被抓进他刚洗好的车里，摇摇晃晃带回了家。一路上，飞子在想，这三个月，过得真充实啊，比过去十四年过得都充实，这辈子，算是值了吧？飞子又想，三个月没回去了，家里怎么样了呢，爸妈急坏了吧？飞子想，等回了家，乖乖道歉。

  飞子回到家，飞子爹正在教训飞子的妹妹，告诉她做人要有志气，长大了一定要当村长。飞子妹妹问，我为什么要去当村长啊？飞子爹说，当村长好啊，当村长不受人欺负，当村长能承包鱼塘，能承包土地，还能承包养猪场。飞子妹妹说，我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啊。

  飞子爹就说，当村长好啊，当村长还能挑村里最帅最壮实的小伙。飞子妹妹说，我不要村里的小伙，村里的小伙都不帅，皮肤跟我一样黑，牙齿跟我一样黄，手还没我有劲，打起架来还没我狠，我要外面的小伙，我不要留在村里当村长。飞子爹甩手两耳光，飞子妹妹也老实了。飞子走上前去，说我回来了。飞子爹说，哦。飞子提高音量说，我回来了。飞子爹说我听见了，你叫唤什么。飞子说你是不是不希望我回来。飞子爹掏出烟点上，说：“我不希望你回来？我不希望你回来？！你拍拍屁股走了，我和你妈从前山找到后山，从村上找到城里。我和你妈把山翻过来了，把城翻过来了，我们没找着你，没人知道你去哪了。我们等了一个月，又等了一个月，没等到你。那个被你打断骨头的小杂种天天带着他两个哥哥到我们家门口守着，朝门上吐口水，朝房顶上扔石头。你妈头发都白了，人都瘦了，也没见你回来。你说说看，我是不是应该不希望你回来？”飞子“扑通”一声跪下，说我知道错了，我回来了，我不走了。飞子一跪，飞子爹心也就软了，说你起来吧，先去看你妈，你妈在床上躺着呢，天天念你小名。飞子站起来走了两步，回过头说，爹，我知道你望子成龙，可我有自己的想法，我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哪怕最后失败了，也是我自己的选择。人不往外走，向外飞，那有什么用处。飞子的故事讲完，水煮鱼也就吃完了。飞子说，我爹还是没放弃让我成为村长的想法，哪怕我高中念了五年，现在已经22岁了，我爹还是没放弃，他说这只是计划延期。两个星期后，飞子在二十平方米的舞台上重现了多年前的自己，他意气风发地喊道：“我是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