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会做饭,做的饭菜非常有滋味儿。
时常回忆起他在寒酸的农村灶台旁做饭的样子。做饭的燃料是灶坑里燃烧的秸秆蒿草和柴禾。也时常回忆他后来住了楼房,在条件大大升级的现代化厨房里做饭的样子,燃料是高级的煤气。每当深陷回忆中,仿佛都能咀嚼到爸爸的饭菜滋味。记忆里,只要上手,爸做的饭菜,对我而言,都是不可多得美味。他去世后至现在的十三年间里,我会常常念起忆起那一道道的滋味。
印象中,爸在灶台旁做饭时,大多时候不是嘴里叼着烟卷,就是手中夹着烟。却能做到不慌不忙的让食材在大柴锅里出出进进,也不影响他关照火头。我每当慌乱急躁在厨房里时,爸那悠闲的样子,就会冒出来。我爱穷尽脑汁想着新奇特的饭菜,喜欢自创菜品,但却总遭遇味道的失败。而他的饭菜,却从不讨彩头,材料朴素至极,都是本土化食材。但是呀,提及味道,就是好吃!这一点,我想,家里没有人反对。除了有时我妈会跟他有口味上的对抗。比如,玉米粥,我妈爱吃黏糊糊的,我爸爱吃被我妈形容成青蛙(wai,三声)籽儿那样稀溜溜的。所以我妈就不喜欢爸做的玉米粥。我其实爱吃爸做的那样的,稀溜溜却挂着粘,虽然不禁饿,但适口。
写下“爸爸的烟火味”这个题目时,我就不打算记述他经历过的沧桑生活。就写写我吃过的、让我一回忆起来,口舌间就滋生口水的几样食物吧。即便是怀孕反胃时,即便是感冒厌食时,想想那些味道,都会瞬间激起我的食欲。
(一)汆白肉
汆白肉这道菜,是我记忆里爸爸做的绝鲜美的一道大菜。我不记得家在内蒙时,村子里是不是每家都会做这道菜吃。我是十来岁后才记着爸做的汆白肉。但仅限于冬天。冬天才有了酸菜,才杀了年猪,才有了这样契合做汆白肉的条件。爸会在这样条件完备的寒冬腊月天做上几次。他的做法,我不知是经别人传授学来的,还是自己琢磨出来的。反正那时没有教授做菜的书籍。(那时有书的人家几乎不见,连孩子的废书,不是成了糊墙纸,就是成了卷旱烟的纸或是擦屁股纸。记忆里,绝没有菜谱,我家虽然有很多书,但都是数理化和小说之类的)。
我记得住他是咋样做汆白肉的,清清楚楚。因为我有时帮他烧灶火。一块桃花红白的冻五花肉,缓化至可以下刀但还带着冰酥的状态时,就见爸用那把唯一的老旧菜刀把肉切成了薄薄的大片,是真薄,薄的有点透。然后开始切酸菜,他竟然有着很好的刀工,能把酸菜切的细细的,灵动纤柔。爸说,肉片必需薄,酸菜丝必需细。然后,他就在大锅里直接放清水,水中放把细粉条,切点冻姜末进去,再放盐,味精,花椒粉。水滚开后,至粉条八分熟,他就把切好的肉片抖开直接放沸水中,肉片瞬间泛白。紧接着就放酸菜丝,锅里的汤水要没过所有食料。再开锅后,就放冻葱花,然后赶紧就盛到一个大铝盆子里,端上炕桌。全程是毫不犹豫,一气呵成。这么说吧,六口人,会把这一滴油不加的一盆菜,吃个底朝天,吃的意犹未尽。
后来回了辽宁,我去大连工作了,记忆里就没有印象爸给我们做过汆白肉吃了。至我成家后,还时常惦念这道菜。曾问过我爸,这道菜为啥要一气呵成?爸说,掌握不好火候,整道菜肉不鲜嫩,菜不脆爽,汤也不鲜美了,不能粘火。我还问他,为啥回辽宁后没见你做给我们吃呢?他说,心思都在工作上了。也做过,你可能没赶上,但没有在内蒙做的好吃。可能爸因为知道了我的心思,有一年春节回家拜年,爸特意做了汆白肉,但口味确实不如在内蒙时。我想,是不是炉具和大柴锅不同,火不够急,水土也不一样的原因呢?
汆白肉,如今我每年冬天都会做个一两次,口味差别太大。但依旧为了纪念去做,依旧爱吃。
(二)三丁粉条烫
在内蒙生活时,爸还会做一道汤菜。后来这道汤菜,回到辽宁生活,他也常做,滋味虽有不同,但做的都好吃,依旧是清清爽爽的风格,依旧的鲜美。
汤菜里永远不变的材料是豆腐丁、白菜丁、粉条、肉丁。一颗大白菜去掉老梆子,顺切成条,再横切成一厘米见方的丁。豆腐也切成丁,鲜肉或咸肉也切成丁。然后用油把肉丁炒黄 ,放汤水,放把粉条。等那水开,粉条煮透,再把三丁直接一股脑儿丢到沸水中煮熟,再加盐,加葱花,加味精调味儿。有冬储大白菜的季节,这朴素的汤菜在记忆中,我爸下厨总会做。
没记错的话是2004年,爸妈在春夏之交来北京住过很久。中间我和老周带孩子去五台山,因为老周单位组织的出游,没办法带父母,就托朋友楠偶尔照看他们一下。等我回来,楠跟我描述我爸给她煮过一顿饭,就有三丁粉条汤。楠说,那菜汤太好喝了,她觉得,她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汤菜。
我也按他的步骤,常做。但完全不是那个味道,家人不咋待见。我喝的默默。默默中,总会想起他。饮食之事,尤其中餐,真是不同的人,即便按同一方法,也难以做到同味。但我总想做出爸的滋味,可从来没有实现过。
(三)羊汤
在内蒙,羊肉我不吃,羊汤倒是喝,却不是我特别喜欢的食物,甚至要捏着鼻子喝羊汤。我也不记得爸熬过羊汤,好像都是妈熬的。一年也就喝一两回吧。2005年的十月,我第一次带公婆回庄河玩耍,爸亲手把一套从羊肚子里新取出来的羊杂,用了二个多小时细细处理好,加上一块块的羊排,熬煮出的一大锅浓浓的羊汤,应该算我喝过的最好喝、滋味最浓郁的羊汤,至今无二。也因此,开始大爱羊汤了。
公公是宁波人,做饭吃饭都讲究个色泽漂亮,成菜精细。他看着我爸处理那一堆下货时,我笃定他会拒绝喝羊汤。果不其然,饭前他就给自己设限了。当厨房氤氲缭绕,飘出一股非腥膻的羊汤味时,公公好像不那么坚持了。当我爸把一锅羊汤端上桌,我一看,天哪,咋会是这么奶白的汤色啊,点点油花漾漾其中,好诱人!羊的五脏六腑,也让我爸处理的颜色那么漂亮,红粉白褐,条条块块的在浓汤里打着滚,香菜碎芹菜碎做为调味和配香被撒在汤中,一锅浓郁的羊汤就这么呈现在眼前,单这画面感已是极其的诱人了!
经大家劝说,公公试着尝了一口,结果,这挑剔的老头一连喝了两大碗羊汤,满口称赞,说自己遇见了意想不到的滋味。真心话,我也是从小到大的,喝到如此好喝的羊汤,也扭转了羊汤在我心里卑微的地位。我爸用一锅羊汤,征服了亲家的胃。也让我记住了羊汤最鲜美的滋味。
那之后,我每年也试着爸爸的方式煮羊汤,甚至为此购置了巨大的陶土锅。虽然也好喝,但总是不能模仿出爸爸熬制的味道。
(四)沙蚬子面
内蒙生活的二十年中,对爸妈来说,他们怀念的故乡滋味里,是缺少不了海味的。打记事起,就听妈妈说过姥爷给东家驶船,在大海中遇到的奇异故事。妈妈嘴里的大飞蟹,虾爬子,泥螺,毛蚶子等,是我知道的最早的海物之名。终于,1988年,他们离开内蒙,搬迁回了自己的故乡,庄河。海鲜,又回到他们寻常生活的餐桌上。尽管在回去的头些年,没有条件尽情享用,但打打牙祭还是可以的。
我回庄河待业的那年初夏,在学校的某个周休日,爸爸早起,冒着细雨骑着自行车去青堆子市场,买回一大盆鲜活的沙蚬子。他嘱我和面擀面条。我面条擀好时,爸已经把沙蚬子都洗的干干净净,带汤煮好了一锅,去壳剥好肉,把汤里的细沙也过滤了出去。只见爸把奶白的沙蚬子汤再次煮沸后,投进姜丝,投进面条,又投进一把青翠的小白菜,再把剥好的沙蚬子肉放进锅,汤沸腾后,这一锅面啊,热气腾腾,让一家人吃的意犹未尽!廉价的沙蚬子,竟然能煮出那么鲜美的、高贵的汤面!我无法描述那样的滋味。那种鲜美,深嵌于记忆,再也忘不掉。但再也难以重复出来。那锅沙蚬子面,也是我唯一一次吃过的,爸爸煮出来的又一种美妙滋味。记得那一锅面,是和小姨一家一起吃完的,连一碗汤都没剩下。因为那年,我们一家子是借住在小姨家的西屋。
记忆里,我还能搜寻到爸爸揉制的大馒头味道。烙饼的味道。捏窝窝头的味道。猪肉白菜炖粉条子的味道。虾米大酱拌小葱的味道。及平常的小炒、炖菜、小凉菜的味道。出嫁后的每次回家,都能吃到爸爸亲手做的饭菜。他下厨,就没有我不喜欢的滋味。一碟腌带鱼,一碗玉米粥,就能把我的肚子吃歪。这种幸福,持续到他离开人间。
爸爸是五十年代末的大专生,学林木专业的。后因时运不济加之大运动,举家迁移内蒙阿荣旗务农。于七十年代末国家恢复正常教育时,被公社选拔出来走向教师岗位。执教学段从高中到小学,从业区域从内蒙到辽宁。他忠于自己的岗位,对好苗子倍加疼爱。至今,两位学霸级的哥哥回忆起自己的父亲时,都赞他是位教学有方、不急不怒、谆谆善诱的好老师。他卒于2010年正月里,终年70岁。从此于我,爸爸的烟火味不再。成为永远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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