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忘于道术 第一卷:东隅(十八)

作者: 积语云 | 来源:发表于2017-02-25 12:34 被阅读24次

    她好像经历了一切苦海,又好像什么都没有顿悟。多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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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陈颜,诸葛颜

    炉子已经烧得太开,呲呲往外冒水,浇灭了薪柴。

    葛颜看着母亲,母亲也在看她。

    真相的揭开往往伴随着混乱,面对母亲与诸葛家纠缠不清的关系,她们一时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母亲的孩子死了,那自己呢?

    许久,葛颜才艰难地挤出一句话:“那我到底是怎么来的?”

    母亲闻言,重重地叹了口气。

    “失去孩子后我并未立刻离开阳都。我不想让人找到我,尤其是他……我知道躲在城里反而是最安全的。那个孩子给我带来的伤痛实在太大,我不知道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指望。然而不久后,我竟然见到了璎小姐……”

    ……

    长生再次见到诸葛璎,是在诸葛家的后门。那时候,诸葛玄已经把寻找范围扩大到阳都城外,长生不需要再像最初几天那样小心翼翼了。

    诸葛璎久久徘徊在家门口,憔悴瘦弱,怀里抱着一个刚满月的婴儿。

    长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璎小姐不应该在荆州吗?她一把拉住眼前人,诸葛璎略显迟钝地回头,满眼泪水。

    后来,长生才知道,诸葛璎的夫君口出狂言,触犯了荆州当地权贵,被陷害至死。

    丈夫一生清贫,没有留下什么财产。诸葛璎狠了狠心,变卖掉自己最后一点首饰,带着襁褓中的孩子一路从荆州回到琅琊郡,想寻求家里帮助。

    哪知道家里早已不认她这个女儿。

    长生带着诸葛璎回到自己藏身的破茅屋。她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物,只有怀孕期间无所事事编的小玩意儿,本是聊以自娱,没想到如今竟靠它们换了些钱粮。

    就像若干年前那样,她为诸葛璎简单地梳洗一番,煮上一碗热汤。

    诸葛璎只是抱着孩子,默默垂泪。

    过了许久,她的情绪平静了些。她环顾着这间茅屋,欲言又止。

    “长生,你怎么……”

    长生知道她想问什么。

    “我恐怕……是犯了和小姐一样的错啊。”她低下头,迅速地转过身。一滴泪还是忍不住砸在了手腕上。

    许是想到自己这话过于凄婉,她很快地抹一把眼泪,故作轻松道:“对了,还不知小姐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诸葛颜。”诸葛璎爱怜地看着怀中婴儿。

    长生有些怔住了。她记得璎小姐的夫家姓陈,可为何这孩子的名字……

    诸葛璎似是察觉到她的困惑,有些自嘲地牵了牵嘴角。

    “夫君被抓去后,我曾买通狱卒去看过他一回。他知道自己年命不永,特地嘱咐我将孩子的名字改了。他说……他说他们陈氏数代贫寒,他走了以后我们孤儿寡母必是步履维艰,倒不如……不如让孩子跟着娘家姓,找个合适的机会过继回去……”

    诸葛璎的声音有些喑哑。长生低下头,有些心酸。

    她从诸葛玄那得知,璎小姐的夫君虽是一介贫士,然一生傲骨不折。这可能是他这辈子做的唯一一件屈身之事,为了女儿。

    长生突然想到自己早夭的孩子,心间一阵抽搐。

    孩子睡得很安静,她们就这样相对而坐。不知过了多久,当长生回过神来时,诸葛璎已经离开了。

    ……

    之后的几天,诸葛璎依旧天天守在家门口。最后,是哥哥诸葛玄实在看不下去,偷偷叫人放她从后院进来。但诸葛璎一路奔波劳苦,抑郁成疾,不多久后便凄凉死去。

    此前诸葛璎整日徘徊不去,阳都城里已人尽皆知,诸葛氏还是当地望族,自然不可能有不透风的墙。

    长生私下打听过孩子的消息,只听说是诸葛玄于心不忍,让下人抱了养在后院,准备一有合适机会就过继给自己。

    老夫人也不想再过多追究。毕竟为了这件事,诸葛玄终于应下了母亲说给他的亲事。

    此时,离他的婚期也不远了。

    长生在郊外祭拜了璎小姐,心里依旧是麻木的。但是,她却不能控制地想到璎小姐的骨肉。

    后院几间房都是用来堆杂物的,与主院并不相通。孩子一定就在那儿。

    除了一扇常年上锁的柴门,还有一个十分隐蔽的狗洞可以通向后院。有一次诸葛玄和她玩笑时,曾指给她看过。

    璎小姐的音容笑貌已然归于尘土,长生下了一个决心,她要去看看那孩子。

    ……

    她选了诸葛玄大喜的日子。

    门口张灯结彩,异常热闹,下人们全都在前院忙活,没有人会在意后院的一个孽种。

    他们都知道这孩子的来历,不少人心存轻视,根本懒于去看顾。

    长生神鬼不知地从狗洞钻进后院。她听见了含混在风声中的婴儿哭声。她循着声音,凭借记忆摸黑推开一间小屋。

    透过黑暗,她看见窄小的屋中间有一张塌,璎小姐的孩子就躺在上面,不知是饿了还是怕了,哭得叫人心疼。

    借着一点星光,长生从积满尘灰的被褥上抱起孩子。这个女婴,在她怀中是那样柔软而脆弱……

    ……

    “那个女孩,我看到她,就想起我夭亡的孩子……”母亲静静地述说着,“我已经行尸走肉了好几天。可那一晚,我永远忘不了心中的愤懑,他们居然这样对待璎小姐的孩子!于是,我就起了些念头……我想,即便我无法给孩子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我宁可自己食不果腹,也不会亏待她!”

    母亲说到激动处,忍不住开始咳嗽。

    “咳咳咳……我趁夜抱走了孩子……临走前,我想是时候了断了,就留下了那枚玄玉。璎小姐对我有恩,我会像养育自己的孩子那样养育颜儿。但这更是我对诸葛家的报复……为了我死去的孩子……咳咳……”

    母亲顿了一下,攥紧手里那块玉。

    “我连夜出了城,没有人追来。后来,我在襁褓中竟又发现了同样的玄玉……起初我很讶异,直至看到上面的结绳,方猜想是他早把自己那块给了孩子作护身符。想不到,想不到……摆脱不掉的东西,怎么都会缠上你。”

    她闭上眼,头微微转向葛颜,似乎有些倦了,又似乎是自觉没办法再面对这个孩子。

    “颜儿,你现在知道了吗?你是璎小姐的孩子,你本该过继到诸葛家。你的真名,叫诸葛颜……这些年我带着你辗转求生,看着你一天天长大,和璎小姐越来越像……为与过去决裂,我故意隐瞒了你的姓,只剩一个‘葛’字。”

    “来到洛阳后,我再也没有了诸葛玄的消息。我大病一场,病得比流产时还严重。烧退后,我竟奇迹般忘掉过去的一切,忘掉了玄和璎小姐,甚至忘掉自己叫长生。我成了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直到,来到隆中……”

    母亲睁开眼,吃力地转过身,看着孔明,苍老浑浊的目光中说不清是悲,还是恨。

    “当我听到你的名字时,我就开始一点一滴记起过去。你叔父诸葛玄与我结下一段孽缘,我的亲生骨肉死在诸葛家,我流离失所也是因为诸葛家……我怨恨诸葛家,更怨恨自己。尤其……我本以为我可以养好璎小姐的孩子,可颜儿跟着我受尽了贫苦,我……”

    这一辈子,她好像经历了一切苦海,又好像什么都没有顿悟。

    多荒唐。

    葛颜对上母亲的目光,她看到了悔恨交加,也看到了放下秘密的如释重负。现在,该轮到她来背负这个后果了。

    葛颜突然笑了,笑得很诡异。

    她是真心觉得滑稽,滑天下之大稽!

    她没等母亲说完便起身冲向门外。她需要逃离这个荒唐的故事。

    孔明没有拦住她,任她像一股绝望的风一般从身旁擦过。此时,他心情的复杂程度绝不下于葛颜。他望一眼床上的人,后者似是过于疲惫,又重重地合上眼皮。

    冷风从被撞开的门外削进来,让凝滞的头脑清醒几分。

    孔明紧紧握住手中玄玉,感受那熟悉温润的棱角。

    起码现在,他不能逃。

    “这么说,您就是长生,是我的叔母……”他打破了沉默。

    母亲微微睁开眼,嘴角勉强抽出一丝笑:“我高攀不起。”

    说完,她又倦倦地闭上眼。她很累了。

    孔明迟疑了一下,缓缓走上前,俯身于床边。他的语调早已恢复平静,只是添了一分哀重。

    不可避免的,他回忆起那些孤苦童年中的往事。

    “叔父娶亲后没多久,叔母便去世了,从那时起他就没再想续弦。家里人陆陆续续去世,我爹娘……也走了。叔父将我们兄弟领回老家抚养,一个人挑起整个家族。后来,朝廷任命叔父为豫章太守,上任途中恰逢徐州之乱,我们侥幸逃出屠城大劫,来到荆州……就在五年前,叔父操劳过度,因病离世了……”

    孔明边说边松开紧攥的拳头。那块玉安安稳稳地躺在他掌心,熠熠发亮,如同刚打磨好一般,丝毫看不出岁月的痕迹。

    “叔父去世前将这块玉交给我们。这些年,他一直贴身带着,只说是叔母留下来的。我们一度以为他指的,是那个过门不久便离世的叔母……”

    “直到有一次病中,他难得清醒过来,把我们叫到床边。他告诉我们,我们应该有一个过继的妹妹。还有一个,是他的孩子,可他从没见过,甚至都不知道他是男孩还是女孩。”

    “后来,叔父陷入昏睡再也没醒来。最后那段日子,叔父一直喊着一个名字。我和弟弟听不清他在喊什么。大哥是家中长孙,知道的事情多。他告诉我们,叔父喊的,是长生……”

    孔明停下了,他看着玄玉,明亮的眸中闪烁着什么。

    “叔父他……他其实一直没有忘记您。”

    也许他注意到了,也许他没注意到。但母亲——也就是长生紧闭的双眼随着这句话轻轻颤动,一滴泪悄无声息地滑落。

    那样安静,那样轻盈,仿佛是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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