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

作者: 渺渺独往来 | 来源:发表于2021-09-04 08:04 被阅读0次

    他一生得意的是他有个霸气侧露的名字:狮子。

    而别人不知道的是,他的本名其实是:虱子。

    虱子小时就有困惑。

    大概六岁那年的某一天,他径直走到他娘老子面前,抬起乱糟糟的脑袋,问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娘,别人都有爹,我的爹呢?

    虱子那天以后就不怎么问别人问题了。在他看来,许多问题好像没有答案,有答案也不是他想要的,只会让他苦恼。至于那天为什么问那个问题,他也说不清,他没见过爹就像他没吃过猪肉。或许是与他一起玩尿泥的铁蛋那天光着屁股,却穿着一双红色新塑料凉鞋,说他家今儿晌午吃猪肉馅的饺子,说他爹多么多么有能耐,无论啥牲口,只要还有口活气,只要他爹出马,都能大喝一声,统统包好。

    你爹也会给人看病,对吧?虱子瞅着不停哧溜着大鼻涕的铁蛋,想求证一下。狮子有次溜回家看见有人趴在娘身上,是铁蛋爹,在扒娘的衣服,瞅他一眼说在给他娘看病呢,心口疼。接着甩给他一张上面印着许多大人的纸头,让他出去买糖吃。虱子看见娘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头发散乱,一动不动,像家里那头老绵羊,身子白白的。

    虱子的糖最终也没吃成,那张纸头后来被娘夺了去买了油盐。他想哭闹一番,眼泪却硬是掉不下来。

    那当然!人脱了衣服和猪羊不是一样吗?除了少根屁股上的毛尾巴。铁蛋对自己的解答似乎十分满意,猛然一个侧回旋,手中的尿泥炮轰然落地,震天响,树上的了知也吓得闭上了嘴,尿骚气随即空气中弥漫开来。

    虱子打了个喷嚏,一骨碌站起身来,趁铁蛋撅着尖尖的屁股团尿泥,抬脚狠狠地踹了过去。

    那天他早早回了家,就问了他娘上面的这个问题。

    羊吃饱啦?时值晌午,他娘系着一条衣服改成的破围裙忙活蒸高粱面窝窝头,白面馍馍只在过年才能碰面。

    娘,我的爹呢?虱子弯腰将一大把柴禾塞进灶底,继续发问。灶间烟雾迷漫,呛得他流了泪。

    你爹掉茅坑淹死了,你满意了吧!娘一把把他拽开,用烧火棍在锅底一顿搅,火苗慢慢升了上来。

    虱子走了出去,院子里转了一圈,去了他家的茅房。蹲在茅坑边看了半天,他也看不明白。一个大活人死在这里,真是没用!这样的爹,没有也好!这是他熏了半天后得出的结论。从那以后,他再也没问过他娘关于自己爹的问题。

    虱子的脑袋空了,身体却像棵路边的小树噌噌向上窜,枝繁叶茂。虱子九岁了,该上学了。一天,娘端着稀饭碗说。家里三个姐姐都没上学,早早下了地。

    娘用碎花布片给虱子缝制个书包,把他送到学校,与铁蛋同班。只是铁蛋坐第一排,旁边是村长的小儿子大牛,肥头大耳,一班之长。两人一见如故,于是以兄弟相称。眼镜老师问他叫啥,他咧嘴说叫虱子。狮子是山里一种威猛的动物,好名字,老师笑着说,露出一口焦牙,然后在他作业本上写下他的名字。他第一次听说有这样的东西,吃了一惊。老师让他坐在最后一排角落里,说他个高,会遮住别人听课。

    不知为什么,狮子感觉自己上课时总提不起精神,眼皮老打架,脑袋像灌了泥水,不属于自己,使劲掐大腿也没用。书上的字像蚂蚁似的爬来爬去捉不住,讲台上的老师水面树叶似的在眼前飘来飘去,咿咿呀呀,蚊子似的,声音总钻不进他狮子的耳朵眼里。

    狮子觉得自己忍无可忍了,于一个月后的某天放学路上,狮子表示与铁蛋绝交,并将大牛摁在绿油油的玉米地里狠狠捶了一顿,大牛躺在那哭爹喊娘,狮子的胳膊也被咬了一口。狮子揍大牛一个原因,就是他老是欺负坐在他后排的扎羊角辫的叫小芳的那个怯生生赤脚女孩,揪辫子,脸蛋上画王八,而她只会抹眼泪。他们嘻嘻哈哈一番,心满意足才罢手,老师见了也不管。

    狮子揍好大牛后回来对他娘说,自己不要上学了,脑子不好使,还浪费钱,自己现在长大了,在家可以帮她们干更多活。

    娘扬手给了狮子脆脆的一巴掌,叹口气,去了学校,当晚又去村长家,很晚才回来,又赏了狮子一顿丰盛的烧火棍晚饭,棍子都打断了。狮子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后面几天他都是趴着睡觉的。

    狮子后来耷拉着黑脑袋,拎着书包又上学去了,依旧是最后一排。那群人在班里还是那么嚣张,耀武扬威,除了不敢在他石狮子面前。而他依旧老状态,昏昏沉沉,黑板上白糊糊一片,老师像只大苍蝇,叮着别人,也懒得理他,把他当空气。

    但学校至少还有一个人理他,小芳。路上相遇时,小芳会冲他笑笑,绽开一个酒窝,低下头,只不说话。这应是狮子上学仅有的一滴快乐,像早晨的一线阳光,照进他暗淡的心里。

    后来,狮子发现那抹阳光没有了,小芳的位置空了,被一男生占了。老师说小芳不来上学了。她每次都能考100分,不像他,所有的加起来都不还到,不过他有点羡慕她。

    狮子内心空落落的,更困了,开始做梦。梦中他拉着小芳的手,迎着风,赤着脚,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中奔跑。跑着跑着,小芳突然不见了。

    他醒了。

    一年级结束,狮子的书本也找不到了,书包里空荡荡。他再次站在他娘面前说他不去上学了,他现在可以一口气数到100,他也会写自己的名字了,够了。娘又叹口气,手中的烧火棍扬起又无力垂下。

    狮子后来去了他远房表叔的工程队,做小工搬砖。活儿简单,重,但狮子觉得至少比上学舒心。他干活不偷懒,且不惜力气,像头雄狮子。

    当他把一叠皱巴巴的纸币全交给娘时,娘哭了,说给他存起来将来娶媳妇用。狮子笑着说娘先用,娶媳妇还早呢。

    狮子干活更卖力了,可以抵两个劳力。他不满足干粗活了,他开始偷偷向大师傅学习如何砌墙,如何结构,等等。


    一天,穿着大头皮鞋的铁蛋来找狮子。狮子知道铁蛋初中辍了学,现在城里上班,托人买了个工作,吃公家饭。

    铁蛋叫声狮子,递过来一根雪白的过滤嘴香烟,狮子没接,继续光着膀子砌他的墙。铁蛋说下个月他订婚,希望狮子去捧个场,好酒好烟招待。狮子继续低头砌他的墙,叮叮当当,一块块红砖在他手中飞舞,落下去错落有致。铁蛋自个点上烟,说他媳妇你狮子肯定认识,就是我们小学同学小芳。狮子的手猛地抖了一下,砖头从手中滑落,砸在脚面上。

    铁蛋订婚那天,狮子一瘸一拐还是去了,只是衣服没换,脸也没洗。

    新人挨桌敬酒,他又看到了小芳,水汪汪大眼睛,但里面藏着说不出的忧郁。小芳好像也认出了他,眼中的火星闪了一下,又随即熄灭了。

    狮子接过递过来的酒,一口闷下,然后拉起小芳的胳膊就往外走。小芳的爹滥赌,又重男轻女,欠了一屁股债,就把自己的女儿卖给了铁蛋家,得了一笔彩礼:狮子从工头远房表叔听说的。

    人群炸了锅。

    你这个兔崽子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上我家闹事?你以为自己真是头狮子?铁蛋爹怒气冲冲,红了眼,手点指着狮子。

    狮子转身抄起酒瓶子。

    哈哈,你真不愧你爹的种!想当年你爹勾引人家媳妇,结果被人家活活打死扔进了茅坑。现在你也想?告诉你,你不过是我裆里那玩意儿毛里的一只臭虱子!识相点,快撒手,要不,分分钟捏死你!

    还有你娘,嘿嘿,我也知道……大牛躲在铁蛋爹身后伸着脖子叫嚷。

    狮子怒吼一声,撒了手,手中的酒瓶在铁蛋爹的亮亮的秃头上碎了……


    一个月后,狮子从局子里被放出来。他在家门前嘭嘭嘭磕了三个响头,在娘追出来之前转身离去。

    三年后,狮子回来了。有人说狮子在外面发财了,包工程,皮包里都是钱。这次回来是带他娘一起去那边享福的。

    没想到,真变成头狮子!众人啧啧有声。只是见人香烟也不敬一支,真的是———大家又摇头。

    说的没错,的确那样。狮子这次打算把娘带过去,再也不回来了。娘哭着,骂着,又揍了狮子一顿,只是烧火棍落下去,不疼。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没啥,娘说自己想开了,不愿离开。

    小芳嫁给铁蛋后,算了跳进了火坑。铁蛋不好好上班,认识了一群狐朋狗友,竟迷上毒了。家底被他吸光,城里房子也卖了,还欠了高利贷,然而人蒸发了似的找不到。他爹气得脑溢血,蹬腿死了,他娘疯了;小芳带着孩子又回到乡下。唉,都是苦命的女人!娘长长叹口气。

    狮子翻来覆去,一宿没睡。第二天,他来到铁蛋家。门口树下坐着个抱着孩子的瘦弱女人。女人抬头看见他,忙转身,想进屋。

    站住!狮子叫往她。

    啥事?

    跟我走,小芳,我养你们!

    狮子———哥,你不是———

    我石狮子再说一遍,跟我走,我养活你们!

    不是,我———

    你不愿意?嫌我———

    不是,不是,我————

    那好,我等你!狮子走到小芳面前,接过孩子。

    他看见小芳流了泪,不过是笑着流着泪,苍白的脸上又漾开酒窝。

    狮子咧开厚厚嘴唇,也笑了。他觉得自己好久好久没这样笑过了。

    他又抬头看看天,低的,蓝的,有几片棉花似的白云在头顶飘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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