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像猫

他说我像猫

01

      他说我像猫，很乖很黏人，有时又高冷傲娇地对一切都不屑一顾，生气时对他都没有好脸色，甚至真的像猫一样挠他咬他。

      他是百木。

      我刚上高一的时候，父母离异，母亲带着我跟另一个男人和他的儿子重组了家庭。于是我有了继父，有了兄长，我生硬地开口叫继父一声“爸”，叫年长我一岁的百木一声“哥哥”。

      住进他们家后，我除了该干什么干什么，每天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练大提琴，琴声如泣如诉，而我的大提琴就像一个患了抑郁症的艺术家，永远得不到救赎。

      继父和百木都对我很好，我却不曾跟他们多说什么话。在学校里和百木遇见，他热情地和我打招呼，我却冷冷地走开。我每一次去上大提琴课，晚上下课后百木都会过来接我，回家的路上总是我走在前面，他走在后面，一路无话。

      冬天起风，夜里风卷碎叶，灯影绰绰。那晚我下课从琴行出来，百木似乎在门口等了我很久，手上拿了一件外套，而他挺拔的身形在寒冷的夜色中勾勒出一帧融不进夜色的剪影，显得单薄。他看到我时，走过来不由分说地为我穿上外套，我闻到了他身上如同来自遥远森林里的清香，不禁心头一动。

        今天降温降的厉害，给你拿了外套，千万别冻着了。百木温和得一如既往，眉眼里似乎落入了星辰，他说话时我清晰的看见他在冷空气里呼出的热气。他见我不像往常那样抗拒，又大胆地牵起我的手搓了搓，对我笑着说，走吧，我带你回家。除了地上两人牵手的影子，一路上只有苍凉的风声。

      回到家后我依旧练琴，百木头一次来到我的房间里听我拉琴，我没搭理他。他像是思索了良久后才试探性地开口，夕原，你累不累，累了就休息，我可以带你出去玩，以后有事你都可以告诉我的。话毕，他似乎落下了轻羽般的叹息。我心头一动，停下了手中的琴弓，歪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百木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弯下腰摸着我的头对我边笑边说，夕原，你可真像一只猫。说完后他的神情便严肃起来，眼里升起的不明意味让我不解，我却不愿去深究，继续低头拉琴。

        他离开我的房间之后，我打开窗户让寒风吹进来，仰望树叶一片片凋落，扑面是潮湿冰冷的水汽。脸上突然凉凉的，冷若清泪。

02

        从小我的父母每天只知道挣钱，逼迫我去学习我毫无兴趣的事情，不去学习或者学不会就非打即骂。我根本不懂得如何好好地与他们相处，于是抵触别人进入我的世界。

        所有人在乎的都是我飞的高不高，只有百木，他在乎的，是我飞得累不累。

        彼时他天天在我房间里看书，陪我练琴。我们偶尔搭话，我问他想听什么曲子，我便拉给他听。我不喜和人相处，更不擅交际，在学校里我恃才傲物，顶撞老师，不屑一顾地直接从课堂上离开，我被请家长甚至差点勒令退学。而这些统统都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百木帮我搞定。

      夕原，乖一点，万一哪天我不在你身边，你该怎么保护自己？百木跟我说这话时眼里满是担忧。我竟脱口而出说，那你就一直待在我身边。他低眉敛目，柔声回答我，夕原，我想好好照顾你。话音刚落，我有种溺水一般的无力和悲伤，还有抗拒。我突然烦躁起来，猛地站起身来狠狠地在百木的肩头咬了一口，他疼得闷哼一声，松口后我不由分说地便把他往门外赶。他没有一丝发怒和责怪，只是担忧地皱眉低唤我，夕原，夕原......

      关上门后我开始不停掉眼泪，我渴望有人对我好，真心爱我护我，可是我又抗拒别人对我的好。我厌恶世间所有感情，因为从小到大，感情它带给我的，都是冷漠和痛苦。曾经有多少欺骗与伤害，让人无法假装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那段时间里我的抑郁症又犯了，我不说话，也不再练琴，母亲和继父在学校里为我请了假。我每天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个人掉眼泪，枯坐。百木一直很担心我，他每天想着法子让我开心，我却不理不睬。终究在一个只有我和他在家的雷雨夜里，我妥协了。我怕打雷，哭声引来了百木，他撬开我房门的锁后，来到我床边把我揽入怀里。我在他怀里放肆地哭，哭得没有力气再去推开他。百木的手轻拍我的后背，安慰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没事的夕原，我在这呢，我在这......我逐渐停止了哭泣，累得在他怀里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我感觉到我们相拥而眠。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没有逃离百木的怀抱，反而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百木的眉眼生得的确好看，天放晴后连阳光都眷顾他，落在他的身上。他醒来时，我们四目相对，空气中似乎有什么细微的变化，我突然不敢再看他，低下了头。百木却明朗地笑出了声，过后又敛了笑意，一字一顿颇为认真地对我说，夕原，我想好好照顾你，这个世界你还没有那么快看完，每一天都得活着。

      良久之后，我才抬起头回答他，好。紧接着，我大胆地凑过去吻了百木。我清楚地看到他陡然睁大的眼睛，里面有些许的惊讶，又很快平静下来。我对他露出了孩子般调皮的笑。

      我终于知道，此生，我逃不过百木了。世间女子大都逃不过感情的劫数，就算知道在劫难逃，也要输的从容漂亮。

他说我像猫

03

        我高三寒假的时候参加大提琴的艺考，百木带着我在全国各地陪我艺考。一路上都是他在照顾我，没有考试的时候他便带我出去玩，叫我小奶猫，给我买东西吃。我性格阴晴不定，是百木一直在我身边包容我，他就像是我的阴暗世界里无意漏出的温暖的光，有他在，我就会开心。

      考完试的那天晚上，我从百木身后抱住了他，我把脸紧紧地贴在他宽厚的背上，低声对他说，百木，你可不可以一直陪着我？他半天没动，良久，才轻轻答应了我。

      房间里的灯昏黄暧昧，我明显感觉我们彼此的身体开始升温发烫，于是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身体里传来撕裂般的疼痛我却一声未吭，十分温顺地承受着百木带给我的欢愉。他是一团熊熊烈火，而我是不知死活的飞蛾。   

      夕原，你是我妹妹，对不起。百木把我搂入他的怀里，语气中带着歉意。我抬头看他，颇有不屑的态度回答他，是你妹妹，那又如何？他闭上眼不再说话。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起身走到窗台边，看着街上的路灯一盏盏熄灭。我观望着，想，这个世界疲倦而冷漠，我们在其中要过完嘈杂的一生，那就干脆，今朝有酒，今朝醉。

      后来我们常常做爱，百木看我的眼神也愈发捉摸不透，我们是名义上的兄妹，实际上却说不清道不明。直到我上大学后的第一个寒假，百木把他的女朋友带回家见了母亲和继父。

      百木的女朋友是一个很明媚的姑娘，我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她热情地跟我打招呼，对百木说，这就是你跟我提到的你妹妹吗，她很漂亮哦。百木似乎有些尴尬，眼神不停地在躲闪。

        我没理会他们所有人，直接上楼走进了卫生间，用冷水冲澡，冰冷的水像无数把刀在刺，痛快到了极点。我完全无法呼吸，我想我头都要裂了。恍惚间我似乎看到了我那把寂寞的大提琴，听到了帕格尼尼的音符在悠长地共鸣，我突然发现我其实一无所有，除了对人世间的悲凉无望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与孤独。

      那天过后我就病了，一直低烧不退，我根本不想说话，也不想看病吃药。

      百木来我房间看我，我明明听见他为我泡药的声音，却用被子蒙着头不愿意见他。最终，他粗暴地一把掀了我的被子，用力把我禁锢在他的怀里，我病得厉害，终究无力挣脱。百木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又不禁皱眉，对我欲言又止，最后无奈地闭上了眼。我突然笑了一声，声音虚弱地开口，你睁开眼看看我，我不信你四大皆空。

      他缓缓睁眼对上我的眼眸，对我说，乖，先把药喝了。说着便给我喂药喝，我却扭头躲了过去，讽刺地对百木说，你不是说我像猫吗，猫有九条命，我死不了。从他的眼睛里我看见了一个充满阴郁与戾气的自己。突然间我就想到了他那如人间四月天般明媚的女朋友。

      我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句，百木，你很喜欢她吗？百木看着我，犹豫了一下，点头时“嗯”了一声。喜欢就好，你喜欢就好，我想休息了，你出去吧。说完这句话后我就觉得喉咙被哽住了，再也说不出话来。

        百木紧皱着眉头，坚持把药喂给我喝了，最后轻轻为我重新盖好被子，离开了我的房间。

 

04

        那次我病了很久，病好以后我就在学校里老老实实上课，不再由着自己性子来。我开始外出带课，教初高中生拉大提琴。自己挣钱后，大学放假了我也不愿意回家，就算回家我也会挑百木不在的时候。宁愿一个人去很多陌生的城市，也不愿意见到他。

      除上学和带课之外，我依旧不和其他人有什么过多来往。

      我教一个叫做卓远的十七岁男生拉大提琴，他小我三岁，虽是师生却也叫我一声姐姐，而且个子比我高出大半个头，像极了百木。每次我在拉琴的时候，他都会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那般炽热的目光我却从不在意。

      那日我莫名感到烦躁，一个人在琴房里发了一通脾气，将谱架乐谱弄得一片狼藉，一个人撑着头像一个雕塑一样坐着。来上课的卓远似乎并没有被吓到，他一声不响地帮我把散落的东西收拾好，然后来到我身边轻唤了我一声，夕原姐姐。我没有回答他，依旧一动不动。

      卓远小心翼翼地抱住了我的头，将我的脸埋在了他的怀里。我没有反抗，他的手轻抚我的头发，低声对我说，夕原姐姐，我喜欢你。他说完这句话，我才有点反应，我缓缓抬头看他，脑子里却还是一片混沌。

        他皱了皱眉，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俯下身不顾一切地亲吻了我，抱住我后双手在我身体上游走。我竟然无比顺从，任由卓远在琴房里与我欢好。

      真是荒唐至极。

      后来卓远常常来我学校找我，陪我一起吃饭，听到过一些闲言碎语，我不曾承认也不曾否认。

      当我回家后不免碰到百木，他正准备跟我说话，却发现了我脖子上的吻痕，脸色突然阴沉得可怕，质问我吻我的人是谁。我不耐烦地回答他，是谁都不是你。百木就在那天第一次对我发火，似乎在指责我的不自爱，我们闹的天翻地覆后，我突然觉得委屈至极，热泪在眼眶里摇摇欲坠，又像酒在杯中晃。百木看我这个样子，似乎有些不忍，他走过来抱住我，将声音放得柔和，唤了我一声，夕原。我猛地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他吃痛放开了我。我直接“哐当”一声关门跑进了卧室，泣不成声。而他在门外不停给我道歉，叫我夕原或者小奶猫，语气百般讨好。

      我却无动于衷。

      真是花落叶败，我和百木的感情是暗无天日的自残与折磨，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闹剧，反反复复地捡起又放下，同归却殊途，让人如此心痛。

     

他说我像猫

05

      我辞了卓远的大提琴课，他跑过来问我为什么。我冷冷地回答他，没有为什么。这位十七岁少年所有的不解，不甘与悲伤，被我通通无情地抛诸身后，最后我独自扬长而去。

      在我大学快毕业的时候，百木和他女朋友搬出去住了，因为他们快结婚了。可他还是很照顾我，对我嘘寒问暖，我偶尔才搭理他一下，或者又给他摆脸色。无奈之下百木给我买了一只小猫来陪我，之后他就没有再来找过我。我最需要百木的时候，他不在我身边，我只有小猫，它很乖，会温和地跑过来蹭我的脚，我抱它的时候它就蹭我的脸，发出愉悦的叫声。每次我抱着小猫因为想念百木而掉眼泪的时候，它一声不响地用澄澈的眼睛看着我，似乎这一刻，它就是我唯一的依靠和安慰。

      可是后来日复一日中，我身体逐渐变差，晚上严重失眠，情绪低落，活得十分不耐烦，精神接近崩溃的边缘。我强撑着精神十分不舍地把小猫送了人，把它递出去后转身我就泪如雨下，因为我这唯一的精神维系也没有了。

      在医院住院后，母亲继父还有百木来看过我，真是我亲生父母那可笑的一念之差，为什么一念之差就这么生下来了我？为什么活着要这么辛苦？我不说话，发脾气把母亲和继父全都赶了出去，只留下了百木。

      百木陪了我一个晚上，他对着我强颜欢笑，逗我笑，把我搂在怀里唤我夕原，小奶猫。我隐隐有种感觉这是告别，是我对他的告别，我不想再活得这么辛苦了。百木曾说我像猫，可是百木，猫有九条命，唯有一颗心啊。

      过了几日，快天亮的时候我一个人偷偷跑去了山上，我不停地奔跑不停地奔跑，前尘往事竟悉数在脑海里略过，那是岁月的逝去，然而大多数都是关于百木的记忆。他曾经给我爱，给我照顾，给我伤痛，可他依旧是我这一生给予我温暖最多的人，不知为什么我此刻竟然毫无留恋。

      隐约记得百木似乎跟我说过什么话，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记得了，我拼命回想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想不起来。而我越走越远，却越来越有如归的感觉。好像这渐渐黑暗的道路尽头就是我的家。而我将一个人，为着这模糊的尽头一直前行，就算抵达悬崖必须勒马。

      云山在近，晨光清明无霞，风入松林，涛声悦耳。四下是深深的雾，犹如一段缭绕不去的往事。忽然感觉路那样的长，好像是过了一生。

      就算生命的孤寒漫无止境，那就让它到此为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