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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和他相遇相识了。
几天前,我读中学时的同桌给我打电话,请我到他家里吃饭。
我问有什么事情?
他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笑着说是乔迁新居。
说起这个同学,最能让我牢记不忘的,是他的与众不同的长相,他的奇丑,连《巴黎圣母院》里的敲钟人卡西莫多也甘拜下风。在我看来,要形容他的面目,还不如直截了当用大猩猩或猿猴来比喻,这样就非常具体、准确且生动;假如他和达尔文是同乡而且又是同时代,那么,达尔文压根儿就不用劳心费神又挨骂地证明,人类是从猿猴进化来的,只需将他请到舞台上,如山的铁证就展现在众人的面前,没有哪个人敢不相信“进化论”的真实性和科学性。
我和他并没有特别深厚的情谊,而且这些年来,他经营企业、创办基地,忙得不可开交,除了一二次同学聚会,就没有见过面。不仅如此,我听说随着他的生意越来越红火,赚的钱越来越多,他又一次离婚了,娶了一位比他小十七八岁的姑娘。说“男人有钱就变坏”,在他那里一而再、再而三地应验了;又说“妻子如衣服”,他是换了一件又换一件。我本不想去,却又不能拒绝他的盛情美意,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我住城南,他住城北。大约只有十几年的光景,这N城仿佛吃了催化剂,膨胀成为一个巨物,过去城里只有一二万人,现在已经近三十万;若仅仅论数量,堪比柳永《望海潮》里的一句话:“参差十万人家”。从我出门,再到他家,徒步抄近路,也走了近二个小时。
同学的新家在城乡交汇处,依山傍水,叫“稻香花苑”的小区,是单家独院的“别墅”群,三层楼的“洋房”,前后都有院子,出了后门,还有一块菜地。这别墅区依山势而建,上面又建了一个更高档的小区。看着那些掩映在绿树花丛中的小楼,我才知道自己原来是个穷人。
趁客人还没到齐,我前前后后、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参观他的别墅、庭院和菜地。站在二楼阳台上,顿时耳目一新,心旷神怡:晴空万里,白云悠悠,青山绿水尽收眼底。
客人陆陆续续到来,筵席桌面上,美味佳肴也都上齐了,专门请来做菜的厨师从厨房里出来,说可以落座开席。
只听见一个客人说还有一个没到。
另一个说,他得把老婆的饭菜做好了才能过来,应该快到了。
正在说话,同学拎着两瓶五粮液,满面春风地从楼上下来,身后跟着一位一直没有露面的明眸皓齿、花枝招展、燕语莺声的美人儿,不用猜,她就是这幢别墅的女主人。
客人只有七位。我看着觉得似曾相识,总是在哪里见过面的,却一个也叫不上名字。
同学一个一个隆重地介绍,银行行长,医院院长,知名律师,公司老总。
只有刚进来的他,我眼生得很。介绍他的时候,恰巧我的手机响了,所以听得不真切,好像是紧挨着县城的乡镇派出所副所长,家在城里。后来我才知道,同学的原材料生产基地,就在他的辖区。
“朋友的朋友就是朋友”,坐在桌子上,打个招呼,上一支烟,客人们都成了“朋友”。
他身材魁梧,仪表堂堂,声音宏亮,尽管刻意地打起精神,但我看他的神态,时不时露出掩饰不住的疲惫和萎靡。他也不大喝酒。同学给他倒酒的时候,他说要照顾病人,不能也不敢多喝,所以,只给他倒了大半杯。
酒过三巡,客人们喉咙下面的话,被酒精刺激驱赶得争先恐后,鱼贯而出,络绎不绝,天南地北,东扯西拉,乱纷纷的只言片语,在耳朵外窜来窜去。有人高谈阔论,也有人交头接耳。
我左边是那位律师,律师的那边就是他。他俩的交谈吸引了我。下面就是他和律师说的:
有一回,他的三个战友邀他去一个家庭农庄游玩,这三位一个在农业局,一个在林业局,一个在水利局,工作上自然和那个家庭农庄有紧密联系。他们从资金、物资和技术上扶持这个家庭农庄,天长日久,常来常往,关系就十分亲密了,他们称呼那农民为“庄主”。
庄主和老婆身体强壮,头脑灵活,又吃苦耐劳,锐意进取,李子、苹果、桔子、花红树连片成林,占了好几座山;又养了近百头猪羊,和千把多只鸡,猪关在圈里,羊放在山上,鸡散养在林中。以前这里荆棘丛生,穷山恶水,现在变成了欣欣向荣、生气盎然的“花果山”。每到鲜花盛开和果实累累的时候,游客如云,生意兴隆。
吃饭前的“经济半小时”——打麻将。他坐到椅子上,随手翻开麻将桌下面装钱的盒子,发现里面有一沓钱,一边叫庄主,一边数拿出来的钱,整整二千元。
庄主满脸堆笑,站在门口回头问:“什么事?”
他说:“这里面有二千块钱,是不是前面来吃饭的客人忘记拿了?”
庄主并不避讳其他三人,笑着坦白地说:“不是谁掉在这里忘拿了,是我送给你的。”
他不知道庄主是什么意思。他和庄主素不相识,况且又是第一次见面,为什么凭空给他这么多钱?他不想被蒙在鼓里,更不想欠这样莫名其妙的人情,坚决要求庄主把钱拿回去。
庄主耐着性子,脸上始终含着笑意,温和地说:“真的是给你的!”
他看那三个人,脸上都挂着神秘的微笑,都好像没听到他和庄主说话,眼睛望着窗外的树林。没人解围,既不劝他收下,也不让庄主拿去。
庄主劝他收下,他叫庄主拿走。就这样“鸡生蛋,蛋生鸡”地搅来搅去,庄主终于想到了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凡是第一次来吃饭的客人,都奉送二千元,相当于广告费或推介费。说完就转身离开。
他觉得这个解释太不合理,站起来要去追庄主还钱。
一个战友拉住他,说:“人家一年纯收入三四十万,还在乎这点小钱?你就安心地收下,玩就玩个痛快?你这样较真固执,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为了不扫战友们的兴致,他不再争了,一心一意打牌。不用说,他赢了,但赢的不多,三百多块钱。那三个人输得也很“公平”,每人一百多块钱。
吃完饭打道回府。
事情过去了,但这二千块钱却成了他的“心病”。不管庄主是什么意思,这笔账他是要还的。后来,无论公客私客,他就去那个家庭农庄,开车跑几十里路,前前后后吃了十几顿。
最后一次去那里,吃罢饭晚天快黑了,山中景象朦朦胧胧,庄主送他们一行人到公路边,忽然一辆小车急驰而来,呼啸而过,还没有等他们反应过来,庄主被车撞飞了十几米远,重重地摔倒在路面上。说时迟,那时快,他抢先跑到血肉模糊的庄主身边,摸摸脉搏,已经停止了心跳。飞来横祸,英年早逝,实在是想不到!
给庄主送葬时,悲伤的他忽然茅塞顿开:庄主给他的钱,十有八九是庄主从他战友们那里知道了他家的困难处境,用一种不让他难堪、不伤害他自尊的方式来帮助他。
说完话,他唏嘘不已。
同学仿佛想起了什么,对我说:“听几个同学说,大约十年多了吧,你还救过一个出车祸的人?”
他不问,我已经把这事忘了。
那年,我从乡下回城,在路上遇到一个车祸。开车的是个女士,大约四十来岁,小车整个翻过来,四轮朝天,那女人被挤在驾驶座上,浑身是血,脸色苍白,呼吸微弱,命在旦夕,找交警处理来不及了,情急之下,我急忙打了120。
这地方太偏僻,一眼望去,重峦叠嶂,荒凉幽森,别说车了,就连人影也看不见;再说,这样的村道弯多路窄,迎面遇到哪怕是一个小拖拉机,也得或进或退几里路,在山脚田边找个空地才能错开;救护车开得再快,也得二个多小时,我觉得不能坐以待毙,时间就是生命,干脆直接把她送到医院抢救。
一路狂奔,有几次险些翻车了,好在及时把命悬一线的伤者送到医院抢救,并交了一千块钱的押金。
我把她的手机交给一个护士,说,这是正在抢救的伤者的手机,上面有她丈夫的电话号码,你们直接通知伤者家属吧。又告诉她车祸发生的详细位置。
护士问我,和伤者是什么关系?我以为没有必要说明,就微微一笑,转身走了。
我说话时,他一直看着我。等我说完,他仿佛要确认似的问我:“你那次救人,是不是春末夏初,收麦子的时候?”
我想了想,当时平原上公路两边的田里,有收割机在收割麦子,便点点头。
他眉头扬起,眼睛睁大了一些,又问:“那地方是不是小石岭,车祸现场是不是在一座小石桥的前面?”
我很奇怪,他怎么知道这些?我说:“是的。那天我到大石岭调查情况,回来路过小石岭,刚过小石桥就遇到这个车祸。”
他似乎很激动,猛然一下站起来,拿起酒瓶子往自己的酒杯倒了满满一杯,又找到一个空杯子,往里面倒满酒,走到我跟前。
说心里话,我不愿再喝酒。对酒,我已经到了“苦大仇深,不共戴天”的地步。就是因为喝酒,我患上了严重的胃病,中药西药换来换去吃,稍不注意,胃疼立刻发作。
正在我犹豫不定的时候,忽然,桌子外有人叫道:“让一下,别碰着菜了。”
女主人指挥着端菜的人,把一大碗冒着热气的蒸肉放在桌子上。
他看见蒸肉,一时顾不得我了,一筷子下去,叉了一块肉,放进嘴里嚼着,又放下筷子,端起蒸肉碗,说了声:“对不起各位,我想到一件急事,得马上办。”
说完,端着蒸肉碗匆匆忙忙地走了。
但他的一句话从门外传了进来:“你千万不要走了,我一会儿就回来。”
在他出门的时候,我无意之中抬头四处扫了一眼,正好看见女主人朝他的背影轻蔑地撇了撇樱桃小嘴,似乎还说了“贱命”两个字。
一瞬间,她前面给我留下的殷勤温柔、彬彬有礼又活泼可爱的美好形象全部坍塌,漂亮的脸蛋变得可憎又可卑。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不知道他搞的什么名堂。
同学恍然大悟,追悔莫及地说:“唉呀,是我大意了。他把蒸肉给他老婆端回去了,他老婆最喜欢吃的就是蒸肉,我咋就没有想到呢?早点想到,就多蒸它几碗。”
从他不由分说地给我倒酒,到毫无顾忌地把一碗蒸肉端走,这看似冒失鲁莽的举动,让我隐隐觉得事出有因,便悄悄地问旁边的医院院长:“他老婆常年卧床不起?到底是怎么回事?”
院长说:“哦,也是出了车祸。不幸中的万幸,是人没摔死,就在我们医院抢救的。命保住了,但是,下肢瘫痪,在床上躺了十几年了。以他们的工资收入,请不起人,就是他一个人侍候。又要上班,又得照顾病人,太不容易了。”
银行行长和他住隔壁,同情地说:“他老婆是我们行的职工,出车祸时,儿子刚上初中,现在都大学毕业了。他家的日子过得很艰难,里里外外,大事小事,全靠他一个人操持,十几年了,硬是把一个完整的家撑住了。”
院长惋惜地说:“几年前的一天,他们局长找我看病,刚巧他来给老婆拿药,他走后,局长对我说,他德才兼备,干刑侦绝对是一把好手,只可惜家庭负担太重,要不然,早就提拔起来了。”
律师半是猜测、半是肯定地说:“看他敬你酒的表现,莫不是你把他老婆送到医院的?想不到,在这筵席上无意之中遇到了救命的恩人。”
同学看着我说:“真没想到,救他老婆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些年他一直在找救他老婆的人,说要报恩。”
想不到,十年后的今天,会在这里不期而遇。我的心里对他充满了敬意。别说这一杯酒,就是一瓶酒,我也要喝下去,不为我救过他的妻子,而是为他对妻子孩子的挚爱,和无怨无悔的付出。
2024年3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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