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看《人间词话》,觉得最深沉和最饱含感情的词句,都根植于最基层的劳作。生活越苦,词曲里的梦境越真;感情越充沛,表现出来的文字越直白。
待到读了阿城的“三王”(棋王、树王、孩子王),越发觉得吸引我的文字是那种冷静自持近乎白描、一句废话没有、纸背上却蕴着浓浓的各式情感的。
大道至简。
《阿城文集之一:棋王、树王、孩子王》初读下去只觉白白,像是盐碱地;走进去了就发现,这里有长了几千年的石头,有自成一派的芦苇荡,有骨化了的人和动物的尸骨,有上下五千年里的广阔和细密,有情,有义。
大江荡荡,流水弯弯,黄土坡上的老鼠洞,深林里偶尔一现的麋鹿。
我写了长长一段对书的评价,又迅速删掉了。只觉得有写这些东西的时间,不如再看三遍书,去抄一遍书。
我还是抄书给给你们看罢!
“……拿到饭后,马上就开始吃,吃得很快,喉节一缩一缩的,脸上绷满了筋。常常突然停下来,很小心地将嘴边或下巴上的饭粒儿和汤水油花儿用整个儿食指抹进嘴里。若饭粒儿落在衣服上,就马上一按,拈进嘴里。若一个没按住,饭粒儿由衣服上掉下地,他也立刻双脚不再移动,转了上身找。这时候他若碰上我的目光,就放慢速度。吃完以后,他把两只筷子吮净,拿水把饭盒冲满,先将上面一层油花吸净,然后就带着安全到达彼岸的神色小口小口的呷。”
每次看到这一段,我对“吃”这个事也会郑重和虔诚起来,“王一生”变作了一群人——
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夏收时麦子割过一茬后,妇女老人和儿童们会再去田地扫荡一遍,捡起每一个麦穗,回家途中也会细细看路上,捡起前车掉落的谷物。
大大的晒场上,金黄的麦子铺满地,石头做的碾子要来回滚数百遍,白晃晃的太阳似乎总也下不去。
起风的时候,男人们要挥着铁锨顺风扬麦子,麦子壳落到下风处,鼓成一堆。
雨后,满场都会冒出一层绿,那是嵌入土里的麦子努力新生。
……
劳作和饿,一起从文字上浮了起来。
“我心里忽然有一种很古的东西涌上来,喉咙紧紧地往上走。读过的书,有的近了,有的远了,模糊了。平时十分佩服的项羽、刘邦都目瞪口呆,倒是尸横遍野的那些黑脸士兵,从地下爬起来,哑了喉咙,慢慢移动。一个樵夫,提了斧在野唱。忽然又仿佛见了呆子的母亲,用一双弱手一张一张地折书页。”
这是让人饮泣的一段。文字拉扯着情绪,从喉咙深处往外掏,掏出了故纸堆,也像是掏出了自己从来没有意识到的某种东西。难以言述,又憋闷得不得了。想要把心血喷出来,又不知为何而喷,喷给谁看。那种很古的东西,自己似乎也察觉到了。
《树王》是三篇里最淳朴的,也是内敛和张力并存而和谐的。
肖疙瘩阻止砍树的一段,纯是白描,却像是带你上了那山头,看到了两个树王并立而不愿倒最终却还是倒了的场景。
没有什么好写的,真的。
你读了大概也会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无力。
《孩子王》相对轻松和有希望多了,老师们其实应该都看看。
朱天文说阿城的文字“惊为天人”“横空出世”“惊涛拍岸”。
其实,他只是在把我们每日望见的“白太阳”写给我们看,而我们从他写的“白太阳”中寻摸到了些许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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