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离
一
在整个城市最繁华的街道,如若是在夜晚,灯火通明,霓虹扑闪扑闪地打在依偎着前行的情侣身上,沿街大大小小的店铺一派热火朝天的气象,热闹是活力的象征,夜市是年轻人的世界。但现在凌晨四五点钟,明月低悬,在四面来风的街道口,只有落叶踏着风尖儿飘过的呼啸声,未免有些寂寥。
魏斌蹲在路边的铁栅栏旁边,用一件破旧的军大衣把自己裹起来,嘴里叼着一根哈德门,透过烟气望着公路出神。
远方一辆电动三轮慢慢悠悠地停在了路边,魏斌已掐灭了烟头。那人清清嗓子还未开口,他周围已然拥过去一堆人,密密匝匝围了三四圈,魏斌手脚快冲进了最里面。
这样看如魏斌这般的人竟然不少。
三轮上蹦下一人,望着眼前道道希冀的眼神,未免有些得意地环顾一圈,像菜市场挑白菜似的思索片刻,伸出轻慢的手指,“你,你,还有你,只要三个人,其他人散了吧。”
魏斌看着跳上三轮的几个人,脸色又变成了木然,正要回去再坐下,忽然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起来。
魏斌听了片刻,“什么?”
摩托发出一声尖利的嘶鸣,吐出一股浓重的黑烟,绝尘而去。
二
父亲魏国又走丢了。
父亲走丢是在前夜,妻子王香今早儿起来烧水,发现外面大门敞开着,心里便不妙,果然回屋一看魏国不见了。为了这事儿,两人在寻找的间隙还不免大吵。魏斌焦头烂额,眼见着太阳从天边冒尖儿,家中里里外外都找过了,家里确实没有。
侵晨湿寒,魏斌的头发被露水打湿,软塌塌地摊在头皮上,他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狠着劲嘬了一口烟,这会儿哈德门烟“吧嗒吧嗒”没断过,眉头的皱纹拧成了结。
以往老父亲也走丢过,毕竟这病不是一天两天了,这病叫什么来着?哦,对了,那次刚上初中的女儿站在灯光下读检查报告,好像叫什么阿尔茨海默症。以前老父亲丢的时候,不到半天,村里的人认识的就给领回家里来了,但这次走丢是在晚上。
魏斌无奈,忙把一大家子人召集起来商量个对策,幸好刚收完了棒子,村里的劳力一时还在村里闲着,一听这事都火急火燎地赶来了,这一会儿来了三个资历老的并上五六个年轻的后生,那三个老人说来也不老,也就四五十的年纪,与魏斌算是同龄人,分别是魏斌他大大爷家的大哥魏云,他二大爷家的弟弟魏虎,还有一个论血缘关系更远的,但总归未出五服,他的年龄比魏斌略小,叫魏杨。那魏云是一家子里能拿主意的人,魏虎、魏斌、魏杨年龄相仿,小时候厮混在一起,算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
“你说,叔咋又走丢了?”魏虎道。
“咱叔这病少说四五个年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走丢了也不稀奇。”魏杨说。
“这事怨我,昨晚背柴回来忘了插门了,这下可好。”王香在一旁懊恼。
“这事儿不能怪嫂子,叔那病我们又不是不知道,又不像王罗锅家的那个躺床上不能动弹,叔能跑能走的,说不定想起点啥事就出去了,撂下一个大活人整日看着他都不一定看得住,别说嫂子在家还得忙这忙那的。”魏杨说。
“我爸这段时间越来越不记事了,连我和魏斌都不认得了。”王香叹了口气又说。
“那我们还杵在这里干啥,咱赶紧去找啊。”魏虎喊着便要招呼几个后生朝门外走去。
“等等,虎子你毛躁个啥,咱来干啥的,不就是商量个对策吗?”魏云扯住魏虎,又转头对魏斌说,“老三你想想我叔有可能去哪儿,咱们也好重点关注嘛。”
魏斌一直心焦,宛若没头苍蝇,一时之间哪里有点头绪。
“哦,对了,我爸以前最馋北头那桃酥厂里的桃酥,还有我家地里那片椹子树,我爸也常念叨,那两处地方你们大家多多费心。”这时王香一拍大腿。
“那好,我们几个分头去寻,就是整个村子也翻个底朝天了,都放宽了心。”
魏斌这时也掐灭了烟头,站起身打拍了下裤子,便要随大伙出去。
魏杨是个心细的人,他看到魏斌坐在一旁的台阶上愁眉不展、一脸憔悴的模样,便知道他一宿没合眼的了,忙说,“三哥,我知道你心焦,但这事你急也没用,大伙儿这就去找,你刚从外面回来就甭跟着去了,你和嫂子先在家候着,叔迷迷糊糊又自己转回来了也说不准,那样也有个照应。”魏杨说。
“魏杨说得有理,老三,你先在家歇着。”魏云说。
魏斌点头应允。
众人被分了任务,大家一伙儿拥出去,被魏云指派着去寻找魏国魏老头去了。
魏斌等众人出去了还是坐立不安,嘱咐了王香一句也出门去了。魏斌看了身后的山岭一眼,只见昨天没摘的黄花菜一窝儿全炸开了,映得整片山岭都黄艳艳的,魏斌心想,父亲不会走到那里去了吧?他越想越觉得可能,现下也不顾清晨的露重,忙翻上岭矮着身子拨开一簇一簇的细长叶子,仔细翻寻起来。
到了正午,出去寻人的众人都回来了,“找了好几圈了,连个毛都没有啊。”魏虎大大咧咧的。
魏斌见众人无功而返,心里有底但还是不免失望。魏杨看魏斌愁云惨淡的模样,便开口,“我们趁这会儿工夫,再商量商量寻一个对策,吃过饭再去找。”
三
王香沏上茶,给众人端上瓜子花生,又去厨房里忙了。众人按次序把座位坐了,几个后生忙抢着倒茶。
“照我说,叔可能跑到其他庄里去了,回头我叫我家那小子弄个那啥寻人启事,把周围几个村大街小巷贴一贴。”魏虎颔首说。
“我也觉得叔可能跑到其他村里去了,只是那个啥寻人启事也不顶用,平常人忙起来也不看那玩意,还是找找邻庄认识的人,用村里那大喇叭喊一声,大家心里有数,有见到的认识叔的肯定不至于当看不见。”魏杨道。
“这可说不准。”魏虎说。
“我就怕我爸跑到后山去了,那里山高林茂的。”魏斌一脸忧心地说。
“我想这个不太可能,老爷子不比从前腿脚灵便,但是也说不准,吃完饭我们也得去寻寻。”魏云颔首道。
那几个年轻的嚷嚷着发朋友圈什么的。其中一个叫魏连生的说,“我们不如把这事给电视台,让他们报道一下。”
“咱又不是啥大人物,那里面又没有人,人家谁管啊。”另一个年轻人说。
“这你就不知道了,我有门路,我大舅子他哥哥在里面。”连生拍拍胸膛,众人一听把目光都投来,他顿时泄了气,低了低脑袋,他干笑两声,“就是得使钱”。
“有关系还得使钱,啥屁关系啊?”不知谁接了一句。
“那电视台不也不是他家开的吗,现在办啥事还不得使俩钱。”连生涨红了脸争辩两句。
这时把菜端上来的王香听到了,“连生,那个花多少钱?”
“婶子,得花这个数。”那小伙比了比手指头挠挠头说。
“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啊,咱可拿不起。”王香看了看魏斌说。
“咱的钱都是血汗钱,这个招不行。”魏云说。
魏斌瞪了王香一眼,莫名有些烦闷,便借口上厕所出去了。
下午,大家伙儿上了山。
魏斌猜测他爸会跑上山也不是没有根由的,他爸有个手艺,根雕。
魏国年轻的时候这手艺就妙得很,常常找些合适的树根雕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所以后山经常游荡着他的背影。魏斌母亲也是被他送出的根雕哄得心花怒放就嫁了他。
魏斌他娘走得早,他依稀记得他娘没的那几天,父亲漫山遍野地寻找树根,魔怔了似的彻夜不归,魏斌知道他想娘,那些思念在无数个日日夜夜的积淀下纷纷变成了形态各异的根雕成品,现在在家中有时还能翻找到,魏斌知道那些成品都是父亲记忆中母亲的模样。
父亲是不是又想起母亲了?
天黑了,老爷子没有找到,魏斌也知道以老父亲的身体不可能在山上跑那么远的,大家便打着手电下了山。
四
王香备好酒菜,大家宾主落座,酒过三巡,倒也喝得热闹。
“三哥,咱叔的情况大家都知道,这病治不好,拖累你不是一年两年了。照我说,叔呢,我们尽力去找,找到了固然好,可找不到我们也没办法,倒是三哥你没了拖累,家里还轻松点。”魏虎又说。
魏斌点点头,倒是魏杨语气有些呛,这两人从小杠到大,言语上从来不相让。
“我说魏虎,你说的是什么屁话?我咋没发现你还是个白眼狼呢?咱几个小的时候,国叔对我们多好,那野桑椹、紫李子就你觍着脸吃得多,你现在是说啥话呢?”
魏虎讪讪一笑,也觉得话有点不妥当。
“我说魏虎,俺纳闷啊,俺大娘活的好好的,咋就上吊了。”魏杨喝了不少,突然想到了什么,说话也没有计较。
“还能咋地,人啊,到了那个岁数就不想活了呗。”
“人能过得下去哪有想死的,我看是你家那口子太厉害,俺大娘遭不了那个罪吧,你这个当儿子的也没方寸。”
魏虎是个直性子,一点就着的那种,这又喝了酒,只见他胀粗了脖子红了脸,一茶杯就甩到了魏杨身上,“我草你妈了隔壁,你咋说话呢?我咋没方寸了?”
“你麻痹的,你还动手了。”
两人还真就厮打在了一起,周围人忙把他们拉开。
“你们两个丢不丢人?我们来老三家是干什么来了?”
两人醒了会儿酒。
“魏杨兄弟,我对你不住。你也别怨我急眼,兄弟我心里也是苦的很。”
“咱这几家都知根知底的,我也不嫌丢人了,咱们几个兄弟之间说道说道。咱们都是掰着手指头过日子的人家,家里有个孩子日子就过得紧巴,有点能耐都他妈的走了,亲兄弟亲姊妹不在眼前,要帮个忙伸手都不肯。我也是个没用的,整天起早贪黑的挣的那俩钱还不如家里的娘们多,我这个脸,羞啊。”
魏虎呷了口茶,“我家里那口子嘴巴是厉害,我舅子又是个当官的,家里有点矛盾我也就忍了,我老娘受了气,我是丁点办法没有,孩子那么大了,我又不能与她散了,我这日子过得是不像样子了。”
“咳咳。”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但魏杨一听魏虎把那点隐秘的事放在他面前,面色也是有些尴尬,不知如何接话头了。
“三哥,你有福气,嫂子是多好的人。刚才我话虽说的不好听,但这么多年在照顾叔的事我不信你心里没丁点儿怨气。你家我魏文魏武俩个哥哥是有点儿不像样子了,这几年不着家,舍下这一烂摊子,全压在你头上。”
“我们家老三啊,就是命苦。俺爸从来就是个偏心的,送老大去读书,送老二去当兵,唯独俺家老三啥好处没捞着,一辈子老实巴交当了个农民。现在好了,我爸有了病,那两头一句话不说,这担子啊还是得落到俺家老三肩上,天下没有这般道理的。”这时王香正巧过来,便插了一茬话。
魏斌看了王香一眼,有些怒气,他平日里最烦妻子在外面嚼舌根,现在又在自家兄弟面前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
可是魏斌知道王香已经尽职尽责了,她年轻时跟了他,一辈子没落着好处,现在两人都不年轻了,上有老下有小,过得着实不轻松。父亲老是大小便失禁,屎尿尝尝拉一裤筒,糊在屁股和大腿根上,王香虽然嘴上絮絮叨叨抱怨,可给父亲清理身子时,手脚可不曾停下过。
五
天晚了,一家子人各自回家休息。
临走时,魏虎对魏斌说,“三哥,我喝高了,说的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
魏斌口上应着,但想想魏虎的话,他心里没有怨气吗?
小时候父亲领着他去山上割兔草,沿途碰见的人都一脸羡慕的对魏国说,你家魏文多好,真厉害,考上了大学。那时候大学可了不得,一个村里出个大学生可是莫大的荣誉。每当这时,他父亲便喜滋滋地说,那小子啊,不成器不成器。可是魏斌分明看到了他眉梢之间喜不自禁的神情,这时他就低下头看着脚尖,因为他没听过有人夸他。
他什么都做不好,拿锄头时把小手磨出水泡,割兔草把小手割出来一道道小口子,父亲总会骂他不争气。其实他想争气,他想上学,但是父亲年岁渐大,年轻时干体力活落下了病根,他的肩膀已经供不起另一个学生了。
他常坐在麦秸座上,把脑袋望向天空,幻想世界的另一头是什么模样,但他只是一个庄稼汉子罢了,他又想到了大哥二哥,他们所处的不是一个世界吗?想了一会儿,他就委屈地哭了。
他现在已经被生活摧残的麻木了。父亲病了,家里离不了人,他出不了远门,只能在家周围挣点零碎的小钱,现在儿子上大学了,女儿也上初中了。怎么办?自己上不了学,一定要让孩子上学,这个大学一定是得供的。儿子张大手要钱,女儿张小手要钱,父亲全身都要钱,他哪里有钱?他整日蹲在工地上,像被上了发条的机器人,有时望着正在施工的建筑楼层,他想要是有块砖头掉下来把他砸死就好了,当然了他不能死。
魏斌坐起身来点了支烟,唉,已经这样了,父亲还给他添堵。
一个人找不到了是最让人焦心的。因为这件事会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你,你需要把他找回来,让你食不安、寝不安。
这天魏斌骑着摩托到处贴寻人启事,只把一双布鞋踏满了黄泥,变得硬邦邦的,他的心也在不确定中变得疲怠,心中已经不知第几次泛起念头,“就这样算了吧。”
人被生活逼迫的像热锅上的蚂蚁时,总会怨气横生,在心灵千疮百孔的时候,总会寻找一个放弃的理由。
但魏云突然来了电话,魏国找到了。
等魏斌匆忙跑到雪阳湖边,只见一群人围着一个靠岸的小木船,魏虎站在船一头,正缓步朝船舱里的老人靠近。
“叔,走吧,我们回家。我是虎子啊,小时候你还常给我桃,黄金冠,还记得不?”
“我不走,我找斌子,斌子呢,斌子调皮,我打了他,他又跑出去了。”
魏云对赶来的魏斌摊了摊手说,“你看,老三,叔就这样也不让我们碰。”
魏斌一眼看到了船上的父亲,几近落光的灰白头发被清晨湖面的氤氲水汽打湿,皮包骨头般瘦弱的身躯蜷缩在船舱的角落里瑟瑟发抖,皱纹和鼻涕在他黑黝黝的脸庞上揉成一团。
他疲倦的心忽然平定了下来,父亲找到了,旋即心里泛起的是更大的疲倦。
他看周围这么多人指指点点,脸上有点发烧,连忙跳到船上,“爸,脑子不好使了还不消停,我们快回家!”
老人一看到他,把蜷缩在船脚的身子舒展开,站了起来,扑过来一把抱住了魏斌,“斌子,爸爸可找到你了,爸爸以后再也不打你了!”
魏国是被邻庄的渔夫张老三发现的,当时张老三本来要去湖里看网箱,却发现拴在岸边的船不见了,他慌忙借了别人的快艇去湖里寻,找到船时,船已经飘荡到湖中央了。
六
魏斌烦闷地看着老人,忽然“嘣”一声,从魏国怀里掉出一个小木人在船舱里弹了几下,魏斌拾起来一看,刻的可不是他吗,他年轻时的模样,这一刻他的手竟然微微颤抖了。
魏斌忽然想到了他八岁那年发生的那件事。
那天父亲打了他,如今他已经忘了打他的原因是什么,但是他依稀记得,他当时非常委屈,骂了父亲一句便跑出家门了,瑟瑟缩缩在麦秸座里过了一夜。他没有回家,其实那些委屈被黑暗和恐惧一冲便烟消云散了,只是他本就倔强,又怕回家挨打,所以等到父亲找到他时已经是第二天了。
当时父亲也是这般抱住他,嘴里哭着喊着再也不打他了。
他后来才知道,有人告诉父亲,看见一个小孩在湖边走来走去。父亲心急如焚又后悔不已,循着那人指的方向拨着这般的小木船来回寻找,又脱了衣服跳进湖里凫水去寻,最后找不到趴在岸边哭得歇斯底里。
那时候他看着一脸憔悴的父亲,心里发虚,害怕挨揍,但是那顿揍却始终没等来。父亲没说什么温情抑或严厉的话,也是这般给了他一个小木人。他当时眉开眼笑宝贝了很久,只是现在早已找不到了。
魏斌只想到父亲可能是想母亲了,会去后山,可是他没有想到,他这个儿子,父亲还是挂念的啊!天下间哪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
魏斌忽然眼睛发酸,哭了起来。
原来那天魏国混沌的脑子里忽然想起了小儿子,便找来个小木墩刻记忆中儿子的模样,刻了木雕后,见不到儿子,就一溜烟跑出去了找了。可能他印象中儿子就是在湖边走丢的吧,所以才上了船,在湖里飘荡了两天。
魏斌也不嫌丢人,在老人面前跪下,扇了自己两巴掌,“儿子不孝啊!”魏国忙拉住他在他身边蹲下来,一脸无辜地看着魏斌,似乎不明白儿子为什么扇自己。
魏国大小便失禁,屎尿早就在裤子里拉了一通。魏斌也不管骚臭,将父亲小小的身躯横抱起来,眼里的泪滴滴答答的没个停,“爸,终于找到你了。”
老人也哭了,“儿子,爸爸终于找到你了。”
“我们回家。”
魏斌抱着父亲走了几步,父亲已经伏在他胸口上睡着了,这一刻他的心变得无限温柔,好似爸爸成了儿子,儿子成了爸爸。
无论生活怎么难过,但在人生的历程中总会有温情的画面,只是很多人都把它忘记了。
人之成年,举步维艰,生活是不易,但还是要嚼碎了苦回忆着甜,慢慢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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