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几年来,我一直重复做着同一个梦。
这重复的梦,让我有点累,但我还是不厌其烦地说出那句话。
“不要出声!不要回头!”
我凑近她耳边轻声说。
她有点错愕,但没有回头。
“我知道听起来很奇怪,但请你务必相信我。”
绿灯亮起,行人从我们身边穿梭而过。正如之前一样,她很配合地在我前头静静地走着。
我从背后注视着她。我十分肯定这就是她,是同一个人。
“你看到前面的正走过来的那个男人吗?”她点了点头。“他在假装打电话。再过10秒,我们就会相遇。到时跟在我们身后的另一个男人,就会把我们同时制服。到时我们就只有束手就擒了。”
我能感到她喉咙吞了一下口水。“你有看到前面右手边的巷子吗?走到那里时,你什么都不要管,冲进去。不要回头。我知道很奇怪,但请务必相信我!”女人点了点头,用手抓了抓挂包,双肩缩了缩,像受惊的小动物。
我心想,一切都没变,每次都这样。
“尽头处有一道红色的门,进去把门锁上,除了我,谁也不要开门。”对面的男人越来越近。“就现在!”
她身体稍微抖了一下,然后毫不犹豫地向右边的巷子跑去。她没有回头,她身后发生了骚动,有人在惊叫,有打翻东西的声音,有重物倒地的闷声。但她始终没有回头。
她消失在巷子深处的右边拐角。她找到了那道红色的铁门。鲜艳的红色。很显眼,没人会错过这道门。
这是一间丢空了的仓库。里面堆放着纸箱,她可以躲在箱子背后,暂时安全。
她躲在箱子背后,偷偷露出半张脸注视着铁门。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一切都太离奇了,为什么又人会要捉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开始梳理刚刚发生的事情,但她的理智很快就被铁门上的巨响打断。她不知道门外的是谁——她当然不会知道——这一切对她来说都是第一次。
而对我来说,这已经是千百次的重复。
“是我!我已经摆脱他们了!开门吧。现在安全了。”门后一阵沉默。
我知道,几秒后,门就会开,跟之前一样。
门后出现了一双惊恐的眼睛。苍白的脸上挂满了紧张而带来的汗水。右脚上的一只鞋跟已经断了,丝袜开了几个口。这跟她平时的端庄大体的形象相去甚远。
门外的我,也好不到那里去。我右边膝盖和手肘都划破了,衬衫上有一些红色的痕迹。她有些不确定,她一定在想哪里见过面前这个人。
“你没事吧?”她将我扶到里面,关切地问到。
“没事。这不是我的。”我指了下衬衫的血红色。
“刚刚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有人要抓我?”
我点了根烟,靠在纸箱上。“你看过《盗梦空间》吗?”她点了点头。
“那就容易解释多了。我们现在就是在梦里。”她瞳孔明显出现收缩。
“你是说这一切都不是真?是我在做梦?”
“是的”
“就是说只要我醒过来就行啦。”她使劲拍打自己的脸,似乎想让自己清醒,但她并未如愿,只有涨红的两腮。
“理论上是的。但并不是说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就能醒来。之前你应该也有这样的经验。明知只是个噩梦,但就是醒不来。”男人吐了一个烟圈。“要醒来,得找到你的梦境的筑梦师。”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你是我的筑梦师吗?”
我料到她一定会这样问。“不,我不是筑梦师,我是你的防御机制。我是保护你的。”
“你不是说这只是个梦吗?为什么还要保护?电影里不是说人在梦中死了,就会在现实中醒了吗?”
“单一梦境中是的,但多重梦境就不一样了。电影里不也说了吗。”她眼睛里闪烁着疑惑。每个字她都听懂了,电影她也看过,但神秘人的话对她来说还是难以理解。
“电影里每个梦境都是不一样的,但其实很多余。事实上,制作多重梦境,不需要那么多筑梦师,也不需要那么多场景构架。”我抖了抖烟灰。“记得电影里约瑟夫所说的paradox吗?只需要一个筑梦师,只用一个场景,构筑多重梦境——一个不断重复的梦境——是可能的。”
“不断重复同一个梦境?你的意思是说,现在经历的一切,都不是第一次发生?”她把手放在嘴边。“但为什么我都没有印象?”
“这就是这个筑梦师的厉害之处。”
她的嘴唇在颤抖。
有专家说,女人的这种表情,是自然选择的结果,是为了引起男人原始的保护欲望。
依我看来,这个专家一定是错的。情况可能刚好相反。
二
这几年来这个梦一直重复着,我开始有点分不清事实与梦境。有时候身边发生的事情,就像是电视机里播放的电影,感觉真实,但很有距离。
“今晨在市郊一处废弃厂房发现了失踪女大学生的尸体,死因是服用过量安眠药。警方列为自杀案处理。女大学生的家人表示无法接受自杀的说法,同学老师都表示她是个乐观的人,最近也没有情绪问题。这已经是本市半年内第五宗总女大学生自杀案件……”
从第三宗“女大学生自杀案”开始,这个电视台对“系列自杀案”表现出了极大的关注。
“最近发生的自杀事件,都是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发生,这说明了现在的年轻人有越来越大的压力。这些压力没有宣泄的渠道,最终酿成了惨剧……”心理专家在电视上悲悯地分析着。
我不知道,新闻报道上说的“系列自杀案”是不是真的存在。但我知道,我是在星巴巴里第一次看到明慧的。
当时她穿着标准的职业装,从衣服的皱褶里就能看出她的青涩。她眼睛盯着手机,但并没有打开屏幕,似乎在等着什么,神色很凝重。她的同伴从洗手间出来,从背后拍了一下她的背。她明显被吓了一跳。
“想什么呢?盯着手机发呆。”
“从8月底开始,我已经面试了10几家企业了,还没有一家给我offer。眼看就要11月了。”她笑着,但语气很低落。
“今年就业形势是比较紧张。不过你看我们同学中也不是很多人拿到offer嘛,大家都如此,不同太着急啦。师兄师姐们不是说了,很多offer都是下学期才发放的嘛。不要放弃!”
“我很羡慕你啊,小玲。拿到了四大的offer。你简直是我的偶像。快告诉我你是怎么面试的……”
我耐心地花了一个多月观察明慧,对她平时的行踪了如指掌。我知道学校、人才市场、出租屋是明慧日常出入最多的地方。在她的必经之路上,有一处丢空的仓库,仓库门涂有鲜艳的红色,让它格外显眼,没人会错过它。
那天傍晚,明慧像往常一样,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我穿上了一件黑色的职业服,跟她一样的职场新人模样。 在一个十字路口,那个红绿灯已经转换千百遍、明慧早已习以为常的路口,我在明慧耳后说出了那句熟悉的话。
“不要出声!不要回头!”
我故意在人群中制造了小规模的骚乱。我用力撞了几个人,碰倒了一个木箱,然后将跑进中的自己故意绊倒,在右边膝盖和手肘上弄出伤痕,把红色颜料涂到衬衫上。
明慧成功“逃到”了仓库。我将paradox理论灌输了给她。在那个瞬间,我知道她的恐惧战胜了她的理智。她答应和我一起去“下一层梦境”找筑梦师,破除paradox魔咒。
进入“下一层梦境”的办法,需要借助“梦境催化剂”——混有大量安眠药溶解的水。
很快,她的意识就模糊了。我轻易地解开了她的衣扣。在过程中,她试图挣扎几次,但都是只是徒劳。她的眼里的泪水是因为恐惧、悔恨,还是仅仅因为药物反应,他懒得去想。
几天后,电视台就播出了第六宗“系列自杀案件”的报道。有人质疑这些不是自杀,但由于没有实质证据,他杀的结论一直没有被认可。电视里播放得最多的就是悲悯的分析,好像只要有同情心可以拯救已经逝去的生命一样。
我坐在电视机前,不知道自己是在看别人的故事,还是自己的梦境。
直到小玲的出现,这一切好像突然就清晰了起来。
三
小玲告诉我,在那个就业的寒冬,她确切地感受到了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带有阴郁的气质。小玲算是比较幸运,刚好实习的单位有一个空缺,老板觉得她还算踏实,就给她发了offer。她因此也成为同学口中的所谓“偶像”。但小玲明白,这与其说是实力,不如说是机遇。
人的一生,际遇不同,今天的功成不等于明天的名就,暂时的跌倒也等于永远的沉沦。只要活着有一口气,每一个人在概率面前都是平等的。
但是,对于逝去的人,概率是没有意义的。
明慧比小玲大一年,她们青梅竹马。在小玲心目中,明慧一直是个乐观的人。那年,明慧高考失利,但她没有被打倒,而是选择复读。最后,明慧如愿和小玲一起进入理想的大学。
那天在星巴巴分别后,小玲就跟前辈一起到外地出差。小玲跟明慧约定,回来一起去吃火锅。没想到回来后,等待小玲的只有明慧的噩耗。
但小玲并不相信明慧是自杀的。她找到警察去说,而他们让她提供实质的证据。但她除了信念,什么根据都没有。
小玲每天工作都很充实,但好像连忙碌的工作都不能麻痹她的情绪。每次想到明慧可能经历的恶梦,小玲都不能自已。
小玲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关注“系列谋杀案”的报道。
小玲还走访了这三宗案件的现场。这三个现场虽然地处不同地方,但给小玲的感觉很相似——她说,红色铁门就是地狱之门。
另一个跟明慧比较亲近的同学告诉小玲,那段时间明慧曾经说过自己好像被人跟踪,但说这句话时带有很强的自我嘲讽意味,因为明慧打趣说自己再找不到工作可能会疯掉。
那是不是幻觉,终究无人追问。
明慧妈妈在那次变故后,明显苍老了很多。每次提起明慧,她都会情绪失控。她拜托小玲帮忙处理明慧留在出租屋里的物品,但这对小玲来说何尝不是一个难题。每次看见出租屋里的物品,小玲就想起明慧的一颦一笑,所以物品整理工作拖了很久。这样一拖就是半年多。
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都说小玲越来越像明慧。小玲不介意他们这样说,事实上,小玲有意无意地开始模仿明慧的打扮,用小玲的话说,这是一种纪念。
后来,小玲干脆住进了明慧的出租屋。小玲不怕他们所谓的鬼神之说,即使世界上真的有鬼,小玲也很愿意跟明慧的鬼魂见个面,跟她道歉——小玲认为自己本能陪着明慧,不让恶梦缠上她——但小玲却在出差期间,故意忽略了明慧的多个来电。
其实从出租屋到小玲上班的单位,并不需要经过这个十字路口。但她总是不自觉地绕到这个路口,在这个红绿灯的千百次变换中等待着什么。
终于有一天,小玲等到了。
她耳后,有一个声音说出一句似曾相识的话。
“不要出声!不要回头!”
小玲楞了一下,然后全身激动地颤抖了起来。她终于等到了机会!
四
我不知道自己这个梦,有没有停止的时候。但在让女孩们喝下“梦境催化剂”时,我真心想让她们在另一个现实中清醒过来。
“这就是这个筑梦师的厉害之处。”说完这句话,我注意到小玲的嘴唇在颤抖。果然跟明慧的每个细节都一模一样。
既然是一样的剧本,就没有任何惊喜可言。我开始对这个一直重复的梦感到厌烦。
我拿出了“梦境催化剂”。小玲跟明慧一样,都把手袋放在胸前,仿佛手袋是她们的救命稻草。
我把手伸向小玲,将“梦境催化剂”递给她。
一米、三十厘米、小玲手边,梦境里的每个慢动作都让我厌烦。
瓶子却惊喜地掉在了地上,发出塑胶碰撞水泥的闷响声。
小玲手上的电击棒在滋滋作响——就在我手接近她的瞬间,她从手袋里拿出了电击棒。
我眼前,出现了小玲的红色鞋子——跟明慧的黑鞋子不一样。
小玲走到我身边,把那个瓶子放到我嘴边。
我想阻止自己咽下那瓶“梦境催化剂”,但只是徒劳。
我干脆放弃了,说不定真的在下一层梦境中,我就能醒过来了。
在我意识模糊之前,小玲告诉我,她与明慧的往事,还有,红色铁门就是地狱之门……
我努力将视线挪到红色铁门上,很想从这种令人窒息的禁闭中逃脱。但我的意识最终涣散在满眼的猩红中。
场景再次重复。我发现自己还是坐在电视机前面。
电视台又在播出“系列自杀案件”的新闻报道。这座城市的“自杀”案件数量已经冠绝全国,专家们表示十分悲悯。“就在昨天傍晚,我市又发了一起“女大学生自杀”案件……”
这几年来,我一直重复着同一个梦——这个梦,似乎终于要结束了。
我在电视上,清晰地看见了这次“自杀案件”的少女模样。
就是我自己的模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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