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桐城,人文荟萃。
〔清乾隆时有“天下文章其出桐城乎?”之誉。清代散文最大流派“桐城派”,以城为名,代表人物方苞,戴名世,刘大櫆,姚鼎……曾国藩谓之“私淑”。〕
翻开续修于1928年的安徽桐城《潘氏宗谱》,黄脆竹薄纸上,填满水系一般枝杈的墨色姓名。
角落里,藏着一个普普通通甚至有些“俗气”的女名——潘玉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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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六大新女性画家中,身世最贫寒,经历最跌宕,最有个性而才华横溢最为人熟知的一位。
在1928年桐城的一本家谱里,她还是这家的如夫人。潘陈玉良,依夫为姓氏,躲在竹薄纸上水系图谱一般枝枝桠桠的墨色符号的角落里。
时年33岁。
然而此时的她,正旅法学习雕塑绘画。是巴黎国立美术学院,意大利罗马国立美术学院的极有天赋的学生。与徐悲鸿同学。作品获罗马国际艺术展金质奖章,是首位获此殊荣的东方艺术家。
同年回国,开个展,刘海粟撰文高度评价。
被誉为当时“中国西洋画家中第一流人物”。
此后,先后任上海美术专门学校西画系主任,中央大学美术系教授。赴东瀛开联合画展。协助蔡元培组织“中国美术协会”。
……
她展开一双“同古人中求我,非一从古人而忘我之”的艺术翅膀,穿梭于疮痍与苍凉的人世山河。
她用中国书法的笔致,水墨的技法画油画;用清雅色调点染深浅疏密;远近明暗虚实之间,对比转化气韵自然。
“中西一治”。
万物在她笔下,金丝铁线,色凝不滞,笔简意远,开阔寥落。
图写人物,有一种经得起刀砍斧凿般的铿锵妩媚。奔放灿烂的生命力“悍”然纸上,又有种端雅的东方含蓄收之而不泛滥。
奇异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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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逻辑上应与她匹配的欣赏并没有到来。
她的才华和对这片土地的热爱,连一点正当的宽容都没有换得。
相反,她依旧贫无立锥。
一如她生命飘零的早年,父母兄弟早亡,唯一的血亲,可依祜的舅舅,拿她卖到怡春院换了赌资。
而那个愚昧的天地,就偏偏看不见这份孤鸿血泪,偏偏漠视这种无以名状的罪行。理直气壮把耻辱和卑贱的红字,烙在她的背上,指定她必须背负一生。
她的西画技法和方式,总是伴随乌合的新闻和辱骂,一块块冰冷的石头砸向她。
她只是在画画,却成了天生堕落并传播堕落的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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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为她已经不是可以随意买卖的商品了,她以为可以活得像个人。
她感激,命运依然留下一点人间良善。
她有愿意供养她远渡重洋实现理想的丈夫;有爱才惜才鼓励她展翅高飞,并倾囊相授的几位恩师;有陪伴她照顾她贫病终老的知交好友。
凭借这一点精神上的土壤,她以为她能打开潘多拉的魔盒,拽出“希望”,起码可以活得像个人。
然而,家乡给她的,不仅是哪怕人文之地的漠视,不仅是家谱,不仅是“归宿”,还给她附加了一个条件:既然是如夫人,就必须失去脊梁和膝盖。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不要以为当了教授就可以和我平起平坐,见了我,你还是得跪下。”
她跪了,跪碎了最后一点重负,最后一点留恋故园的理由。
她要展开翅膀,远赴微茫,去别样的人生别样的天地,去寻立锥。
不能再跪了。卖掉她的亲人都没有跪过,打骂她的人贩子都没有跪过,被介入他人的婚姻又不是她愿意选择的事情,画幅画又没有损害过谁,为什么要跪?
再赴异国。身边就留下两方石印“玉良铁线”,“总是玉关情”。
就留下仰望时千里共婵娟的一轮明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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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无眠,穷愁潦倒,思念恩爱的时候,床前遍布的白霜里有一种“痛苦的激情”,支持她拿起手中的笔,笔笔透纸,刀刀见骨,刻一片心里的大好春天。
毕竟是爱情激荡事业辉煌,无论它雨雪风霜。
毕竟是万丈画卷自由奔放,画出人间希望,地久天长。
巴黎蒙帕纳斯墓地第七墓园,有一方黑色大理石,镌刻华丽的勋章:“世界艺术家潘玉良”。
墓园静谧,绿草如茵,她穿着旗袍带两方石印埋骨于此。
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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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后两千多幅作品。《格鲁赛头像》,《自画像》,《花卉》,《瓶花》,《菊花和女人体》,张大千头像……
她可以不用再跪了。
这里绿草如茵,安宁静谧的阳光下。
她站着,唯一的汉家陵阙。
“集表现主义与现实主义于一身”的艺术大家也好,被人文荟萃的家国当时摈弃的天才也好,我觉得她并不在意。
“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行拂乱其所为。有时这种磨炼还伴随着屈辱。
她就是单纯的画画,单纯的表达。
时间会循环。早已换了人间。她的遗作《月夜琴声》已经拍出千万港币被龙美术馆收藏。
那又如何?我想她不会在意。
她就是单纯地画,单纯地用画来表达。
金丝铁线,中国书法水墨之骨;染绯叠绿,虚实浓淡之彩;写海啸来临前,天地凝然蓄势的雷电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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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月夜琴声》,画中人秾丽端雅,似有一片广袤无垠的厚重土地为背景,数千年沧海风云的丹青史书为序言,大情大爱大性大雅。
手中琵琶无声而急促,弹一曲骊歌,饮一杯沙场。
穿过那么多的明月夜,秋风萧瑟,春光不远。
是画魂。是战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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