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的济南分外寒冷,周围学校早已放了假,连外面的馆子都歇业了。幸好天气还不错,阳光打在老的德式建筑上,一下子让我有异乡的感觉了。
北方的冬不同于南方的冬,北方的冬颇有一股寂寥的感觉,那光滑的白杨树抖落了一身的叶子,黄土地上匍匐着一大片一大片的麦田,长长的直直的陇,把这厚重的土地划成了一块块,一条条,像染坊悬挂的布。间或穿过一条河流,白白的长长的,漂着浮冰的,泛着白花的,倒像是土地上的一条腰带,一缕丝绦,又或者是母亲头上的一丝白发。有阳光打在水上,水中央是波光粼粼的,岸边的冰却是要融不融的,软趴趴的俯身在水里,要下水不下水的,倒是有几分羞意了。
现在是正午时分,她不大放得开,到了晚上,她在夜色掩藏下褪去羞涩,慢慢的把她的腿她的腰她的身子全浸在河里,这样,她的女儿就能在她的保护下潺潺的向远方流去,她的儿子就能在水底自由自在的活动了。
北方冬日的麦田不是唯一的绿意,偶见几棵松柏杵在田地里,它挺拔坚韧的迎击着寒风、冬雪,那树下有一两座坟包,我突然意识到我的姥爷已经住在其中的某一所了,这让我眼泪都要流出来。
我的姥爷是一个本份的农民,故去时年事已高,他终于挡不住这份岁月煎熬,他日夜喘息不停的的肺犹如破风箱的拉扯,急促而又声嘶力竭,糖尿病的并发症让他各器官衰竭,眼睛也看不清了。我曾想帮他安个白内障的晶体,稍缓他晚年的焦躁,却终未成行。 我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朋友问我为何不哭,我说那是因为我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个事实,现在我站在火车车厢里,这车开向我家,我突然眼眶里含满了泪水,忙用手遮了眼眶,有乘客看过来,我没抬眼。
我们是生长在这片土地的人,这土地因我父辈的辛勤劳作回馈于他们粮食,那时候粮食收获不多,各家都不够,我乐观的父母不得不带着我强笑着面对残酷的现实。我记得那时候姥爷有一匹花马,那马高大神气,他常驱赶它去帮人拉砖,赚了钱赶紧去磨一袋子面送到我家来,我的母亲便摊了饼给我,那马是从不让我骑的,后来我偷偷在马背后想摸摸它却被它踢哭了,姥爷为了安慰我才把我捧到它身上,那时候的姥爷跟它一样神气,他有着一张威严的国字脸,倒八字眉毛,常年穿着一身中山装,扣子一直扣到脖子上。 后来有一年姥爷骑着车子帮我去学校驮课桌,那时候沿路上铺满着刚收割的散发着成熟味道的麦子。路途颠簸使桌子多了几个坑,我抱怨说都给弄坏了,姥爷笑笑没说话,母亲呵斥我让我不要这么多事。自此后我再不抱怨别人,我知道他们总是为我好的,就算有时候做的有瑕疵让人不满意,我们也应该饱含着深情在心里说声谢谢。
姥爷一生悲苦,有旧社会制度的不幸,也有他作为农村人没有文化的原因。仔细算算那一年他六十三岁,正是我去读高中的时候,那时候他已经戒掉了旱烟,也戒掉了酒,他的身体状况已经每况愈下,也早已不养马拉砖了。他养了几只羊,种了几亩地,秋收玉米,冬种小麦,在他的高高的老宅子上种了不少菜,这已经是他当时所有的收入了。那宅子上有三颗枣树,两株石榴和一架葡萄,那实在是我最幸福的时节,我可以去小菜园里摘黄瓜西红柿,也可以揪一些瓜果,有时候他也会种一些有趣的葫芦,我揪着他的胡子让他帮我摘。再后来他似乎是得了一场病,便连羊也不养了,他常常步履蹒跚的搬着小板凳去村桥头坐,跟其他老人聊天,有时候我骑车从大堤上冲下来,边喊姥爷边飞驰而过,远远的他在后面喊,你姥娘在家。后来他又住了一次院,整个人暴瘦,眼睛也看不见了,仍是夹着小马扎,也只是在门前活动了。
接到姥爷去了的电话时我说怎么不通知我,怎么不按时体检,怎么报销比例这么低,怎么!怎么!
舅舅接到了我,十几分钟后车停了下来,我在副驾驶上不敢打开车门,我知道我一使劲就会掉下泪来,我缓了一会,打开车门背过身去抹了抹眼泪。那短短的几步路像半生一样漫长,我一头扎进屋子里,匆匆瞥了一眼姥娘,门都没敢进,转身就走了出去。我在门前的小麦地里看着,想哭又不敢哭,我心想这土从来没有对不起他们,他们辛勤劳作,养育儿女,总希望生活更好一些,能给孩子更多一些,这土地也不论旱涝地回报着精心伺候着田地的他们。
农村医疗改革倒是兴了几年,不知什么原因搁置了下来,名存实亡了。现在看来也不光是花花架子,但给他们的帮助实在是微乎其微。他们往往住着几十年前的泥土房子,像燕子窝一样孵出了一茬又一茬展翅高飞的孩子,这些孩子多数嫁娶了当地的庄户人家的子女,也生了一两个孩子。要么是读书出去做着进城买房的美梦,要么离家弃子在某城某厂做着一份操作工,抑或是一名服务员,也许是摆了个小摊在卖拖鞋或者烧烤。他们在辛苦的养育孩子,自顾且不暇,更无心顾及父辈和祖辈。这些无可厚非,毕竟人心肉长,都是盼着亲人好的吧。
真是盼着有人愿意帮助为祖国贡献一生辛勤,为子女燃尽生命的他们。他们生存保障需求不多,只是一年一次的定期体检,稍微高一点的医疗报销比例,更平实的药物价格而已。 我命是命,你命也是命,我祖是祖,你祖也是祖。唯愿天下老人走时都得到过全面体检预防、平价尽心救治、子孙后代满堂承欢膝下,来聊以慰怀这一个个老去的灵魂。
这严寒冻的我耳朵都疼了,手几乎不敢伸在外面,乡邻的脸冻的皴红,手冻裂了,女的包了头巾,男的戴着帽子。岁月在他们脸上刻着皱纹,一圈圈一条条,涤着的黑发也终于变的灰白、花白、乃至于洁白。岁月在他们手上穿过,结了厚的茧,裂了干的皮,有污垢藏在那裂纹里,要是种种子进去,那裂纹里定能开出不败的花来,我握着这手,爱着这花。
我从春暖花开处来,那里天空湛蓝,碧空如洗;那里绿树成荫,繁花盛开;那里老安其居,幼享其乐。我来到这严寒深处, 这里天灰蒙蒙的一片,朋友笑我应早来几天,好好吸一吸故乡的霾;这里河流干涸,偶有黑色河水飘着垃圾袋经过,朋友笑着说,你应夏天来,雨水一冲刷把河水灌满,那时候或许还能网上一两尾鱼来。 幸好,这眼泪还是热的,御寒服下的躯体还是热的,我心还是热的。我缩了缩身子,在空气里呼出一口气来,有白色的气,我高兴的说,你看,有白气。
一别故乡多年,我对故土的这份热爱不减,瑟缩寒风里我看着面色坦然的他们,不仅惆怅道:可我终于还是变成一个假北方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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