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何处栖

作者: 金艳来啦 | 来源:发表于2019-07-01 05:48 被阅读46次

    明月夜,夏风袭袭,几十米开外的竹影摇动,貌似在低声诉说着什么。

    听母亲说,事情刚出的头两月,常常发现三娘在这笼竹子下哭地昏死过去,因为竹翳下,埋葬的是她的大儿子德云,刚过而立,正当年。这坟头,是三娘和她的小儿子德才一捧土一捧泪撒上去的。

    我家没有洗漱台,每天晚上,我都要借着月光对着这片竹林刷牙,这半人高的水龙头,常常溅得我一身都是。看着这水缓缓延伸到远处,我总会联想,埋在土里的德云哥,现在变成了什么样。

    时间再望前推,那一年,我还在念初中。有天放学回家,发现隔壁德云哥家里来了好多人,堂屋里面围坐着的,院坝里凑堆的,别提多热闹了。我们这里,三户人围成了一个小四合院,我们家在中间,德云哥家在左边,右边是一对老夫妇。

    我心里纳了闷儿,非年非节的,于是我压着喉咙问我妈:“咋来那么多人?”

    我妈说:“小娃儿家家的,少管闲事!”

    没从我妈那得到答案,于是我搬出一条高板凳到屋檐下,假装开始写作业。透过德云哥家刚刷了绿油漆的对开门窗户,我看到了一个娇俏的姑娘。

    她穿着一件橙红色的薄纱上衣,领口绣着两只精致的小蝴蝶,黑黑的长发结成辫子顺到前面来,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小小的脸蛋儿,眼眉低垂,嘴角含着羞涩的笑,端端地坐在床边上。

    我发誓我从未见过那样好看的姑娘。

    没过多久,人群散去,姑娘却留了下来。德云哥的脸笑成了一朵花。

    第二天一大早,姑娘拿着快赶上她腰杆粗细的大笤帚开始扫院坝。这笤帚是三叔用竹子的枝条自己捆起来的,用久了枝丫会慢慢断掉变秃。

    为了增加笤帚的使用寿命,会绑上一大捆竹枝。一般情况下,我是不会用的,太重。

    况且在我们家,我是基本不干活的,因为我是“读书”的。

    没三两下功夫,院坝便被姑娘扫地干干净净,然后她又拿起了抹布。这时我看见三娘三叔的脸,也笑得开了花。

    德云哥和姑娘像两个孩子一样爱玩爱闹,俩人常常在屋里笑得咯咯咯,有时甚至是嘎嘎嘎,我们家关了门窗那笑声依然钻进来。这时,我妈就会啐一口,低低骂一句“不要脸”。我心里闷鼓鼓的,觉得我妈小气,人家笑笑而已,哪里就不要脸了。

    渐渐我了解到,姑娘名字中有个芸字,所以我管她叫芸姐,来时还不到十七。

    她偶尔会跟我说说话:“能读书真好,真羡慕你。”我问有什么好的。她低头不回答。那时我十三岁,还看不懂她眼里的落寞。

    有时她会问我:“听说你德云哥以前耍过一个朋友,你觉得她好看吗?”我告诉她,我觉得以前那个不好看,画的妆很浓,并且几天都没有出过门。

    日子像上了发条的时钟,不疾不徐地走着。芸姐依然每天扫院坝收拾屋子洗一大家人的衣服,那些衣服晾起来,都快挡完我写作业的光了。

    没过多久,芸姐的肚子就鼓起来了。德云哥家里开始筹备酒席了。结婚那天,芸姐穿了一套大红色的衣服,我去房间里看她,她往我口袋里塞满了糖,塞不下了干脆把装糖的袋子一并塞给了我。那些糖我吃了好些日子,玉米味的,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满口香。

    德云哥的儿子出生后,德云哥每天起得更早了,也回来得更晚了,他要去离家一个多小时路程的矿上,挣更多的钱。

    每月十号,矿里发了工资,德云哥就会骑着摩托车,载着芸姐去县城里高兴高兴,吃吃麻辣烫,买买新衣服。摩托车上还安了个音箱,放的是的士高,震得窗户嗡嗡作响,我却觉得好听极了。

    那应该是他们最开心的时候吧。

    随着儿子一天天长大,德云哥在家的时间慢慢减少,争吵便越来越多,不过我那时从来都看不懂他们在吵什么,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我看见芸姐举着菜刀跟着我哥追,大哭大闹,又喊又叫,一家人鸡飞狗跳的。

    芸姐慢慢开始不拿大笤帚了,也不洗堆成山的衣服了,那咯咯咯的笑声也少有听到了。她有时候在家里走来走去,更多的时候,就那么静静地坐着。

    直到另一个男人在我们院落里频频出现。

    他是德云哥的一个堂兄弟,德勇。德云哥去矿里上班的时候,德勇就出现了。就在院坝里聊聊天,在地上画了格子下下棋。看起来也无可厚非,村子小,同龄人就那么几个。

    然而,流言四起。

    这俩人坐在小石墩上下着五子棋,德勇的视线却没有在棋局上。芸姐内穿一件白色吊带衫,外搭的小褂子用两根丝带系起来,细细的丝带哪里能承受胸脯的重量,德勇偷偷瞄着,眼前的一片白,晃得他一阵阵眩晕。

    没几天,我们就看着德勇的胖老婆提着菜刀跟着德勇满屋子追。

    远香近臭,即使三娘从未让芸姐做过重活,芸姐和三娘还是过不下去了。于是德云哥在转角处又垒了一间,自起炉灶,跟三娘她们分了家。不时有流言飞进三娘的耳朵,三娘奈何不得,急得直掉泪。

    不久后合点并校,很多学校都被拆了,我以前念的小学荒草丛生。小孩子都需要到县城去上学,上头说是为了提供均等的资源。

    村里的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自给自足了那么多年,突然要去当城里人了。

    可是,哪里会有那么好的事情?事实是,老家新垒的房子空了不住了,去城里租别人不要的小破屋。不说吃穿用度了,光每个月的租金就够人愁,更别提买房了。

    饶是如此,三娘还是拗不过德云哥的苦苦哀求,搭上了大半辈子的积蓄,再借遍了所有的亲朋好友,仍然不够首付。大家都劝三娘,那样的姑娘在这样的小地方都守不住她,若是去了城里的花花世界,怕是更……

    三娘不愿听下去,她心里有一个希望。

    眼见约定的期限就要到了,三娘急得白头发又多了好几撮。

    “德才啊,你大哥的情况你也知道,在这里大家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或许出去了以后就好了。你还年轻,娶媳妇的事情咱先缓缓,行吗?”

    德才一句话也没有说,只当是默认了。

    德云哥一家三口搬走后,院子里一下就空了。

    德勇的两个儿子也到了上学的年纪,于是胖嫂子也一家四口到县城里租了房子。

    都走了,一切都趋于平静。不过,平静的只有乡村。城里的戏,还在上演,一步步逼近高潮。

    一个消息传来,给平静的乡村来了一记闷棍――德勇跳楼了。

    德勇从六楼坠了下来,脑袋砸在地上一声闷响,鲜血浸润了衣裳,在灼热的水泥地上开出一朵妖冶的花。

    比跳楼更为不幸的是,德勇没被摔死,只是三魂没了七魄。他脑袋摔坏了,右脑深深地凹了下去,一条疤像一只长足蜈蚣那样趴在那里,触目惊心。同时,还摔断了双腿。

    他像是变成了一个婴儿,成天就那么傻坐着,吃他所能抓到的所有东西,眼睛也坏掉了,需要两个才上小学二年级的儿子来照顾。

    村里的煤矿挖空了,德云哥去了离家一千多公里的煤矿打工,不然银行就该来收房子了。

    德勇的胖老婆跟人跑了,听说是按摩店认识的。很多人给德勇家送钱送吃的来,不几个月,德勇就从一个面容清秀的小伙子胖成了一尊弥勒佛,下巴和肚子一样,堆了一层又一层。

    德云哥半年回一次家,每次回来都给芸姐带厚厚的一沓钱。芸姐穿的衣服越来越时髦,金耳环,珍珠项链,黑丝袜,过膝皮靴。

    久别胜新婚,每次归家,芸姐都特别温柔特别热情。所以虽然离家千里,德云哥却不抱怨辛苦。

    德云哥跟我发微信,问我老家怎么样了,他爸妈怎么样了。我说,都挺好的。他告诉我,一直想跟我聊聊,说读书人,明事理,跟家里那些人不一样。

    他还告诉我,不是没有遇到比她更漂亮更适合的人,只是没办法,就是喜欢她啊。

    中秋节了,德云哥想老婆儿子想得不行,他决定买车票回去看看,反正现在有钱了,一个月勤快点上万呢,房子贷款也还的差不多了。

    买票回家的事情,他暂时不打算告诉老婆,一来,想给她个惊喜。二来,他也想看看,他不在时老婆在家做什么,是不是还是以前那个样子。

    钥匙转了好几圈才打开,德云哥轻轻裂了一点门缝,屋子里衣服鞋子丝袜一地,德云哥不敢呼气,却听见了重重的喘息声,沙发上,一男一女赤身纠缠在一起。

    德云哥急火攻心,险些要倒,他提起拳头,胡乱往那男人身上乱砸,芸姐咧着嘴嚎啕,德云哥却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飞快地冲出门,买了票重新回到矿上。到矿上时天已经快黑了,他踉跄着坐上割煤机,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德云哥心想,我没回家,我什么都没看到,上完夜班回去睡一觉肯定啥事都没有发生,她们还等我拿钱回去生活。

    机器像往常一样轰鸣着前进着,前面看起来好像没有路了呢。德云哥从机器上下来,前去看看怎么回事。嗯,确实没有路了,真怪。这时,轰鸣声似乎变大了,德云哥猛一回头,冰冷的割煤机朝他驶来,巨大的石块压了下来……

    七天后,赔偿款下来了。芸姐一百万,三娘二十万。

    德才问我要了我们当地一个律师的电话。

    后来三娘她们从芸姐那里要回了六十八万,从中划了十八万在孙子的名下。

    芸姐那些日子天天坐在三娘家门口骂:再生一个德云嘛,再生一个打死了好给你的小儿子买房子。

    后来德勇清醒了一些,能够慢慢叫出来一些人的名字。还是很能吃,下巴又多了两圈。

    有一天,我从德勇家门前过,他叫住我,小声说:“小……小毛,小毛,我跟你说,我不是自己跳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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