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要一份双层深海鳕鱼堡套餐,听说加6块钱送一个限量的可口可乐杯子?”
“是的,同时薯条和可乐都会加大分量。”
“好吧,那,薯条不要给我加大了,我只要那个杯子。”
“好的,这是您的取餐号,请您稍等。”
我搓着被风冻得冰凉的双手,再用它们捂热了通红的脸。我披着湿漉漉的大衣,莫名感到一股由内到外钻心的冷。
南方寒冬的雨夜会让人感到麻木,在外面疯玩了一天的我并不想要回家。我以为这座新开的麦当劳会是很好的避雨所,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它大冬天竟然还开着冷气。
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隔着玻璃听着雨滴从天上欢快地坠死在地上发出的恼人响声,盯着水珠在玻璃上不断地滑落开我的视线。
撕开油乎乎的纸外套,露出那油光更加蹭亮的两片鳕鱼肉。我并不是特别爱吃鱼,但是双层深海鳕鱼堡有两个让我兴奋的原因。第一,它没有菜,我很少吃菜,尤其是厌恶将我的牙齿碰到麦当劳那沾有沙拉酱的生菜。第二,它一直都是双层的。
雨天的顾客少的可怜。一个看样子是刚刚下班但依旧公务缠身的中年男子,正在握着8plus与电话那头另一个强悍的人展开激烈讨论,还不时爆出几句粗口,我把头扭了过来。这边又见两个好闺蜜正在摇头晃脑的以极大分贝诉说着各自的男友,番茄酱涂抹在她们各自的脸上,到处都是。
我满腔厌恶地又把头收了回来。我要报复我眼前的这个汉堡。我用力地嚼着,黄油‘吱’地溢了出来。说实话,今天的鱼肉不是很上嘴。不过,谁在乎呢?
餐厅里放着悦耳的音乐,这才让我稍稍痛快了些。我望向窗外,一动不动地看着雨滴拼命地把红绿灯砸的模糊。
“你好…”我突然意识到耳边有人在叫我,回过神来,转过头,才发现是一个黄发青年在拍我的肩膀。他的手里同样拿着一份双层深海鳕鱼堡。
“嗯?”
“你好,请问你可以让我坐在这儿吗?”
“你的意思是…要坐我的座位?”我实在很难想到黄毛会有如此愚蠢的行为。
“不不不,不是,我是说我想坐在你旁边,这里就好。”
“那坐呗。”
“谢谢,我们都是鳕鱼堡,挺有缘的。”
我不再搭理他,这时候我感觉他像一个幼稚的白痴,我扭过头去,继续双眼空洞地望着窗外闪烁的红绿灯。
他“咚”的把不知道什么重物扔在地上,把我又从窗外猛的拉回来,我被吓了一跳,转过去生气地看着他。
我看见他把一个笨重的黑色包裹卸下,那是一把吉他。
“你会弹吉他?”
“我下个星期就准备去广州考九级了呢!”他一脸骄傲地跟我说。
我本对这种黄毛小子丝毫不感兴趣,但我崇敬音乐,我得佩服每一个能与音乐挂钩的人。
我和他攀谈了起来,当然也没算聊什么,也就说说日常打招呼必备的话。
“我们都点了鳕鱼堡和可乐诶,真是有缘。”
“对的,我们还有一样大的薯条。”我有点哭笑不得。
我们都沉默着,各自嚼着微涩的番茄酱,好像各怀心事。
麦当劳这时候放起了音乐,其实它从刚才我进来就一直在放,只是我没有留意它在放什么。现在它在安静中响起来了,是光泽的《空心》。这确实是一首难得触动的情歌。
我们心照不宣地听着,整个麦当劳都在听着,前台的服务员好像也在听着,她的口中甚至轻轻地哼起。
突然,在一切很安详地沉醉于歌曲中,坐在我身旁的这位黄毛小子,他突然放声大哭。他出乎我和任何人的意料,一个二十七岁的大男孩,在麦当劳哭得像被面包片压扁的鳕鱼。
他结结实实把我吓了一跳,周围的人,包括那两个嘴角正沾满番茄酱津津有味议论她们都男友的好闺蜜,以及那个刚刚生气地挂掉电话的应酬中年男子。他们的目光不再停留在奥尔良鸡翅上,而是投射到我身边这位哭的像婴儿的黄毛青年。
我突然有点慌了,害怕他们会误以为是我让他嚎啕大哭。
我赶紧拍了拍黄毛青年的肩膀,小声说道:“诶,你快别哭了,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事快跟我说。”他不搭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哭。
我有点干着急,一旁那两个闺蜜的其中一个,擦了擦嘴角的番茄酱,拿起她还没用完的餐纸,小心翼翼地往这边来了,她把纸递给黄毛青年:“快别哭了。”
黄毛依旧在不停地哭着,我气急败坏吼道:“你他妈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在这儿跟个娘们似的哭!”
我这一吼,没让他哭的更厉害,倒让他慢慢安静下来了。他由大哭变成啜泣,一个劲地啜泣,呜咽着:“对不起,我只是想到了她。”
我突然觉得麦当劳放这种歌是个天大的错误,但我还是沉下来,继续拍着他的肩。
“如果你有什么难堪的故事,不妨说出来,也许痛苦会减轻一半。”
我递给他一只烟,烟果然比餐纸更为有效,他自己闷着嗓子,弓着身子,在那儿沉默地抽着,他抬起头看着周围的大伙,四个人也都在看着他。他开始说起了他的故事。
“我和她是在大学的时候认识的,然后开始一直相处得很好。我也一直很爱她,她也很爱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没有发生什么大风大浪。她和我分手了三次,前前后后七年了,最后她还是离开了。这刚是上一个星期的事。”
“别的不说,你这孩子也挺执着的,”那个中年男子凑过身来,“三次?你是说复合了两次么?”
“是。”
“那真够罕见。”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你可以一直这么爱她?应该都是她提出的分手吧?”我说。
“不,第二次是我主动说的,后来我又厚着脸皮和她和好了。”
“那你可他妈真够欠揍的。”我感到有那么一种无语卡在喉咙,像鳕鱼没有去掉的骨。
“我提出分手是因为,我觉得自己配不上她。第二次分手是已经快毕业了,然后我连毕业资格都没有争取到。”
“可是人家总归爱你的啊,你这样对她,只能是伤害了她。”
“你可以说说,第一次她为什么要提分手吗?”
“她的父母不同意。”
“那应该是染黄发的原因吧。”
“不,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染黄发,我也不是那种社会青年,只是,只是我家境一直不好,学历又低,没什么大本领,她妈妈觉得跟着我不可能幸福。”
“她也是这么想的?”
“可能吧 。”
我刚刚放下的拳头又握紧了,觉得这世上没有一个比得上眼前这个黄毛小子更加欠揍了,当然我可能打不过他。
“那第三次呢?”两个闺蜜一齐问,她们的嘴里同时还嚼着薯条,番茄酱又开始沾满她们的嘴角了。
“后来,她的父母终究同意了,那也是我安家立业的时候,我们没打算那么早结婚,不过要在一起生活。”
“没有在一起生活么?”
“半年,半年后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恐怕是她在外面有了新的人呗,她应该比你优秀得多吧。”中年男子在嚼鸡肉卷,发出嗷呜嗷呜的声音有些鸡肉不听话地地掉在地板上,不过他毫不关心,他甚至连刚刚在电话里嘶吼的那回事都没了。
他现在完全聚焦到黄毛小子的故事里去了。包括我,包括两个闺蜜。
“不,不是的。”
“那是怎么?”
“她得了抑郁症。”
我们都愣住了,中年男子的鸡肉卷吃了一半,也放着先不吃了。我突然有些诧异,但又觉得理所当然。
“这么说,她还算一个实诚的人。”
“但是我会觉得我他妈是我害她得了抑郁症!”
黄毛小子突然吼了起来,这次轮到他来吼着我了,只是不带任何恶意。我们都安静着,不敢再说一句话。周围只剩下音乐一直在响,这会已经是另一首情歌,但他的眼泪还是不停地哗哗地流着。
我不知道为何感到一种莫名的内疚。
我小心翼翼地说道:“其实,你们两个谁都很实诚,都没有错。只是…”我忽然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了。
“只是我他妈根本就没法和她在一起,对不对?”黄毛好像真的生气了。
他确实是生气了,不过更多的是悲哀。
“抱歉。”我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说抱歉的应该是我,”他抬起头,掐灭了手中的烟,丢在上校鸡块的盒子里,“我不该对你这样吼,因为你们只是陌生人,你们没有义务要接纳我的情绪。”
“但是我们会懂你,至少我会懂你的情绪。你并不坏。”我微笑着。
他示意服务员关掉音乐,这时候店里就我们四个人,她也便勉强同意。黄毛青年从袋子里拿出吉他,这是一把看起来就经历了年岁的木吉他,很普通很普通的那种。
我们都端坐着,再没有一个人嘴里有薯条或者汉堡了,我们都愿意聆听他的歌声。
他开始弹了,并没有擦掉泪水,任它们在脸颊上自由流淌,他弹的是光泽的《空心》。
我并不觉得这首歌是天籁,他的喉咙也因为大哭过后而显得沙哑。我递给他可乐,他没有喝,他唱了起来:“终于知道爱都有翅膀,怎么拥抱他终究要飞翔……”这时候我才以为,他的嗓子正好和这首曲子般配。
他不是在唱这首曲子,他完全不是在唱歌,他在唱他自己的故事,唱世界上数一数二凄美的故事。就仿佛他承受了这个年龄不该有的痛。仿佛鳕鱼本就不应该要接受那么多黄油,它会让人觉得腻,它自己也会感到恶心。
“我爱了她整整七年!”他说了一遍又一遍。
我们都默不作声,两个闺蜜的其中一个,也忍不住眼圈红红的,看着我,看着黄毛青年。
“你唱的真好,快别哭了,擦擦眼泪。”另一个闺蜜上前又递上了餐纸。
黄毛青年接过了,狠吸了一下鼻涕。他终于止住了哭声,我感觉也快轮到我哭了。
“谢谢你,给我分享你的故事。你唱的不错,你的吉他会越练越好的。祝你考级成功。”
我先行告辞,跟黄毛青年,也跟着那两个红肿着眼睛的女孩。她们到现在一直围着他,不停地安慰。而那个中年男子,他又有了应酬,他说了声抱歉,便匆匆走进卫生间。我猜他又要来一场唇枪舌战了。
我没有把我该说的安慰的话说出口,因为我也同样感同身受。我走出麦当劳,裹紧了我的大衣,雨还在下,我哪儿都没法去,我只能仰着头,让雨从我的头顶划向头发,还夹着眼泪。
我并不是特别喜欢吃双层深海鳕鱼堡,但这次经历后会让我更加频繁地吃。我也有我的故事,只是它会比黄毛青年的故事更加难以启齿。
之前,会有一个女孩和我在这儿吃了不下一百个鳕鱼堡。现在,她不再喜欢吃鳕鱼堡了,她嫌鱼味太腥,她很快喜欢上辣辣的鸡腿堡了。
我还是决定冒雨回家。我披着大衣,雨把我浇得清醒。我隐约又想起了一件该死的事:忙着听黄毛青年的哭诉,桌上的双层深海鳕鱼堡,我只吃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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