柬埔寨西港……
六月七日
一连落了几天的雨,却丝毫没有把温度降下来。潮湿、闷热,将整个西港,这个在外界看来是希望之星的口岸小镇变成了一张巨大的笼屉,各色的野心、欲望,如蛆虫般在这笼屉里孵化、生长、死亡!
这是刘哲进入“笼屉”的第二十八天。除了每个星期二货物交割的时候,需要他露面,其他时间,他只会待在小屋。
一个八平米的小屋,除了一张行军床,便只剩一套堆、挂着衣物的实木桌椅,和一个深色的手提箱。
醒着时,他多半会斜躺在床上看几本闲书,都是国内带来的,讲述些不知名,却颇有味道的怪人轶事。
刚来的时候他总睡不着,除了看书,似乎再无消遣。一天,路过街边摊,忽看到些花花绿绿的烟草包装,也许是出于好奇,便买了一包。开始是三两根,而后是七八根,现在嘛,一天至少要一盒半,方才打住。在国内时,他没怎么碰过烟草,到这里,却变的离不开了。红底黑字,这是他比较喜欢的一款,不知是因为它的包装还是它的味道。当然,偶尔他也会挑些不同的来试试,图个新鲜,也期待有些小惊喜。
最后一包烟的最后一根,应该是昨晚就享用了……
刚醒来的他,一丝未挂,手里揉着空空如也的烟盒回忆到。
路面上最后的几滴的雨水也被午后的太阳收走,现在只剩下一截新修的柏油被晒的冒烟。
他又走进了同一家面馆,点了同样的面,只是没有点起同样的一支烟。面还没有上来,手里又没有香烟,这一刻,感觉时间过得很慢。
餐馆的姑娘似乎比昨天更耐看了一点。此时餐馆里的温度不比外边低多少,再加上不停的行走,那姑娘的鬓角早开始垂汗,尽管她不停的用手背擦拭,可仍有不少的汗水顺着脸颊、脖子、流进微张的领口……
一只手,女人的手,一只女人的漂亮的手伸向刘哲,白皙的手上轻捻着一根细长的蓝嘴儿香烟。
他抬起头看着这个“陌生”的女人,她的脸上同刘哲一样写着的冷漠和无所谓,绝不会多一点热忱,也不会多一点戚戚,这似乎更容易让他接受。
他接过了烟,她自觉坐在桌子的对面。
这时,他的面终于上来了,餐馆的姑娘还是一脸笑意,客气的问这位女士是否也要点餐。
她要了和他一样的面。
他没有说话,既然面已经上来了,就没有再点那支烟的道理,而是将它顺手支在了自己的右耳后。
做完这一切,才低下头吃起了面。
那女人就坐在对面,一只手臂伏在桌面,另一只的手肘压在前一只的手背,高高支起的玉臂纤手颇为随意的捻着一支刚燃的香烟。她只是盯着窗边,不紧不慢的将香烟喂到唇边。她的一口要吸很久,接着再轻轻的吐出,然后才是下一口……
中国上海
两年前六月
柔软的白色纱帘搅着阳光在窗前起伏。从客厅到卧室,零落的衣袜在羊绒地毯上铺就了一条小路,小路的一端在门口,一端在卧床。
床上一个女人缱绻在刘哲的怀里,一夜的宿醉此时将尽。
刘哲递给她一支香烟,接着是打火机,自己只是枕着双臂望着身边这个算不得陌生,说不上熟悉的女子家的卧室的屋顶。
一个男人站在一段感情将要崩溃的边缘,在名利场逢着一个适时出现的精致女人,这是再常见不过的剧情,最好这女子再多几分神秘,添几笔妖媚,那便更叫人逃无可逃。
眼前的女子便是如此,素未蒙面,却在深夜将自己带至住处,一张年轻且好看的脸蛋涂满高档脂粉,她举止大方,却又出言轻佻,恍如月光下的一潭深水,深邃幽寂,不可测度。
醒来后,她没有留他,他也什么都没有留下。
不过,一周后,他又见到了她,他并没有意外,一切就像是按计划进行,同样还是那处院子,那栋房子,那个卧室和那张床,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刘哲始终没有离婚,她似乎也从不问起这类事,像是对此没有什么兴趣,更像是她已了解了一切。
这样的关系一直保持到秋天,她说要离开一段时间,具体多久?不知道,不过不会超过两年。对了,可以叫她“慧雯”,不用来找她,除非她需要的时候,自会去找他。
冬天的时候,刘哲来过一次,不过,那院子已经换了主人。
中国重庆
一年前六月份
刘哲的婚姻已是一条搁浅许久的木船,年月的增长并没有带来任何新的希望,只是任其风吹雨淋,更加斑驳陈旧。
他此时正坐在重庆九街的一家酒馆,端着一杯精酿,望着店内迷幻的灯光、各色的年轻面孔。
今天他离职了,算不上劝退,当然也不是甘心的请辞。时至今日,他算是彻底的被生活击败了,他似乎已经退无可退。
不远处的一张靠椅上独坐着一个女孩,粉红的头发,金色的耳挂,蓝色的嘴唇浸在一杯特大号的黑啤里,扬起的脖子不时的起伏,仿佛看到了酒精正在顺着喉管奔向其身体的各处。隔着晃动的人影,他盯着她,直到她也用眼光回敬过来。他举起酒杯示意一下,而她只是笑了下,而后起身走向他。
女孩夸张的打扮并没有给带来她夸张的信心和勇气,在酒店里她不停的哭诉,抱怨男人的不良、工作的不公、生活的无趣,她恨不得把整个她身边的人和事统统骂个遍,然后再加一句“一切都不会变好,只会越来越烂!”
他没有动她,只是自己在沙发上过了一晚,这一晚,他想起了一个女人,一个他想找却找不到,一个像是只出现在梦里的女人。他起初怀疑过她的存心不良,怀疑过她另有目的。可如今看来,这怀疑极其多余和无用,不,甚至是可笑。看看自己,除了一副皮囊,似乎已经一无所有。她若真图什么,那便倾力给她,至少那样会让自己感觉仍有丝毫的价值。
他很早就离开了酒店,没有再理会床上的姑娘。他不知道该去哪里,只是想不停的移动,像是在逃,也像是在找!
这个夏天,他像是丢了魂的男人,没有回家,没有工作,没有日夜的游荡在重庆的几条酒吧街道中,在毫无新意令人作呕同时又百媚千娇无限诱惑的灯红酒绿里不停的希望又失望……
刻舟求剑,说的就是他这种人。
中国上海
一年前十月一日
刘哲终于在今天彻底的结束了他的婚姻,正如开始时一样,正是举国欢庆的时刻。
房子、车子都归对方,自己手里只有十万块,他没什么不满,相反,很知足,像是久病的人终于识得了病症,不管它是小恙抑或重疾,至少你少去了之前无知的恐惧和不安,接下来你只需要去治疗或者放任。
中国呼和浩特
一年前年三十儿
饺子是羊肉馅的,他吃不惯,但这并不妨碍他做出一副狼吞虎咽的样子,毕竟,都演了二十几年了,她还是无法分辨,只是坐在一边,微笑着问一些冷暖饥饱的老套问题。
告别了小煤炉时代的呼市,寒夜也变的动人起来。
刘哲,裹了裹身上的大衣,漫无目的的走着。远处的鞭炮声,嬉戏打闹,夜空里的万紫千红,像是一张张无声的幻灯片,只是在眼前,在耳侧一闪而过,再无法多一点痕迹。
他叫了车,本是想找一个极热闹的地方,消消闲,没料与他想法一般的人太多,而消闲的地方又太少,毕竟不是大都市。他终于打了念头,反身往回走。
途径了一座学校,他念过的学校。
大门已是重修过几回,再看不出原来的破落,可同时,也少了那股子温暖的旧韵。幸好那雕像还在,冬夜里,多少给了这位“归子”一些暖意。
雕像后是一个不大的圆形池塘,绿水荡漾,金鱼鳞光,曾经有一双小小的人,每每放学后总会围着那水池,追逐,游戏。那是一段别人不齿,自己却如视珍宝的专属回忆,专属他,还有早已下落不明的她。不知她现在哪?过的好不好?如果遇上,是否还认得?
这个冬天少雪,少了北方该有的冷酷和峻峭。
零点刚到,一声声二踢脚、一个个窜天猴,像是憋了许久,此时,终于如愿,哪怕是赴死,是炸个粉碎,也争先恐后,毫不犹豫!原本清冷的夜色,被它们烧的火红,闹的沸腾……
大门前停了一辆车,黑色的宾利。车里,走下了一袭红衣,厚实的帽檐看不清容貌,但他知道。
“久等了!”
她,没有接话,只是有条不紊的脱下一副红白相间的小羊皮手套,从手包里取出一个精致的铁盒,不紧不慢的点起一支烟。
“久等了!”一口蓝烟轻轻吐出,在夜空里徐徐消散,像是为这一夜的烟火爆竹点下关键的一笔。
她当然知道他会去找他,要不然也不会要他……
要他去一个他从没去过的地方。
中国西双版纳
今年四月
刘哲跟她在一起近三个月,从最北的兴安岭,到现在的版纳,共31座城市,每一处地方都不会超过三天,这次却要他呆上一个月,说是要他适应环境,接下来会带她去到更南的地方。他当然不介意,只是这个月她不在身边,忽有些不自在了。
她为他请了老师,教些徒手格斗和枪支器械的基本知识,他没说什么,只是,等她一走,便将那位老师辞了。
她离开后,从来不会来电话,对此,他是知道的。所以,这一个月,他昼行夜伏,身无所携的将西双版纳景洪市、勐海县、勐腊县都走了一遍。
她说他皮肤变黑了,他不在乎。但他明显觉得她这次遇到了难处,因为身上有两处伤,可她不说,他就不问。
中国\柬埔寨 上海\金边
今年五月十日
她告诉他要出国,前几天拿了他的护照,一直没有归还。
昨天上海一直大雨,航班延误了,她觉得不吉,于是直接改签到今天。
检票时,她一把将护照和机票摊在受理台上,他看了眼护照,她果然不叫“慧雯”,而他,也不叫刘哲,而是换成了一个陌生的名字“黄海秋”!
浦东机场,今天看起来很亲切,像是送子的母亲,也像迎夫的情人。
到了金边已是夜里,海关口的几个制服不好打发,刘哲听不懂他叽里呱啦,但看其脸色极为不耐。她见状,只是微微一笑,从皮夹里取出两张花花绿绿的美钞,制服接过后才撇着嘴点了点头。
他似乎也渐渐习惯了她一路的打点,起初那些所谓男人应有的面子,到了金边,怕是折的差不多了,索性,他便乖乖的站在一边,听她安排。
虽然是夜里,但也算不得晚,候机厅外仍是水泄不通,大巴是骆驼,但迈不开步子,小车是骡子,正忙着辗转腾挪,最多的要属三蹦子,像是蚂蚱,无处不在,无所不能。可惜这些“蚂蚱”里大多是日本产的,中国的似乎寥寥无几。
起步就是三刀,每公里再加一刀,下车时她付了一张整的,上面的印花是位科学家。
刘哲,从部队里出来后,进过FOUR-A,干过咨询,当然也曾是优秀的集团客户经理,自认为也见了不少世面,可今晚,他似乎没有一刻是这么觉得的。
那栋建筑其实并不高,约莫有五六层,占地似乎也没想象的大,五六个足球场而已,可从大门驶至此处,却花了足有七八分钟。金顶白墙,典型的吴哥风格,十二根粗壮的石柱造就了四十来米长的半开放廊道,廊道中,十二个汉子负手而立,个个身体结实,个头高大。
整个建筑被黄色的探灯打的通亮,像是一座熠熠生光的金城。那金城的入口处就在第六根和第七根石柱之间,因为那里的光忽然大盛,有两个着白衣人的人从盛光中走出。
她迎了上去,与当中的一人相拥,然后是接吻……动作亲昵熟稔。
刘哲没有下车,只觉得后排座像是化成了一个巨大的魔窟,而自己的身体正被其不断扯入。他或许此时该叫车离开,就当没来过,可他要去哪儿呢?一个没有她的地方?可那又何必来呢?难道自己不应该早有所料吗?这样一个女子怎会没有家室?
可他如今到底算什么呢?情人?外遇?还是毫不相干的陌路?
她为什么带他到这里,她是故意要那人结识自己这个“不速之客”?
她终于还是望向他,示意下车。
门外气派恢弘,门内更是秀丽奢华,全法式的装修下,点缀中南半岛特有的财富象征——象牙、虎皮、鳄鱼头。
从跨入门槛的瞬间,刘哲便不自觉的拘谨起来,生怕某一处不留神漏了底,被人家小觑了。
她们上了楼,他独自被安置在楼下客厅。
等了好一阵子,那男子才出来,灯光在其高档的衬衫上不断流转,像是绢却又不像绢,但绝不是自己身上这件一百二十支的料子可比。他坐在刘哲的对面。
微胖,圆脸,粗眉单眼,鬈发,厚唇,表情肃严。
他问刘哲是否了解她。刘哲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盯着地面,有时也盯着他。
他笑了,说她一会儿过来。
她来的有些慢,有些晚,却算不得迟到,因为没人会觉得打扮是多余,尤其当看到她的那个瞬间。
蓝色的长裙,三五朵黄花绣的精巧,仿佛才开不久;腰,收的不紧不松,打眼看着就舒服;胸开的很低,饱满如珠,每一个起伏都牵动着不远处的锁骨,时而“风起云涌”时而“水落石出”;
他没有看她的脸,直到离开。
是的,他被“安排”连夜上岗,赶赴他城。
一夜的颠簸,醒醒睡睡,最踏实的一段已近天明。
司机似乎很敬业,一路保持沉默,到了地方先是燃了一根烟,等了一刻后才将他这位“外国客人”叫醒,然后指了指远处的建筑,示意到地方了。
一个深色的手提箱是他全部家当,他贴身自理,而那个刚还觉得敬业的司机,此时连车都没下,只是指着前面的巷口,示意他自己过去……
直到三天后,刘哲才彻底知道了自己的方位,柬埔寨,西哈莫尼,罗摩街141号。
柬埔寨西港
今年五月十三日
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一个小子。
个头和自己差不多,皮肤皂黑,满脸的汗珠子底下是分布不均的雀斑,眉眼不坏,就是看起来有些小气,可一笑,便破出格局,让人对其少了几丝戒心,多上几分待见。
他原名黄苏卡,大家叫他“阿屁”,操一口怪里怪气的英语,他自称是她派来“协助”自己的。
阿屁说他可以找到附近最好的餐馆和最好的酒吧,前者是中国人开的,后者是美国人开的,
可刘哲偏偏都没有采纳,而是去了最近的一家本地餐馆,点了两份三百瑞尔的面条。这是他近今日一贯去的地方,不是他掏不起钱,而是他还没准备好接受这里的一切,他不必去尝试这里更多所谓的“优秀”。
他知道,他终有一天会离开。
晚上的西港依旧吵闹少了几分,尤其是靠近码头的地方。他和阿屁站在7号码头,等一帮人和一批货。
这是按她的意思,扮作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样,绰号“罗摩”的男人。
十点刚过五分,一艘快艇伴着轰鸣靠近。艇上七八个人影,一个小个子先上岸后,其他人也接连登陆。
隔着三、四米的距离,小个子打开手里紧握的黑皮箱,只是一个照面,而后又扣上,接着向后一荡,将皮箱朝刘哲方甩去。
阿屁一个箭步,跃至刘哲身前,双臂扬起,触箱后又随其下沉,动作轻盈娴熟。没有锁,只是个暗扣,阿屁当着刘哲的面徐徐将其打开。箱内是两个软垫,每个软垫上嵌有六支朱红的铅笔,共一十二支。
刘哲当然不清楚,要不然也用不着阿屁跟着。
阿屁先是扫了一眼,算是点了数,而后又将其一一取出,仔细甄别了一番,这才像刘哲说了句“NO RRO!”
刘哲隔着一丈的距离,朝对方的小个子点了个头,而后又将阿屁提前给他的一枚刻着猴子的“蓝玉”抛给对方,算是表示满意。
对方拿着“蓝玉”,双指间一番磋磨后,方才如释重负的微微一笑。而后又重回小艇。
刘哲没问,阿屁自己却道了个清楚。
壹拾贰支朱色铅笔,代表壹拾贰道令牌,或者说壹拾贰道通行证,每一道通行证都又代表着一万方的红木被获准出口。
而一万方的红木又代表着什么呢?
约合一百五十万美金!一千两百万人民币!如果再被国内的能工巧匠制成家具,那么,价值还会再翻几倍。近来柬方政府虽然三令五申禁止红木砍伐和出口,无奈,一番举措只是将红木价格又抬高了一番,毫无实效。看来,眼前的这几支红色铅笔便是那“攻盾之矛”。
再说那枚“蓝玉”,其并非真玉,而是珠山(拜林)产的晶石,其本身价值自然不低,可无论如何也顶不上这几支“铅笔”。但是,如若在这些晶石上加上些特殊的纹路,比如。一只怪异的猴子,那其中的价值就另当别论了。
猴子图案,代表的是柬埔寨第一帮派“波林”。而蓝色宝石专属是官员一类,所以别看这小小的一块石头,只要你拥有了它,在柬国你便再也不必担心无钱可花,无乐可享了。
阿屁言辞间滋生出无尽的艳羡和渴求。
刘哲却似无心再听下去,只是问阿屁要了支烟,阿屁急忙递出一支“中华”,而后又恭敬的上火。如果说在中国,这也就罢了,可这是柬埔寨,一支中华已能说明不少事情。
阿屁用的是一支通体黄铜,浮雕蝮蛇的Zippo火机,上了火后,将其小心翼翼的收回至夹克右侧的内袋,只是这一张一合,便漏出了其别在腰际“家伙”。
刘哲眼睛只是盯了一下,阿屁的脸便僵了一秒,而后又是浮满谄笑。
刘哲终是提出索要,说是没见过自制的一类,想看。
阿屁的脸先是热,而后转冷,最后变的不冷不热。不过,还是讲“家伙”小心的递了过去。
不出刘哲所料,这是一把自制五四,外形虽看不出太大问题,可其枪管、击锤、弹夹都非来自军厂,粗糙的做工,山寨的搭配,在枪栓拉动的一瞬就已暴露无遗。
“嘣、嘭”只是两响,音色就已不同,可见其成色之差。
不过,杀人毕竟不同其他,只要结果能达成,那便是利器。
可惜,阿屁永不用考虑这样的问题了,因为那借他武器的人已在他身上证明了这个观点。
阿屁走的很干净,没有一滴血溅在刘哲身上。
毕竟是自制,弹夹容量有限,除去留在阿屁身上的两粒,此时刘哲只剩五粒。可他知道,这附近至少还有六七人需要料理。尤其是在听到枪声之后,恐怕人数还会攀升!
其实他并不确定这些人是阿屁安排的,但他很清楚,阿屁是知情者。
码头的灯光忽明忽暗,各色的集装箱密密匝匝,七八个黑影在其间浮游,像是鹰鹞。刘哲,不紧不慢的借着夜色和箱柜阴影辗转腾挪。不论对方如何排兵布阵,他总能从围合中轻易脱身,顺带着,总要了结一个人抑或两个人的性命。
终于,在7号和8号吊机下方开始了一轮正面交锋。
五对一,叮叮当当的一阵乱响,刘哲用光了最后一颗子弹,对方仍有三个人还活蹦乱跳。他不得不再一次隐没在黑暗里。
夜越来越深,码头越来越静,刘哲像一只墨色的蜘蛛,在一只只箱柜的边缘上攀附、移动,一刻钟后,最后一个敌人也躺在他脚下。他在那人的身上摸索了半天,找到了一块浮雕猴子的木质挂坠儿。之后,便提起那口黑皮箱离开。
他没有再回小屋,而是在其不远处租下了另一个房子。
就这样过了半个月,他始终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方才试探性的回到小屋,里面一切如故,只是一些之前没来的急处理的食物都已变质,腐臭让整个屋子变得难以忍受。可他还是住了下来。
他在等她,等她给他一个全面的解释。
柬埔寨西港
六月七日
两人吃过了面,又辗转到了一处茶楼,地方不大,但极为隐秘,这是她的风格,他自然放心。
他将那只浮雕了猴子的木牌放在桌子上后,便端起一杯普洱。
对此,她并不意外,因为她知道是谁干的,也知道为什么这么干。但是她没有着急着说这些,而是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你还没来得及到吴哥窟,那里值得一去。整个庙宇是一个久经沧桑的老头儿,它会为每一个到访者讲同一个故事……”
“这故事我听过,可以直接说重点!”刘哲似乎没有了以往的耐心。
而她,置若罔闻,继续娓娓道:“传说,在须弥山的乳海底下埋有一种长生不老的甘露。为了取得甘露,天神和阿修罗决定互相合作,齐心协力去获取甘露。双方以曼荼罗大山为杵,大蛇婆苏吉为棍,一个持头,一个持尾,日夜不歇地搅拌乳海,照此持续千年。最后甘露终于出现了,天神却耍了一套美人计,轻易将其据为己有。结果,双方大打出手,最终阿修罗一方战败,被赶回地狱……”
话好像还没讲完,她取出那个精致的铁皮烟盒,点了一支,擎在手里,当一口青烟吐出后,才如释重负,身子向后靠去,随手将烟缇弹在地面,看着刘哲继续道:
“现实和故事没什么差别,不过是主角的名字换了换。无库巴,猿派的首领,那天夜里你见过的,他是‘波林’帮的元老,如果没有神猴张志,他必然是波林的老大。”
“这是你留在他身边的原因?”关于那晚的尴尬,刘哲记忆犹新。
她笑了笑,仍是没有正面应答。
“瑜亮之争,是明显的事,只是大家达成一种默契,在没有将共同的敌人,柬泰两地最大的毒枭——‘乌鸦’解决掉之前,彼此不会大动干戈。三年前,张志带了二十个人潜入泰国,在‘乌鸦’的老巢做了对方,当然,自己也深陷险境,消失了整整的18个月后,才悄然回归。”
言及此处,她眼神有些闪烁,像是深陷回忆。
“你爱这个叫张志的。”刘哲笃定道。
“我本来就是属于他的,”顿了顿,接着道:“在那十八个月之前!”
她丢掉了烟,端起茶喝了一小口,
“为了保住他手下的那些人,我不得不那么做,事实上,我的选择并没有错!”她忽然抬起头,双眼盯着刘哲的脸。
“可是,他并没有将我带走,也没有重回‘波林’,只是将整个波林最重要的几张账单和账号卷走了,至今再没出现过。”她晦暗一笑,
“我一度认为他是在卧薪尝胆,总会卷土重来,我也相信,只要他能忍,他一定能有机会将整个波林夺回来!可实际上,是我太天真了。当我的人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长岛的一个泳池里,当然,除了他,还有十几个女孩儿……”
刘哲没有说话,也没有再看着对方,只是默默的为她的茶杯里续了些茶水。
“我叫人杀了他!”
她说的轻描淡写,可刘哲的手分明抖了下,他不是没有想过,自己被找上的原因,尤其是在他见到那个叫无库巴的男人后,他深深的感觉到,自己会在某一刻被当成某人的一个“备份”,被一些无所谓的原因杀死。这就是自己在对方眼里的全部价值。而此刻,这种猜想近乎以一种无比真实的方式在其脑中预演了一番!
“你和他长的很像,这是我找你的原因,我不避讳说这个,是因为我觉的你也需要我!”她说的不紧不慢,却信心十足。
“我需要你什么?”他不想就这么承认。
“你需要一个人,在不增加你负担的情况下尽可能的给你带来信任、安慰、甚至财富和全新的生活方式!而且,那个人最好是个女人,妩媚动人的那一种!”
说着,她嘴角上翘,将身体瞬间前移,双臂伏在桌上,眉眼间流转着说不出的明艳。
“那不正是我么?”一股烟云从她口中吐出,在撞向他脸面时,瞬间散开。
她的话像锥子、刀子、斧子,像一切尖锐锋利的兵器,将他本想粉饰、包藏的思想瞬间剖出,血淋淋、清楚楚的丢在眼前……
时间在这一刻凝结了,他眼中的某些悲戚、不甘、愤怒,开始干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浑浊,她见证着这一刻,仍如意料之中!
“我们的时间不多,阿屁,是神猴张志的人,你能那么轻松的解决掉他,出乎意料,这说明,你的身手绝不比张志差,但你和他的气质……”
说到这里,她又重新打量下眼前的刘哲,
“似乎有些模样了,不过还不够。接下来的计划很简单,你来扮演张志,将他之前带走的生意和渠道重新接上,至于期间需要的资料,我会及时给你,在此之前,你最好将自己的过去忘掉。”她忽然站起来,拍了拍手。
几声过后,竹雕的屏风后走出两位着装典雅,长相端正的姑娘,用生涩的强调说了句:“你~好!”
“那个小屋你不用再回去了,以后住这里,之前是我不好,她们是一点小补偿!”她看上去真的有些歉意!
可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所有的感情、所有付出都有了价码,他们的关系终究成了一场平等互惠的生意。
而眼前的这两个女人又是什么?利息还是补偿款?
“我不需要!”说完,刘哲便起身离开。这是他能给自己争取的最后的尊严。
“随便你,不过,接下来我会偶尔住这边,希望你到时能来!”她知道那是他最后的所剩无几的尊严,可她仍是不想放过!
柬埔寨西港
今年六月二十七日
像是被暴雨摧残后又逢生机的芭蕉,伤口处又会长出新的枝叶。刘哲,这些天,不仅没有消沉,而且对自己接下来的生活有了更多的计划。
这源于他对自己的信心,而这信心又源于她的那句话——“你绝不比张志差!”
虽然自动忽略了些字眼,但这对于一个本是“心死”的人来说,无疑是好事。
按约来到茶楼,她早已坐在那里,身后还有两个女孩,他是见过的。
他径直坐下,没开腔,她会意,摆了摆手,两位姑娘才转身离开。
“在国内,我们已经带你走过了31个城市,不论是你知情或者不知情,那都是事实,那里的关系已经被我打点过了,对于这些城市里最重要的几个负责人,近期会和你进行交割,标的就是你手里的‘钢笔’!这一次,我不会出现,一切靠你!”
对此,他不置可否。
“这是走私,可我听说,波林最大的生意是贩毒?”刘哲这些天确实做了不少工作。
“我没打算让你碰那些,起码现在你还不够格!”
“也好!”刘哲似乎松了口气。
泰国曼谷
今年八月二十八日
凌晨三点,怀里的她早已不知所踪,不过,他已经习惯了,默默起身,在阳台上点起一支烟,注视着眼前这片巨大的黑暗里那些细微的光亮,一盏熄灭,一盏点亮,仿佛是遵循着某个恒定值一般,直到过了四点半,光亮似乎又要取胜黑暗,一盏盏小灯开始接力式的被点亮。到了五点,太阳,那威严无匹的君王,即将驾临,霞光已在天的东侧响起前奏,那些夜间无数明亮的小灯也将被这即来的大光所取缔……
刘哲吃过早餐,才收到她发的短信,短信一如既往的精简,地址,时间,交割方式。他退了房,租了一辆陆地巡洋舰,按要求去完成今天的第一笔交易,也是这个月最后一笔,同样是小小的一枚钢笔,同样是与一个中国人交易。
位于曼谷东郊的一个湖边小墅,一层层的绿色苗木环绕着中心一栋白色宫欧式廷建筑。车只能停在距离大门还有千米的喷泉广场。之后步行过灌木夹道的小路,方才进入内院,门禁是两位身体壮实,双手抱立的墨镜男,在二人的引领下,刘哲才真正的进入到白色的楼宇中。
几分钟后,他被带到一个宽绰的宴客厅,条形的长桌足有十米,两侧各置十把红木太师椅,材质上乘,做工一流。
可即便如此,屋内仍有一块三十多方的空地,中间是一块圆形的地毯,上面绣一头巨大白象,气势万钧,栩栩如生。圆形的地毯上一张皮质转椅背对着刘哲。
这是第一次有客户让他不仅没有产生任何优越感,甚至有身置窘境的感觉。
可他并不知道到,这只是噩梦的开场而已。
转椅上的人知道他来了,却并没有打算立刻转身相迎,而是轻轻的打了一个响指,而后,屋内另一扇门被打开了,又出来两个墨镜男,他们手里抬着一具白花花的“尸体”,之所以叫它尸体,是因为它此刻没有一点生机可言,部分长发垂地,部分被血水黏在脸上,整个身体一丝不挂,青红的伤痕成了唯一的纹饰。她被抬进来后,抛在刘哲的面前。
“你还认识她么?”转椅后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浑厚,听起来足有五十岁。
不用问,刘哲此时已蹲下身子,将自己的衬衫脱下去擦拭那女人一脸的血水。很快,那张本应该明丽美艳的脸又重新露了出来,虽然此时她已布满伤痕,可他如何能忘记,那正是昨夜还在他怀里的女人!
“看来是认识了?那你又可知我是谁?”不知何时,那转椅已悄悄转身,此时正盯着蹲下身关顾那女人的刘哲。
如果说,当刘哲看到她遍体鳞伤时,自己最多的情绪是愤怒的话,此时,他的愤怒一定会被一股浓郁的惊奇冲抵着。
那转椅上坐着的是一个和自己长着同样一张脸的男人,只是他更冷峻、更无情而已!
“你,你不是死了么?”刘哲道。
“她是这么跟你说的?”
刘哲没有应声,他将自己的短袖索性也脱掉,盖在了她身上。
“她很能干,我确实差一点死掉,虽然没死,却也失去了很多,说着,他拍了拍自己的右腿。”箜箜之声,无疑不是血肉所发。
“我不知道她是搞定你的,但看样子,你显然并不了解她。鉴于你这几个月来的所作所为,当然,不论是出于她的阴谋还是你的好意,对我来说总归算好事,所以我想和你做个买卖!”转椅上的男人大度道。
“什么买卖?”刘哲并不确定这是转机,但无疑是一个机会。
“继续‘演’我的角色,不过,这回不是为她,而是为我!”
“有什么区别?”刘哲头也不太道。
两人沉默。
“确实没有区别,你若真能听命与我,多半还是为她!我就答应你,我可以饶她一死,如果在你听完真相之后,还坚持如此的话!”
“如果不答应呢?”
“好的红宝石,难免会经过火烧,品质越高,越要如此,我有很多顶级火烧石,无一例外都经过了长时间高温高压考验,如果你觉得你们也能像红宝石一样承受这一切,那你大可拒绝!”
接着,他将自己和她的一些事讲给刘哲,没有夸大,没有渲染,但有所保留。
他并不叫什么张志,而是叫刘天,他也没有刺杀过什么“乌鸦”,因为他就是乌鸦,名副其实的柬泰两地的黑帮教父。而她曾是他在中国出差时遇到的一个啤酒妹,机缘下被带回泰国,从助理干起,逐渐成长,在一次和柬国红木贸易中崭露头角,成为一域掌门。索性他将她委派至柬国,负责那里的帮派事物。她起初是不愿的,可为了他,似乎还是妥协了。可若论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他自己也说不清,他知道,她是爱自己的。将其远派,多半也有他回绝之意。而她之所以害他,全因为他现在的太太拉姆,那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泰国女子,也是他最爱的女人。三年前,他娶了拉姆,这似乎成了灾难的开始。当她知道这一消息,她消失了一段时间,之后她换了一张精致的脸,重归帮派,除了容貌的变化,性情也大变,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很快,她利用刘天在柬国的一切势利不断吞并当地的大小团体,期间可谓不择手段,其中无库巴的妻子就是她杀的,可她却不仅没有被对方为难,反而吞了对方的猿派,成立了新的势力,取名叫“波林”。她发现刘哲,无疑是意外之喜,于是,她的野心更加膨胀。就在刘天出外度假的时候,她雇佣境外杀手在长岛行刺刘天。由于杀手的疏忽,他捡回一条命,而她以为自己得手,便堂而皇之带着刘哲去接受业务,笼络人心。而刘天则是一直蛰伏与国外,真正的卧薪尝胆、伺机而动。这次来泰国,便是他最好的动手时机,那位中国的客户,是他的死党,怎会轻易“嫁”人,这一切不过是他的设计而已。她在夜里得到了消息,所以想连夜逃走,可他并没有留给她任何机会!至于刘哲,那似乎是留给刘天的礼物!
故事很简单了,期间的一些细节,刘哲可以自行补充,比如为什么无库巴没有追究她杀妻之罪,她到底又是凭什么将他这么一个大活人骗到这里,且竭力配合她“演”另外一个陌生人!而那个阿屁,也不过是她验收自己能力的一个消耗品……
为了取信刘哲,他拿出了一张老照片,上面记录着她的过去……
泰国曼谷
今年九月一日
今天是刘哲答复刘天的最后期限。
她也在今早结束了昏迷,苏醒过来,没有必死的伤,那些淤青和伤口都在消散和愈合着,她简单的收拾了一下,被安排在那间宽绰的宴客厅里,等一个人。
隔着十米的长桌,两人各在一端,沉默着。
“有烟么?”她低声问。
刘哲没有说话,他从身侧掏出一个精致的铁盒,从里面取出一支蓝嘴儿香烟。起身走到她身边,她接过香烟,夹在指间,眼光聚在香烟上,等待着。他也在等,等她看他一眼,哪怕是一眼。
“火!”她还是没有看他。
他还是没有应答,只是取了一张照片,一张本该属于她的老照片,那是一张合影,照片里的她身体还没有长高,头发还没有长长,连脸蛋也没有长好看,而她的一侧是另一张年轻的脸,他也一样的矮,一样的痩,一样没那么好看,可他们坚定的拉着手,并着肩的模样,很好看。背景是学校的一个池塘……
她的手开始颤抖,她开始抬起头望向他。
她从没有这么认真的看过他。
可他却没有停手,他取出火机,将那张照片点燃,而后又将点燃的照片伸向香烟的烟头……
“你可以离开的!”她的泪水淌过脸颊。
“像你曾经那样,不告而别?”刘哲鼓鼓腮帮子,轻声道。
“不如,像这张照片!要么一起毁掉,要么一起存在,但绝不孤身离开!”刘哲将那只被点燃的香烟借过,深深的吸了两口,而后又还给她。
“你不恨我?”
“恨,恨你不早点来找我!害我白活半生!”
她接过香烟同样的深吸一口,而后丢掉,同时丢掉的,还有绝望和不堪。此刻,她笑了,他也笑了。他们牵着手,并着肩,朝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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