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没有文化,小学3年级没念完,就辍学回家,放牛为生。
他这几十年来写的最多的字,是自己的名字。我从一些泛黄的本本签名栏上见到他的字。简直有些不忍直视,歪歪扭扭,像他脸上的皱纹。
父亲的日子淡如水。
因造水库移民,很小就移到千里之外,寄人篱下。我无法体会其中的辛酸,其人其事仅限于道听途说。
那时穷且悲,寄居在本地人家里,洗衣做饭的事6岁就干得利落了。
6岁的孩子,营养不良,个子矮得像豆苗。为了上灶台做饭,只能搬凳“接腿”,捣鼓好锅里的东西,又下梯子一样,小心翼翼退下来,再摸到灶间添柴烧火。
洗衣更不易。大人的衣服分几块洗,如同蚕食桑叶。先袖子、裤腿,其次衣襟、裤腰;拧干时照此再来一遍。
父亲诉说这些,丝毫没有忆苦思甜的样子。平缓无比,似夏日门前渠水,静流无波。
在我记忆中,父亲甚至不知道什么叫发火,与我的急躁易怒形成巨大反差。在这方面,父亲是我永远的楷模。
对于吃亏这件事,父亲一以贯之地不以为然。
“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你挣的是血汗钱,又不是做生意。”旁人常常“开导”他学得精明一些,父亲只是淡淡一句:“吃点亏就吃点亏吧,没啥大不了的。穷不到哪里去。”
有一回,父亲外出打工回来。带回家1500多元钱,交给母亲。母亲觉得数目不对,就去核算。不算不知道,一算,果然少了2天半的工钱。
母亲很不高兴,催着父亲去补钱。父亲觉得少了就少了,再去要,拉不下脸。母亲说,这是血汗钱,光明正大,得去要。
父亲拗不过母亲,硬着头皮去了。结果,两手空空回来。母亲问怎么回事。父亲说,包工头把名字搞错了,父亲的工钱被错算给同村同姓的另外一个人。
因为是同村,父亲就再也不肯去要了。
母亲气得吃不下饭。后来我才知道,那时两天的工钱,相当于一家人一个月的基本生活费。为了让母亲消气,父亲打完工回来,就主动去做家务——洗碗、喂猪、洗衣服,打扫庭院。
我问,白天打工晚上做家务,不累不烦吗?父亲淡淡地说,饭后做点事,有助于活动筋骨,挺自在。
那些对我来说是累赘,是繁琐,是烦心的事,在父亲那里成了生活的点缀,小而美,如田间地头的小野菜,清新淡雅,有滋有味。
夏夜暮色中,父亲又忙碌起来,独自一人,不亦乐乎。院子里,破瓦罐里的韭菜、墙根的果树、几株鸡冠花,都一一喝上了水。
父亲提着桶,从门前小渠里打水。动作轻柔,仿佛不愿去惊扰夜的宁静和水渠的沉默。一桶一桶,不急不躁;一趟一趟,不紧不慢。
月亮升起。院子里,月光如水,竹床和围墙的影子,给人凉爽、惬意的感觉。
父亲坐下来,和母亲轻轻地说着话。见我不再玩闹,眼皮子打起架,父亲就坐在近旁摇蒲扇。熟悉而轻柔的话语声,和着父亲一下一下的蒲扇声,谱成了我孩提时最甜美的催眠曲。
第二天醒来,父亲早已出门干活。印象中的父亲,似乎夜无需寐。我问他,他只说,睡得早起得早身体好。平淡的语气和平静的神情,如同古诗的平平仄仄,一韵成而全诗定。
如今,父亲上了年纪,依然不肯放弃打工的机会。每每劝阻,总说找些轻松的活儿,吃得消。但我深知他的为人,绝不肯在做事上偷半点儿懒。为了多出力,花了冤枉力气也毫不在乎。
有一次,同村的老工友仍来寻父亲“找搭子”。我实在看不下了,便撂下一句话,以后别来找了。
原以为父亲会极力反对。没想到好酒好菜招待那工友之后,父亲真的就留在家里打杂了。
从那以后,我家不缺无公害绿色蔬菜,鸡蛋鸭蛋全姓“本”。丢失多年的蔬菜香、鸡蛋香,回到了餐桌和饭碗里。
父亲的斗笠伴着晨露和星光,盛满鸟语虫鸣;父亲的扁担在暮霭里迎风荡漾,缀满瓜果的清香。
菜园里,各季蔬菜一茬接一茬,永无败落;田垄上,豆苗瓜果,见缝插针,蓬蓬勃勃;庭院内,果树葳蕤,鸡鸭成群。
一片片,一行行,一群群;成了诗,成了词,在父亲的生活里平平淡淡却透着诗意。
五柳先生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可望不可即;王维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可意会不可言传;辛弃疾的“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也渐行渐远。
父亲的苦中不怨苦,吃亏不打紧,鸡毛蒜皮当点心,却打造成推开“人事、生计、狗咬、索名禄”的一把石磨,在岁月的深处,磨出豆子的醇香。
父亲的码好田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除草施肥,喂食浇水,既无得道高僧的潜心修炼,又无专家大师的佛法无边,却也能在自己的平心静气里自娱自乐,抖漏些许诗情画意。
寻常日子过成诗。这是父亲最大的成功!
写作精进人生。愿在文字彼岸深情相遇!
网友评论
还有1天写首诗歌,晒晒笔。
我把这句话摆在简介里面,照着我自己!
努力把自己的日子
过成
远方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