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怀我的时候正值国家开始推行计划生育,村里干部找上门来,做工作要母亲人工流产。多个孩子多张嘴,母亲还真动了心要把我流掉。要好的姐妹们劝说道,你前面两个是女儿,第三个是儿子,说不定一转向,会连生两个儿子,这样你双儿双女多好。这话说得不仅母亲、连父亲和祖母都眉开眼笑,我就这样侥幸地成了计划生育的“漏网之鱼”。
出生的那天夜里,性急的祖母一把撩起婴儿的双腿,丧气地爆了句粗口,妈的,是个女孩!
已有两女一子的年轻母亲担心弄脏唯一的床,气若游丝地要求父亲,去找块油纸来垫垫吧。
守在门口的父亲闷声丢下句,有什么好垫的,扭身走开。
那皱眉皱脸的小婴儿当然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只是依然费劲地哭着。
小婴儿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她可能不知道,她的人生很长一段时间就要一直伴随着哭声了。
那时候的农村,还是集体所有制,家家户户的成年男女都要编入生产队集体出工,父亲母亲自然是免不了,就连祖母,因为才五十出头,也还算是劳力,照样要按时出工。命中注定,这女婴只能孤独地在摇篮里自己带自己了。
每天早晨,母亲匆匆忙忙地给我喂饱奶,就忙着上工去了。小小的婴儿拉了、饿了、要人陪了,都只能通过撕心裂肺的哭声来表示,然而那也并没什么卵用,回应小婴儿的,最多只不过是她自己哭声的回音而已。经常是,母亲下工回来,我已经因哭累而再次睡着,能证明我中途醒过哭过的,唯有那泪痕狼籍的小脸和满满两耳朵眼的泪水,以至于我长大后,母亲还常说,奇怪,你怎么没得中耳炎?
小婴儿就这样孤独地在摇篮里长着,慢慢能脱离摇篮了。摇篮固然是脱离了,可孤独的命运却如影随形,怎么也脱离不了。
是个冬天吧,一向如山野小花般自生自长的小婴儿,不,现在该叫小幼儿了,似乎感冒了,平时很乖的我这天很闹,吵着要妈妈。妈妈去哪儿了?村子对面的山上出工呢。我自个儿去不了,由好心肠的大姐,也就不到十岁吧,牵着我去。虽然有姐姐牵着,但姐姐毕竟不是妈妈,一心只是要妈妈的我犹自在寒风中大张着嘴,号哭着,时不时地抹着怎么也抹不完的泪。
好像又是个冬天,这回我更大些了,得有四五岁吧,因为居然敢独自走出村子找妈妈了,妈妈这回是在离家很远的地方修水利。我只知道方向,并不知道具体地点,所以一走出村子就迷路了,只好又站在路边号哭。幸运的是,外出办事的叔叔那天刚好经过那里,就顺便把我抱了回来。天冷风大,叔叔将自己的黄军帽扣在我头上,帽子太大,盖住了我的脸,军帽里的我犹自委屈得抽抽答答地哭了一路。
据母亲说,我虽然好哭,但不算倔强,从不主动闹人,也很少乱发脾气,就连碰上断奶这种事情,我的表现都很温和、合作。
由于是家中最后一个孩子,我吃奶一直吃到两岁。许是母亲实在喂不动我了,决定给我断奶。别的孩子断奶往往要大费周张、什么不与母亲见面、往奶头上抹东西、额外给孩子准备吃的好转移注意力等等,就是这样,也还是要经过十天半月的反复才能慢慢断下来。而母亲只是安排了两个晚上我与父亲一头睡,母亲本人还在我们的床上,只是在另一头而已。当我向父亲要妈妈时,父亲只是随口哄一句,妈妈还没回来,我就乖乖地闭上眼睛睡觉,不再缠夹。第三天晚上,母亲尝试着把奶头往我嘴里塞,我竟然扭过头去不予理会,自此再没碰过母亲的乳房。没想到断奶过程如此顺利,母亲竟隐隐然有失重之感。
其实,又焉知不是那小小的孩子以在摇篮里哭上一天也没人理会的经历,早早体会到人生多艰、越是百般索求的东西越是不容易得到,所以学会了被动拒绝,以逃避的方式来否定自己的需求,降低自己的期望值,达到减轻痛苦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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