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小仙儿
01
老姜的老伴儿离世后，他消极了半年的时间。
女儿担心他想不开，非要接他去家里住，他死活不愿意，就要守在这间老伴生前住过的房子里。
他犟了一辈子，只要是认定的事，谁也说不转，女儿无奈只能由着他。
老姜其实并不算老，也就六十岁出头，因为结婚早，女儿算算年龄也到中年了。
他和老伴这辈子只生养了一个女儿，所以从小当成男孩养，性格风风火火，缺少女孩家的细腻敏感。
幸好女儿嫁得不远，几乎每天都要来他这里报个到，好吃好喝地给他送着，日子让外人看也算顺心了。
女儿不来的日子里，他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坐在阳台上发呆，老伴走后，他的生活失去了乐趣。
窗外的银杏树叶子已经枯黄，挂在枝头摇摇欲坠，越看越伤感。
也许是坐了太久，某天他从椅子上站起时伸了个懒腰，只听见“咔嚓”一声骨头的脆响，他吓得怔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老伴去世前缠绵病榻，痛苦呻吟的画面还历历在目，一种叫做恐惧的感觉在他身体里蔓延。
他一步步挪到沙发前，颤巍巍地拿起手机给女儿打了个电话。
02
女儿顶着干净利落的短发，火急火燎地赶到时，他还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
“老爹，不至于吧！你试着活动一下，看看哪里不舒服？”
“就是刚伸了个懒腰，听见一声响，怕是骨头要断了，我昨天看新闻，那个专家都说了，我这个年纪骨头脆……”
“啥专家呀？你别听他们瞎说，你身体好着呢！”
“来，你趴下，我给你按按就好了。”女儿把他扶到沙发上，大大咧咧地挽起了袖子。
女儿胡乱按了一会儿，就接起了电话，老姜见女儿忙，就说自己好多了，让她赶紧忙去。
“爸，你要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明天我来的时候给你送个按摩器。”
老姜看着女儿一阵风似的离开，眼里又蒙上了失落的阴影。
还没来得及伤情太久，以前的棋友给他来电话了：“老姜，最近干嘛呢？也不见你出来了！”
这个电话让他仿佛溺水的人抓到浮木，恨不得把自己近来所有的苦闷都向对方倾吐一番，他絮絮叨叨地和对方讲起了自己的遭遇。
从老伴生病讲起，准备大吐特吐，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泡起了茶水。
哪料对方没让他说完就打断了他：“老姜过去的事咱就别提了，提了自己也伤感。这样吧，我等会儿上你家找你，带你去个好地方……”
一个月后老姜变得容光焕发，女儿来的时候心情好还嘴里哼着歌呢！
03
女儿起初没在意，后来听邻居说老爹几乎每天早出晚归，她便起了疑心。
那天女儿交代完店里的生意，墨镜口罩把自己包裹了个严实后埋伏在了老爹的小区门口。
她远远地看见老爹穿戴整齐，皮鞋擦得锃亮，器宇轩昂地迈着矫健的步伐出了门。
绿化带勉强能挡住她鬼鬼祟祟的身影，她一路跟着老爹拐进了一个胡同。
因为害怕被发现，她拉开了一段距离，没想到，居然跟丢了。
“这个老头，身体素质可以嘛！”她气喘吁吁地在胡同里溜达。
突然她听到一阵慷慨激昂的声音，好像在喊着什么口号，然后紧接着就是一阵排山倒海的回应。
她又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居然还有歌曲伴奏。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老爹肯定在这里。
哼！她倒要看看这地方有什么灵丹妙药，能让老头子再度回春？
她装作路人若无其事地在周围徘徊，那间房子里时不时传来震耳欲聋的呼喊。
“我们要不要健康？”“要！”
“我们要不要享受生活？”“要！”
“努力！努力！努力！”
什么鬼？她白眼翻上了天，这跟努力有一毛钱关系？
突然间，一阵悲伤的音乐传来，主持人深情款款地说：“各位爹娘，你们辛苦半生，为了儿女当牛做马，一天天老去，你们不容易呀……”
“是呀，不容易呀……”下面的人齐刷刷地带着哭腔回应。
她皱着眉心想：“这主持人真能嘚嘚，这群大爷大妈也真不经说，就这，哭啥呀？是不是傻？”
转念一想，她自己的老爹也在里面。
“呸呸呸！”她听不下去，离开了现场。
04
老姜满面春风地回到家，一打开门就看见女儿在沙发上稳稳地坐着，看样子等他很久了。
他还没说话，女儿就先叹了一声，说她已经知道他被忽悠进了骗子窝的事了。
老姜一听就不乐意了：“怎么你还跟踪我呢？我连这点自由都没有了？”
女儿说我不是担心你嘛，老姜犟脾气上来就对着女儿一顿叫嚣：“什么关心我？你就是干涉我的人身自由！”
“我不是不让你出门，我怕你上当受骗呀！你都不看新闻，那种团队专门骗老年人。”
“胡说八道，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用得着你来提醒我？”
女儿气得头上都要冒烟了：“他们现在没骗你， 不代表以后不骗你，你跟我说实话，你去了半天都干嘛了？人家让你买什么了没有？”
“你算是说错了，人家什么都不卖，人家是专门关心我们老年人群体的，就是给我们免费量量血压，测测血糖，还有正规中医现场把脉，人家骗我什么了？”
女儿还想说什么，老姜不耐烦地挥挥手让她赶紧走。
她再见到老姜时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后了，因为忙着生意是其一，其二是老爹油盐不进让她生了气。
虽然没去看老爹，但她早就买通了对面的邻居，老头儿一有风吹草动，她立马就能赶到现场。
她也想通了，老爹一个人过得寂寞，找点营生也行，就算是上点小当，又能花多少钱呢？
但这天她一路带风地回去看老爹，不为别的就是因为邻居给她发了个视频。
视频上老爹精神矍铄，步伐矫健地在小区溜达，这本没有什么，奇就奇在身边居然多了个年轻人。
那年轻人白衬衫搭西裤，瘦高个戴着眼镜，举止亲昵地帮老爹拨开挡路的树枝，从背影看简直就跟亲儿子一样……
05
这人是谁呀？她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实在想不出，但又莫名觉得不对劲，所以赶紧拎着营养品一溜烟地杀了过去。
老姜见到女儿表现得很克制，催着让女儿赶紧换鞋，不要踩脏了刚拖的地板。
但眼里却是掩饰不住的开心，许久未见，前段时间拌的几句嘴早就忘了。
女儿把给老爹买的东西放在桌子上，老姜语气略带埋怨：“你买这么多干嘛？我又吃不完，你看看你以前买的，都快过期了。”
“没事儿，慢慢吃，吃不完就扔了……”
“你说的什么话？什么扔了，太不像话了！”老姜面带愠色训起了女儿。
女儿刚想反驳，便听见有人敲门。
“小张，肯定是小张！”老姜兴奋地跑着去开门。
打开门一年轻人立在门口，女儿看得清楚，正是那视频上的人。
只见小张手里捧着几个火龙果，一进门就要脱鞋，被老姜拦着了。
“换什么鞋！地板本来就不干净，赶紧进来！”
老姜亲热的语气刺激得女儿嘴撅上了天，自己刚来时咋没这待遇？
小张放下水果，举止得体地跟老姜说：“姜伯伯，上次听说你有便秘，所以我就跟带了几个火龙果，这东西最能清热通便，你吃着如果觉得好，我下次来再给您送点。”
女儿听到这里不禁有些惊讶：“爸，你有便秘？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
老姜红着脸摆着手让她赶紧住嘴：“你别问了， 你是个女孩家，我怎么跟你说？”
女儿撇着嘴嘟哝：“不就是个便秘，怎么就不能说了？”
06
她斜着眼看见小张耷拉着眼皮，嘴角微微上扬，似乎在憋着笑。
老姜为了打破尴尬，指着女儿给小张介绍：“这是我女儿晓君，从小当男孩养了，行为举止有些粗鲁，见笑了……”
一种奇怪的感觉袭上心头，直觉告诉她，这个小张不简单。
深呼吸一下，她走到了小张面前，用常年做生意练就的亲热语气说：“你就是小张呀？常听我爸提起你，我这两天忙，多亏了你来陪他……”
老姜在她身后小声说：“我什么时候跟你提起过他？”
她装作没听到老爹说的话，一边给小张让座，一边问他多大了？在哪儿上班？怎么认识的老爹？
小张被问得一愣一愣，老姜赶紧过来打圆场：“你别问了，怎么跟查户口一样。人家小张可有出息了，人家正经的中医专业毕业生，前天还给我把脉，说我能活到九十九呢！”
“你还会把脉呢，要不也给我看看吧！”晓君挽起了袖子把手伸了过去。
小张见状准备脚底抹油：“哎呀，姐，我还有事，要不先走了，改天我给你好好看看！”
“别别，你看都快中午了，要不吃了饭再走吧！爸！你今天多烧点菜，我要吃红烧肉！”晓君扭头对老爹说。
老姜宠溺地看着女儿，嘴里连声说好。
眼看着饭已下锅，小张也不好说走就走，就起身进了厨房，说是帮忙打个下手。
老姜远远地跟正在玩手机的女儿使着眼色：“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晓君装作玩手机，眼睛余光一直关注着厨房里那个不速之客。
什么中医专业毕业生？还会把脉？结合着老爹前段时间经常出没的地方，傻子也能看出来，这就是个骗子。
看在厨房里俩人搭档那熟练的样子，怕是不止来过一次了。
偏偏老爹那么信任，可怎么办才好？
想想老爹就自己这么一个女儿，把她养得从小天不怕地不怕，什么大风大浪都不放在眼里。
岂能折在这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手里，笑话！
07
吃饭的时候，小张细心地帮老姜夹菜，晓君提过来一瓶酒说：“来，我爸家里难得这么热闹，小张你陪我爸喝两杯！”
“姐，我就不喝了吧，下午还得上班呢！”
“没事，少喝点没事，我等下开车送你！”晓君说着把自己的宝马车钥匙放在了桌上。
小张撇了一眼那闪烁着人民币光泽的豪华车钥匙，点点头说：“好的，我陪姜伯伯少喝点！”
两杯酒下肚，老姜又絮絮叨叨地说起了自己那去世的老伴儿，说老伴儿当时得的病全国医院跑遍了也没看好，而他看着老伴儿受苦，心里也难受呀。
晓君刚想安慰几句，小张说了话；“姜伯伯，所以说人的健康才是最重要的，没有健康什么都是假的。我们就要趁现在好好保养身体，未雨绸缪，否则真到了那一天，自己受苦，也折磨亲人呐！”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老姜含着泪频频点头。
晓君也随声附和：“到底是学医的，说得真好！小张你不知道，我爸不容易，一辈子没有儿子，只有我一个女儿，他看到你就像看到了儿子一样！”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小张也开始了胡言乱语：“我看姜伯伯也亲切，我一个人在这个城市无亲无故，看到姜伯伯就想起了我的爸爸……”
“那要不这样，你干脆认我爸当干爹算了，我爸反正也没有儿子，以后我也多个弟弟！我生意做得还可以，将来咱们都是一家人，我也能帮衬帮衬你！”
小张情绪突然激动，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对着老姜就扯着喉咙喊了一句：“干爹，以后你就是我亲爹了！”
又转头给晓君也来了一句；“姐，以后你就是我亲姐了！”
老姜看得一愣一愣，但气氛都到这了，他也没法再说什么，只是说；“小张，既然你喊了我一声爹，那我就会把你当亲儿子一样看待。晓君，你以后就是姐姐了，要善待你的弟弟！”
晓君忙不迭点着头；“那是，那是。小张，我生意忙，你以后可要经常来陪咱爹呀！”
小张吸着鼻子郑重其事地拍着胸口；“放心姐，以后爸的健康就交给我了。”
吃完饭，小张非说不麻烦她送了，自己就能送走，晓君父女拦不住，只能由他去了。
08
小张走后，老姜喝着剩下的半瓶酒，不断地感慨着：“真想不到呀，我都过了六十了居然认了个干儿子，真好，真好！”
晓君划拉着手机漫不经心地说：“儿子？你真不怕这是个骗子？”
“什么骗子？你才是骗子，你知道小张对我多好吗？他能关心我，你能吗？”
“我当然关心你呀！”
老姜气冲冲地回怼：“你关心我什么呀？每天就知道送点吃的喝的，我不开心！你关心过吗？”
“你是我爹，我不关心你谁关心你？不过你便秘那点事我是真不知道！”
“别给我提便秘！我需要有人听我说话，我需要别人理解我，我……”老姜居然当着女儿的面哭了。
晓君百思不得其解，嘴里一个劲说：“我能听你说话呀！只要你说。我也理解你呀，你……”
“好了，你走吧，忙你的生意去吧。真是的，撺掇着让认干儿子的是你，说人家是骗子的也是你，怎么什么话都让你说了！”
一看老爹激动起来了，晓君赶紧轻声安慰，并装作不经意收起了酒瓶，老爹今天喝得有点多了。
“好好好，听你的，小张人不错，我们多个亲人也好。”
从此以后每个周末，晓君都会把小张喊到家里吃饭。
小张一口一个爹地叫着，每到这个时候，老姜也总是看起来仿佛年轻了几岁。
晓君看着老爹那精神抖擞的样子，倍感欣慰，但还是对小张存了个心眼。
有一次吃饭，她拿着手机装作刷到了一则社会新闻，并大声念了出来：独居老人临终前把所有房产存款留给了照顾他的护工，亲戚们反对，出来争夺财产……
小张正吃着饭敏感地说；“姐，我可不是图干爹什么东西的！我只是在个城市无依无靠，干爹人好，我才……”
“哎呀，你说什么呢？这就是个新闻而已，而且我觉得就算那老人把房子什么留给那护工，也是合情合理的。”晓君说完继续吃饭。
眼睛余光看到小张时，果然看到他眼睛发亮了。
吃完饭，小张就说起了公司新研究出了保健品，纯中药配方，已经申请了专利，下次来给干爹带来一箱。
“多少钱呀？”老姜问。
“不贵，我给你申请的内部价，也就五万八……”
老姜还没说话，女儿就插了嘴说：“不贵，真不贵，下次拿来，我给你钱！”
小张倒不好意思了：“按理说干爹买，我本来不该收钱的，但是我……”
“别说了，弟弟，我懂！”
几天后，小张就搬着一个箱子过来了，晓君热情地接过来，左看右看，就是不提钱的事。
她不提，人家小张却好意思问呀。
“姐，那个钱……”
“放心，我最近生意周转过来了就给你，怎么？你不放心？”
“没有，姐什么时候方便就什么时候给！”
09
然而几天后，晓君失魂落魄地去找了老姜。
趴在老姜的腿上哭哭啼啼，老姜拍着她问发生了什么事。
她一直摇头就是不说，老姜越哄她哭得越厉害。
后来哭够了，结结巴巴地说出了原因：自己生意倒闭了，急需钱周转，否则自己就要去跳楼！
说着就要去爬窗户，老姜吓得一把按住她。
看着女儿哭成了泪人，老姜手忙脚乱地四处打电话借钱。
偏偏这个时候，小张又来了，老姜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我的干儿子哟，你姐遭了大难了，你赶紧救救她吧！”
小张眯起了眼睛，透着厚厚的眼镜片射出了疑惑的光芒。
看看老姜，又看看晓君，脑子一片混乱。只听老姜叽里哇啦说了半天，他才大概听懂了意思。
“那个姜伯伯，我穷得叮当响，恐怕帮不了你女儿吧……”
“那你不是有信用卡吗？多少凑点，咱一家人渡渡难关，那是你姐呀！”老姜一着急说得语无伦次。
“哎呀，姜伯伯，你别为难我了，咱喝酒后说的话怎么能当真呢？”
“对了，我是来收货款的，上次拿来的那一箱子药，五万八，你们现金还是刷卡？”
老姜看着小张冷漠的脸，一下子就清醒了，指了指地上的箱子：“我没钱，你把它搬走吧！这箱子就你搬来的时候拆开看了一眼，我反正没动。”
小张看着已经打开的箱子，嘟哝着都拆封了还怎么退？老姜怒目圆睁：“还不走？少啰嗦，你卖的什么东西别以为我糊涂了，再不走我马上报警！”
看着小张抱着箱子出了门，老姜啐了一口，用力关上了门。
转头却看见女儿笑得前仰后合：“我的老爹呀，原来你不傻呀，还辛苦我演这么一场戏！”
“看你哭着去爬窗户我就有点疑惑，当小张进门时我就看出你不对劲了，我是你爹！你能瞒得过我？只能陪着你演一场了！”
女儿竖起了大拇指：“姜还是老的辣！”
老姜不知道的是，女儿这几天一直奔波于各个部门，举报的证据就是那一箱药，女儿趁他不注意拿走了一瓶。小张这个傻子，搬走的时候居然都没发现。
这个团伙很隐蔽，公开场合从来不提卖东西那回事，但却雇了很多小张那样的人，对独居老人逐个击破，以达到敛财的目的。
就在晓君和老爹插科打诨的时候，小张已经抱着箱子回到了老巢，迎接他的将是法律的严惩，和道德的审判。
通过这件事，晓君意识到了老爹因为身体机能的衰退，情感上的缺失，才产生了‘病急乱投医’的想法。
更是因为自己对他关心得太少，这才让那些骗子趁虚而入。
所以她决定了每年带老爹体检一次，多耐心听听他那内心想说的话。更重要的是，要勇于表达爱，让老爹感受到被关注的安全感。
自己的关心和爱，虽不能让老爹长生不老，但却是在这世间最让他留恋的东西，而她只要伸伸手，就能拿出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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