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我忘了的,它一直帮我记着。
一
清风识卷。
“几案上的胭脂反倒脱了花红,染上了妩媚都人气。胜血一筹的红直直地散到空气里,糜烂、充满血腥,却勾着人直直地闻、痴痴地看。倏忽一丝响动,满屋子都气息都被吸干了……”
桌面上的《百变聊斋》是相寅最喜欢的书本。此时,相寅正在屋外晾衣。阳光穿透竹架,斑斑驳驳扑敲打在这方土地,灰尘射进屋里。
相寅似觉屋内异象,软软地推开门,心神一定边看到桌上的书被风临幸了一般,正是:
花胎堕落成形,稀稀落落,靠着几丝风聚拢那缕破碎的魂魄,浮植在人群中,就这样隐着,像空气一样游荡。几案上的胭脂反倒脱了花红,染上了妩媚都人气……
相寅便重新整理,如痴如醉。
这一年,相寅十四岁,住在离县城不远都村落里。
说来也怪,奶奶从小便给她讲这些古怪都事,却不见丝毫畏惧,她反倒愈加痴迷。
奶奶说:“世界上是有鬼的,只是装着人样,一旦装不下去,就会现出原形,像烟一样飘走……”
她才不管哩!十四岁孩子都天很蓝,花鸟鱼虫都在天上飞,对于相寅来说,更多的便是书了,也有对于“鬼”这一她从未见过“空白”的盲目崇拜。《百变聊斋》是那天放学在村头捡的,看了好几遍,就是兴致不减。
相寅自小跟着奶奶生活,在村里上学,单纯地像溪里的水一样,时常翻滚着不安分都小鱼。 每天除了看书就是玩耍,同多数人的童年一样——偷偷摸摸上山、偷枣和核桃、捉弄小鸡——一切都那么自然,如同初升的阳光,不温不热、不冷不寒。
直到这个十四岁。
相寅升学,爸妈接她到县城读书。这个曾“跨马横刀”,站在土丘上“指点江山”的女孩儿不爱说话了,真真成了寅时之月,阴柔满满。
柏癸小相寅两岁,居然也上了初中,还和相寅成了同桌。他年龄最小,可嘴角不钝。短小的身材配以精悍都铁头短发,脑门儿前的一撇“三毛”加上两圈金属框都蛋形眼睛,不说话时,真乃尤物也。
相寅仍旧一门心思看着《百变聊斋》,柏癸想搭讪也不成,毕竟都还小,作业也很多,小心脏里掩藏着太多的“说不出口”。
大扫除时,柏癸满教室嘶吼相寅的名字,尚不知默默无闻的同桌就是“相寅”。
二
“胭脂成泪,荡尽窗外古桑的灵气,满院皆是血红的花瓣尸体”
相寅正看得入迷,被那嘶叫声打断思绪,哭笑不得。
卜辰看着相寅咯咯地笑,她是她在初中为数不多没有遗失的朋友。她实在不忍看着柏癸出丑了,索性放出自己的本来声色“是不是在叫魂呐……”
柏癸有些天真到痴傻,似乎像一缕阳光一样揭开相寅心头的雾霾。
往后,卜辰如同撞到外星生物一样,看着撒起泼的相寅,她从没看见她真正笑过,以前。
柏癸还是孩子都心智,整日除了上课下学就是吃。可以因为一块巧克力被逗哭,这事儿成了周围所有人得以取笑都把柄,尤其是弋午。柏癸收买好几次,都是抱薪救火,撒醋湿布还丢了瓶子。
年少,总是有几多莫名的心思,并总喜欢将之夸大。
柏癸不是粗枝大叶的人。他偷偷看过相寅常看都那本书,但只觉得没什么胆子看下去,夜里回家总能听到背后传来稀稀疏疏都脚步声,回头却四下无人黑茫茫一片,此后再不敢看。 非但他再不敢看那书,也毫无端倪地与相寅似乎隔了一道阴墙。同桌俩是全然相反的两种人:她静坐时,他偏躁动;她嬉笑时,他又沉默。卜辰说他俩都是双重性格,倒像一个人同时发生在两端的性格。
但到底俩人成了朋友。
卜辰总是乖乖女,梳着长长的辫子,短促都鼻梁总是让眼镜滑到鼻尖。她是班里的佼佼者,却总喜欢欲盖弥彰“我妈妈让我考重点,还差得远呢。”
“重点可不要矮鼻梁女生哦!”相寅调侃。
“那可是顶呱呱的学校呢!”
“一般而言,足够好的东西都足够缥缈。说不定,你一进去就成了树下都魂灵呢”
“……”
“或许有一天,你吸收了扶桑的精华,成了嗜血的狂妖,再有一天,你爱上了一个人间的师哥……”
“感情你的世界除了鬼没什么人了么?”柏癸道。
“只有人的世界有意思吗?奶奶说了,世上是有鬼的,只是装着人样,装不下去便现出原形,飘走了……”
相寅徜徉的几秒时间,柏癸和卜辰已经把冰激凌吸干了汁液,于是被一顿狂追……
三
“胭脂成血岁水流,落尽百尺日竿头……”
初三伊始,班主任训话提高一个了一个级别的响度,用来彰显本年度都重要性,却是“声声流自心窝里,斑斑闪作九秋风”。
下课。
卜辰移驾过来,呼:“初三了,同志们好好学习了”。
“我美好的初中故事就这么结束了吗?”柏癸为赋新词强说愁。
相寅诡异地笑“或许,才刚刚开始呢!”。说罢,瞄着后排的座位。
她早知道调座位,并且是按分数……
柏癸离相寅而去,诵着“轻轻的我走了……”成了卜辰的同桌。取代柏癸的是后排进发来而来的弋午。
相寅喜欢看书,弋午喜欢看电子书,姑且算高山流水吧!
慢慢地,相寅开始后进了,也不似以前一般玩笑,如同天气一般,她的状态也时好时坏。
卜辰嘟着嘴:“相寅和弋午……他们……”
“他们不是挺好么”柏癸嘴里塞着巧克力。
“他们交往了!”
“嗯,……啊?”柏癸被噎得不轻。
“相寅在左臂上刻着“午”字”,卜辰把练习本推过来。
“哎呦,我最讨厌现在这小年轻们随便怎么样都能落字成“伤”了……”
卜辰失神地看着桌上的练习本。

四
时间总会猝不及防地过去,你以为总会留下什么,或者创造什么。事实上,什么都没有,包括它自己。
初中结束于一场考试。
听卜辰说“相寅和弋午分开了”。
这一次,柏癸没被噎着,从容不迫:“其实,都知道……”他把那张留言卡递给卜辰,上面写着:毕业“遥遥无期”,我们在风里相遇,经世的繁华碾落成殇,识别你我的宿命。凤鸣子萧萧作响,唤醒酣睡的曾经。若是朝气,你去冲荡山头;若是鬼魅,你就飘逸人间。流年经不住一场胭脂雨的洗礼。
卜辰也蹲下来,二人无言。
升学后,相寅被送到外地读书。
“相寅出事了”,卜辰道:“不过已经好了…”她还是锁着眉心。
“怎么了?”
“你,还是不知道好了……”
“说呀!毕竟八卦的我是那么强大。”
“这……”
以下来自口述:
毕业后,相寅父母想让她去外地上学,她死活不从。父母得知是弋午的缘故,反而更加强硬。她没办法,摔盘子砸碗也无济于事,最终是败了。
在外地就读的两个月,她的班主任通知父母“这孩子,八成思想有点问题了”。就在第二天夜里,她从宿舍三楼跳下去,一个人拖着一条腿,往老家走。最后,她的哥哥在高速路旁找到晕倒在地的她。 祸不单行,几天后的手术中,医生触动了神经组织,再后来,她失忆了。四天四夜后,她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是若虚。
五
再次见到相寅,是在学校里。迫于无奈,她又转入本地高中,和卜辰在一起。
卜辰说:“她只记得咱俩了……”
“那弋……”柏癸顿了一下。
“也忘了……”
卜辰告诉柏癸:“她去外地前碰到术士曾算过一卦,说到——寅在子后,在卯前。日出之前,天至阴时;午为中,日上三竿则无阴,地至阳刻。唉……相寅听后独自骑车走了,险些车祸”。
柏癸无言,只静静看着地。
“呵,这些年的风花雪月,无论是否,定会过去吧!”柏癸似乎在询问什么,又不想有确定的答案。
“或许才刚刚开始呢?”
又是同样的话,只是不同的人,不同的时间,筹备着另一场烟火的消逝,不知期待还是恐惧、抑或徜徉与伤感,只是呼吸着足够刺鼻的气息。
六
忘得干净不知是好是坏,她没忘记说话,还记住了两个人,只是忘了关于小城的一切,包括方言。只不过,比较尴尬的是三人只能用普通话交流,在那个讲普通话就跟在都讲普通话的路上讲英语一样遭人白眼的小镇,时不时会给你扣上一顶“装”的帽子。
忘记或许本无好坏。譬如相寅,即便改变一切在她看来也就是那么一点点而已,历史有时会变成重负。
相寅变成了如她从前笔下的人,《百变聊斋》早已不知道遗落到了什么地方,手中的笔成了描摹凄凉的道具,像烟火一样找不到境遇的存在。但,她真的成了笔下的那个人。
若虚是她男友,听卜辰说是典型的“高富帅”(那个年代还流行这个说法),她还说“他认识我”。
我笑一笑:“还好我不认识他”。
“无所谓了”
“没办法的无所谓罢。你的生活选择了这个曲子,你该怎么扰乱它的节奏呢?”
卜辰无言,嘟着嘴很不服气。至于,以后都事,只有以后知道。
七
卜辰说:“相寅住院的时候,若虚寸步不离,拿着她同学录中的相片一张张讲故事给她听,终究没起什么作用。 不过,自然他俩在一起了。”
又说“若虚似乎和她青梅竹马…”
“谁都不认识若虚吧!”柏癸道。
“若虚谁都人认识……”相寅说。
八
相寅说着普通话,笔底流出凄美的文字在名气不大的校刊里发表,字字成殇,组合着一个又一个字符,像织女手中的纱丝,络成千行泪,无论雨后花前、秋阳春桑。
她的情绪却同从前判若天渊,细黑的脸上总带着笑容。
卜辰总说:“风雨之后总会有彩虹的”,与《百变聊斋》里的话“阴物飞走,天终现,日终明,云霞明灭或知晓”,如出一辙。
她还是嘟着嘴,她总是那么天真,天真到连老天都没法改变她,天真到以为世界所有的人都同她一样天真。
柏癸远望着深蓝色的天,他变了许多——彩虹也存在不了多久啊。他心想着。
卜辰知道,他也担心相寅,很多来源于……,他说:“我们都太平凡,一旦生命中出现一点点波澜,就会有翻船的危险;我们都只能读故事,该渴求,但不该出现真实的故事。你我她,都是这样平凡的人,偏偏……”
他们一起坐着,往日的山、往日的夕阳,唯独不见往日的人。
九
又是一年,已是高三。
复习开始了,本地的高中尚不算太紧,有许多时间自己分配。
第一次月考姗姗来迟。那天,天是可爱的橙黄色。
柏癸敲完下课铃才匆匆走向饭堂,匆忙间被人叫住。
“柏癸”
一看,是相寅,袭一身黑衣。确切地说,应该是家乡话的相寅。
“你怎么……”
“怎么什么,有问题吗?我改回家乡话了。”
“行,可以。”
柏癸奔向饭堂,排队最痛苦的事就是有人插队你不能说。
饭中,柏癸脑子忽地冒出一句话“世上是有鬼的,只是装着人样,一旦装不下去,便会现出原形,像烟一样飘走了”,这是相寅的话。
十
天黑了,并无喜事,但满城烟火。
柏癸总有种被骗的感觉,见到卜辰:
“相寅又说家乡话了!”
“知道啊”
“那以前,她……”
“反正是她那个人罢……”
她没有再嘟着嘴。
十一
柏癸在纸上写道:
一座城
两道痕
三个人
几个渺茫的魂
……
就是满城烟火。

尾记:
这是很久之前的一篇文章,大概是13年九月。断断续续录了好久。
往前翻看日记总觉得以前的自己好傻的样子,矫情得抖出一地鸡皮疙瘩,录稿子的时候也总感觉怎么改都浑身难受。不过,很感谢这它,那些我忘了的,它还一直帮我记着。
《无问西东》里陈鹏问李想“你怪她撒谎,你给他真实的力量了吗?” 我才想到,那些对于我们所谓“不真实”的人,或许并非想“骗”,又或许我们把“骗”这个字眼想得太黑了一点。只是因为时空恰好是那样子,我们又恰好这样,而这世上最大的规则就是不会有你想要的规则。
“反正,是她那个人罢……”,5年后我再次看到卜的这句话,才渐渐清晰起来。
我问过人“如果可以活成一部小说,你愿意吗?”,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又或许没有答案才是一个不错的回答,毕竟,即便我们没有刻意,都在努力书写自己这个不知头尾和情节的,故事,足够庸俗才足够精彩。
现在,卜辰一样在读书。相寅,许久没联系。不过,祝她好吧!她曾那么浪漫又坚强地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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