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流浪在外三年的陈六子回家了。回到了那个只有两间土坯房的黑旧小屋，那个孤单单地矗立在山脊之中的家。
他是悄声回来的，趁着夜色，踏在熟悉的羊肠山道上，他的腿脚莫名的加快，就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身影在拼命地追逐，他甩开步子，拼命地往前冲，一路跌跌撞撞，雪很快覆盖住了深一脚浅一脚的脚印。
今年陈家沟的冬，格外得冷。
刚刚入冬，雪便毫无征兆地铺满了整个山岭。远看，光秃秃的山脉，除了白只有白，毫无生机。
陈六子到家已是早晨，虚掩的家门散发着腐朽的气息，屋檐下的蜘蛛网斜斜地挂在房门之上，不远处的一挂干巴了的红辣椒飘零在风雪与屋檐之下。
他使劲拍打着因为跌倒沾上泥点子的棉衣，膝盖处还有一片湿湿的印记，他跺跺脚，这双黑布棉鞋浸了雪，早已化湿了鞋子，他又跺了几下脚，哈出的热气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后背上突出的硬物，被他小心地抱在怀里。
“谁？小四回来了！？”门里一阵窸窣声。
“娘，是我，六子。”陈六子颤着音推开了门。
02
陈六子往土灶里塞了一把干草，蜷着的手划拉了几次，才把火柴棒点着，扔进灶膛中，点点火星吞噬着干草，火焰腾起，点燃了灶膛，也温暖着陈六子。
再添了几根干木棍，灶膛里腾起了噼啪声，陈六子拉扯了几下风箱，灶膛里的火旺了起来。这才起身的他，拍了拍身上的蓝浆布手工制的棉衣，这是前年陈六子的娘眼还没瞎之前给儿子小四做的，此时在陈六子的身上，已看不出手工缝制的针脚，分不出是蓝色还是黑色了。腋下不知何时扯开的口子，露出的棉花颜色犯着黄渍。
锅里添上水，待至沸腾，陈六子拿出冲洗干净的羊骨头、羊杂，小心翼翼地把羊杂、羊骨头依次下锅，看着锅里没过骨头的水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汤色渐渐由澄亮变成乳白色，陈六子这才蹲下身把火稍稍压小了。他记得，母亲说过，煮新鲜的羊肉汤，大火煮开半个小时后，汤色变成白色，火候就得调整了，要不熬出的汤不利口，火太大，羊肉的香气就没了；火太小，羊肉汤不出味。
记得小时候每一年的冬天，母亲总是会变着法的给家里改善伙食，羊肉汤一定是陈六子和他哥哥的首选。虽然母亲用的都是羊碎骨，她会小心撇去汤上面的浮沫，控制好火候，熬出的汤却依旧是让哥俩垂涎的美食，配上手工贴饼，暖暖地一碗汤，能温暖整个冬天。
陈六子起身，用汤勺舀起一口乳白色的汤，尝了一口，细细地琢磨味道是否正宗。再加了一勺盐，慢慢地顺时针搅动，散发的香气弥漫整个屋子，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满意足地朝里屋走去。
“娘，这是我熬得羊肉汤，你尝尝？”陈六子端上了一碗香菜点缀的羊肉汤，浓烈的香气充斥在整个屋子，他小心翼翼地把汤碗往炕上的小桌子里面挪了挪，乳白色的汤汁溅出了少许，陈六子忙不迭地想拿袖子拭去，却被母亲抓住胳膊。
“你干啥？端走！”母亲看着他，一双浑浊的眼珠死死地瞪着他。
陈六子蜷缩着被母亲扼住的胳膊，一动不动，母亲那双眼，似是洞悉他一般，厌恶地撇开了去，松开了皱巴干裂的手，那双手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口子，他红了眼眶。
“娘，你喝点汤，暖和暖和。”
“滚，你这犊子，你还有脸回来？”陈母激动地拍打着面前的小桌子，羊肉汤碗抖动着，汤洒了出来，奶白奶白地流了一桌子，顺势滴答在黑乎乎的坑上，静静地伫立在那，慢慢凝固成白色的油珠，一粒粒。
陈六子低垂着肩膀，两只手互相揉搓着，试图想把刚才端着热汤碗残留的一丝温暖留住，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潮乎乎的地上。
“娘，俺错了。俺愿意回来赎罪。”陈六子爬向炕沿，手却无力往前伸，因为陈母嫌弃地往里挪动着身子，弯曲的腿盖住了炕上洒下的羊油。
“你没我这个娘，我也没你这么个儿子，我的儿子只有四儿。你滚！”
“娘，俺会踏踏实实地做人，再也不浑了。你把汤喝了，要凉了……”
“我没这个福喝你做的汤，当初你骗了一村的人，留下那么大的窟窿，你把你哥还惨了，知道不！你个天杀的，你回来干啥！我只当你死了清净。”一碗汤狠狠地砸向地面，碗扣了下来，原本黑色泛潮的土面，一下子铺满油污，亮闪闪地泛着光。
“娘，我这个不孝子会好好还债。”陈六子扶着炕沿，窸窣着起身，拾起完好无损的瓷碗，擦拭着碗沿上的黑土，绕过那一片渗到土里的油污，向厨房走去。
03
雪停了，陈家沟笼罩在一片银色世界里，阳光下晶莹剔透，闪着耀眼的光芒。
陈六子出了门，眯着眼的他，对着闪耀着光晕的太阳，深吸了口气，哈出一阵阵白雾，看着它慢慢地腾空飞远，定了定神，转身对着屋内亲声道，“娘，俺说到做到。”
绕过山坡，一排排整齐的房屋，红砖绿瓦，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生动。
陈六子敲开了最左边的门，挑高的门头，贴满了瓷片，瓷片上雕刻着飞舞的七彩龙，飞檐走壁一般盘踞在房檐上。
“叔，我是六子。”探出头的老者，一脸不悦，听到六子的名字，“你还有脸回？滚远点！”骂咧咧地甩上门。
陈六子顿了顿，他知道，现在怕是没有一个人想见到他的。当初他信誓旦旦从城里跑回来，带着一帮以集资名义的朋友，收取了每一家攒下来的辛苦钱，原本以为可以带着村民发家致富，却不曾想，回到城便被朋友骗得一干二净，他也沦落街头无家可归，飘泊三年了，若不是......
他依旧记得村长带着村民齐唰唰村口送别的场景，泻下的晚霞映红了背后的天，连身后的影影绰绰的人们都踱上了一层耀眼的红。“六呀，村里的老少就指着你啦！”
“六哥，你发达了，记得回来带我们出去！”
“小六，你是最有出息的娃，陈家沟有指望啦！”
老母亲和哥哥四儿拉着他的手，只是嘱咐“在外注意身体，早点回家。”
如今的他，落魄不堪。他知道，他的一去不复返给自己的家带来了多大的灾难。原本哥哥攒下的盖房娶媳妇的钱，填了窟窿，远不够的填补，哥哥打下欠条，独自进城打工还债。原本偏瘫的老爹在乡亲们日日砸门要债的时候，一命呜呼，老母亲也在村里的唾沫声中熬瞎了双眼。
这些他还是在昨日的新闻当中得知的。哥哥成了救人的英雄，在护城河下，救下了轻生的女子，却也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哥哥是大家互相找寻的无名英雄。
“哥哥。”陈六子的印象中，哥哥依旧是和自己争抢着谁喝第一碗羊肉汤的人，依旧是那个自己闯祸却默默背锅的人，只是现在的那个人，躺在了镜头里，他能带回的，只有一罐冰冷的骨灰。
欠下的债，是该他陈六子自己还的。
陈六子继续拍打着门，身后的雪不知何时又开始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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