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霖雨已经连续下了十多天,仍然没有停止的丝毫迹象。面色黧黑、瘦若黄竹的子桑户怀抱古琴,斜倚门沿,一边看着门外漫天的雨丝,一边听着院中青蛙的鼓噪,一边陷入了孤独的沉思。
仿佛是被雨水浸过一般,他的思绪,也是湿嗒嗒的。
说起来,这种反常的天气,子桑户已经整整三十年不曾见过。他隐约记得,上次老天如此不要命下雨的时候,自己还是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少年——一个热爱作诗、热爱唱歌也正处热恋中的少年。
其实,热爱作诗和唱歌,这是确曾有过的,但要说到热恋,就不那么确切了。即便是热恋,也只是子桑户一个人的热恋。因为当时被他恋着的那个名叫任翠花的少女最多只是一个不温不火而已。
不讨厌和喜欢,喜欢和热爱,这中间当然差了好几层。但当时的子桑户毕竟年轻,他既没心思咬文嚼字仔细揣度其中的区别,也没有为翠花的不温不火感到灰心丧气,内心反而充斥着一种必擒翠花于胯下的豪气。
而这豪气,由于是拜家中灶台的所赐,因此更显得不伦不类,面目可疑。
在一次做饭的时候,子桑户一边烧着锅,一边想翠花,灶下熊熊的火焰里,映出的是子桑户一张失神的脸。突然,子桑户像是被凳子咬了屁股一样大跳起来,高声叫道:“哎呀呀,你看我怎么这么愚笨呢!之前怎么就没发现这样的道理!生米虽然是冷的,只要下面的火是热的,冷米不照样变熟了么?翠花虽然是冷的,可只要我子桑户是热的,还愁翠花不服服帖帖?”
那一天,这倏忽而至的高妙大道,几乎让子桑户欣喜若狂。可能是因为狂得太厉害,一不留神就狂进了梦里去。
只是不曾想,原本不冷不热的翠花一入梦中,竟真如锅里的米饭,立刻变得热气腾腾。在梦中,子桑户眼睁睁地看着她笑语盈盈,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三摇,眼睁睁地看着她褪去自己的衣衫,步步莲花地上了自己的床。这无声无息的寂寞黑夜里,翠花如水一般的丝滑肉体在他的身上缓缓流淌,把他不由分说地冲向云端,冲上天阙。
在梦中,子桑户控制不住地大叫,啊,啊,不要,不要……那声嘶力竭的架势,好像翠花不是翠花,而是一把刀,要杀他似的。
第二天,醒来的子桑户发现,除了裤子湿得有些莫名其妙,其他的一切似乎都很正常。这时候,他不禁又怅然若失地怀念起梦里那种要死的感觉了。
自此,借助梦中翠花的万众风情,每隔几天,子桑户几乎都要死上一次。尽管只是在梦里,他也死得惟妙惟肖,像真正的死亡一样。因而,虽然当时的子桑乎才刚刚过了19岁,却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像个历尽世事曾经沧海的老头。
但实际上,翠花只是梦中的翠花,温柔只是梦中的温柔。现实里的翠花,自始至终都没有对子桑乎这么小鸟依人过。一次都没有。
子桑户于是感到了忧愁了,不知为何,他似乎又想起之前在灶台里得到的那个灵感,似乎觉得自己应该勇敢地燃烧成一片熊熊的火焰。
勇敢,才是少年。子桑户咂摸道。
子桑户冥思苦想了九天,唉声叹气了九天,而老天也一连下了九天的雨。
直到第十天,已经形容枯槁的子桑户突然眼神大亮。他一拍大腿:“哎呀呀,子桑户啊子桑户,你怎么还是这样愚蠢呢?没有柴火,自己就可以当柴火啊,没有风箱,脑袋就可以当风箱啊。只要轻轻一推一拉,那一首首诗歌,不就可以像呼啸的风,动而愈出,虚而不屈了么?”
想到此处,子桑户再也忍不住,冒着大雨踩着水,呱唧呱唧往翠花家里狂奔。一直奔到了门口,他才发现自己慌忙之中竟然把麻鞋跑掉了一只。可是子桑户已经不在乎了。勇敢,才是少年,子桑户又对自己说。
淋漓的大雨像箭头一样冲击着身体,子桑户对着翠花家的院子狂喊:翠花!翠花!
没人出来。于是子桑户伴着雨声高歌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淫雨霏霏。淫雨不止,我心伤悲。伤悲奈何,奈何奈何!
子桑户目光灼灼的盯着房门,但依然看不到翠花的身影。于是接着高唱:苍天何雨兮,欲吻大地。桑户桑户兮,相思无极………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同时闪出一道模糊的黑影。然而,出来的这道黑影并非子桑户日思夜想的翠花,而是翠花的爹,无何村的村委会主任任止耳。
看着面目模糊的任止耳,子桑户像是突然被焦雷劈中了天灵盖,肚子里原本滔滔奔腾的诗歌,连同着他虚而不屈,动而愈出的风箱,一起被劈个粉碎。
子桑户一路垂头丧气的回了家,该死,真是该死,怎么就没想到任止耳会在家呢?之前子桑户去找翠花,因为从来没有碰见过这个一天到晚热衷于开大会小会的村主任,以至于他都忘了翠花还有这么一个爹。
但之后的三十年,任止耳却一次又一次,几乎是不厌其烦地让子桑户明白,在巴掌大的无何村,如果胆敢对村主任家的女儿耍流氓,将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要知道,子桑户本来就是一个穷光蛋,之后在任止耳特意准备的小鞋里,难免变得更加穷困。有一回,子桑户听好友子舆说起,村里曾召开过一次全村代表大会,其中的一项提议是商讨减免公粮的数额和人员。本来,像子桑户这样的穷光蛋,是无需再缴纳公粮的。但决议最后却被任止耳一枪否决了。他叫嚷说:无何村总共76户人家,每一户都应当给予同样的权利和尊严,决不能搞人格的歧视。倘若不让子桑户缴纳公粮,那不是剥夺了他作为无何村一名公粮人士的荣誉了吗?一个人活着,到底是肚子重要,还是尊严重要?身为无何村的村主任,我首先就代表子桑户,对无故被剥夺缴纳公粮的权利和荣誉表示极大的不满和愤慨……
子桑户其实并不想被任止耳代表,因为他有自己的脑子和嘴巴,但在无何村,他又没办法不被任止耳代表。
子桑户这才明白,活在人间世,什么是真正的无可奈何。
雨还在下,再过两天就要五十岁的子桑户,尽管几天来省吃俭用,但家里还是彻底断粮了。搜遍整间屋子,除了几个空空如也的陶罐,就只剩此刻抱在怀里的这张古琴。
子桑户悲从中来,他不知道上天让他来人间一遭,给他这样的躯体,让他经历这样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不知为何,子桑户突然想起早已去世多年的父母。他悲哀的想,或许此时此刻,他的父母正在某个地方轻轻向他招手,呼喊他回家。
风声,雨声,院子里青蛙呱呱的叫声,一时传入耳际,似乎在用某种语言诉说着天地的秘密。子桑户回到屋里,正襟危坐,将琴平放于膝。
随着手指的轻拢弹拨,悠扬的琴声汩汩冒出。子桑户闭上眼睛,深呼一口气,继而唱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
歌声微弱而急促,像是在唱歌,又像是在哭泣。
一曲终了,等子桑户再度睁开眼睛,却发现他的朋友子舆正站在面前,怀里裹着四个杂面馍馍,荷叶包着半只野鸡。
好大一会,两人都没有说话,互相看着对方,彼此都笑了。
虽然子舆最近不太常来走动,但一直没有忘记他的朋友。看着这无尽无休的雨,子舆隐约估摸着子桑户大概饿坏了。他本想等雨停后过来瞧瞧,但这雨却下得没完没了。他终于失去了等待的耐心,随便裹上几个馍馍和半只野鸡,冒雨赶了过来。谁知一进院门,就听见了子桑户哭泣一般的歌唱。
子舆看着形容枯槁的子桑户,感到一阵心酸。他问子桑户:“子桑,你可还好?刚才为何要用那样的调子歌唱?”
子桑户的眼睛里闪出一丝深深的绝望,他叹息道:“我只是对生命感到太疑惑,想不出自己的生命被什么力量左右,竟会落入这般窘困不堪的境地。是曾经生我养我的父母要我这么贫困的吗?都说天无私覆,地无私载,难道是这无私的苍天大地让我变得这么绝望的吗?我百思而不得其解,禁不住悲伤,也许这就是我子桑户的命,无可奈何的命运?”
子桑户的眼睛流出泪来。眼泪落下,正好砸在膝头古琴的琴弦上,发出嗡的一声。雨还在下,风还在吹,院中的青蛙还蹲坐在沉浊的污水里,发出呱呱的叫声,并不在乎这人间世里的悲欢。
网友评论
这样安慰也是一种出路
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至于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 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