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有人在桌上敲了两下。
胜利抬起头,坐在隔壁办公桌的尤里已经站起身,提醒过他之后就朝会议室走去。这一天是星期一,早上在会议室开策划会是娱乐组的惯例。在“每日爆点”这个新时代矩阵媒体中心,只有人员兴旺、有高阅读量的组会拥有每周一早晨使用会议室的权利。这是娱乐组繁荣和地位的象征,虽然现在要“策划”的题越来越少,渐渐地变成单一的工作汇报和任务分发,然后就是在会议室进行八卦交流。
胜利象征性地找了个记事本,跟着尤里前后脚走进了会议室。组里的主编老李坐在长桌中间,他就像看见了什么奇怪的东西盯着胜利看了好久。“你调来这里快三个月了吧,”老李开口道,“时间过得那么快,你也是个老人了。”
虽然胜利还没有很熟悉地掌握工作上的事,但作为上级口中的“老人”,他太熟悉老李这样的闲聊语气了,接下来肯定是要把没人接受的活儿派给他。胜利“嗯”了一声,老李接下去说:“明天早上那个新导演的采访,你去准备一下。有什么不懂的就问尤里,采访地点和活动安排我过会儿发你,你明天早一点过去。”
即使没有说那个新导演的名字,在会议室的人都知道主编所指的是什么人。那个作品陷入抄袭融梗风波却在媒体上收获一片赞誉的新人,经历和背景处处都埋藏着“不可说”。胜利难以预测明天发生的事,甚至不能辨别那些说“真好啊”的窃窃私语是不是真的在为自己感到高兴。
在调到娱乐组之前,胜利所在的是从来不会使用会议室的文艺组。这个组从人员到内容都可以用萧条来形容。胜利和部门里仅剩的另外一个员工所做的最多的工作,就是绞尽脑汁将一些差多被忘干净的作品与当下的热搜结合起来:比如“996”“251”与[世界旦夕]、或者反复炒冷饭的各种朋克,再写一些用作视频或者电台的文字。
当“KPI”这几个字母越来越多次出现在他们的工作考核中,并且他们的考核结果越来越不理想之后,两人终于结束了挣扎。组里的前辈选择去生活组搅和家长里短。胜利没有选择,他没有长期累积的社会敏感度,只能希望娱乐组,尽管在这之前他曾很多次讽刺过它出产的内容,留一个工位好让他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胜利坐在会议室听同事们聊他们在sns上搜集的消息。三个月里,他每一天都接手艺人团队发的通稿,经过一番编辑修改后将文字发到社交平台上。他发现自己已经能够很好地融入娱乐组的话题,能够很顺利地接收他们给出的信息。老李清了清嗓子打断了同事们的谈话,提示大家进入会议状态,大家收了声,开始相互看来看去。
第一个进行工作总结的是组里年纪最大的周森,他已经快要35岁了,整个媒体中心都没有比他更年长的员工。周森原先在社会组,因为社会组控制人员数量被丢到了娱乐组。他对在社会组所作的内容爱得深,调组之后还一直保留着社会组工作的习惯,这一点令娱乐组主编老李非常头疼。
当周森拿着他写的立场明确、标题简洁、实事求是的稿件给老李看的时候,整个娱乐部都能听见老李咬牙切齿的声音。
“现在社会组都不这么写稿子,标题都概括完了哪来的点击量呢!!”
“你就不能将标题起得有煽动性一点吗?!”
“管他什么事实真相!我说了多少遍了!模糊事实真相,你写那么清楚明白的话怎么能够引发讨论呢?!!!”
自从周森来到娱乐组,老李的秃头速度肉眼可见地加快。不管老李对周森的指令有多暴躁,但周森始终没能很好地改善工作习惯,他心里始终放不下老社会组的写作准则。胜利总是听见他在工位上叹气,不过胜利不知道,大部分时候周森的无奈并不是来自娱乐组,而是来自他时时紧追的社会组。
接下来一位是和胜利最熟悉的尤里,她刚工作一年,虽说是胜利的晚辈,但却是他刚调来娱乐组的指点者。大概是年轻的缘故,尤里对于信息的处理有自己的一套,她收集了很多演艺圈人士的负面信息,好让自己在外出采访面对这些人的时候可以把话题避开。
在超过半个小时的采访时,她可以把不痛不痒、寡淡无味的话题一直进行下去;她也很擅长应对一些无人知晓的流量。当胜利还是个娱乐圈白痴,对着十八线小明星对标昔日天王的通稿皱眉头的时候,尤里能够脸不变色心不跳地给他更多建议,帮他想出碰瓷的套路,让稿件可以迷惑更多人。
后面发言的几位是搬运海外娱乐新闻的,胜利和他们不是很熟悉。但他知道无论是那个国家的娱乐消息,只要信息到了“每日爆点”这个媒体中心,处理起来的方式都是差不多的,无非也就是老李天天对着周森咆哮的那一套。海外的有几位其实并不是特别擅长外语,他们搜索着不知道几手的信息,在这基础上偶尔加一些胡编或者脑补,然后当成独家爆料输出出去。
胜利含含混混地汇报完自己的工作,开始考虑会议之前主编分派给他的采访任务。这是他三个月来接手的第一次采访,而且是单人面对面谈一小时,他却没有感到一丝的兴奋。在胜利看来,采访这位新导演不如去采访一颗仙人掌。因为仙人掌虽不会说话但可以任由他剖切开来直接看到最核心。而这位,身上集中了所有最受讨厌的被采访者的特点,还有一言不合就写申明起诉媒体的习惯的,一小时实在太长了。
还在学校的时候,胜利看过很久以前一些娱乐评论家写的文章。他们总是极尽所能地去羞辱当红明星或者导演的作品。胜利看到宝琳·凯尔对比利·怀尔德的评价的时候曾吃了一惊。他觉得怀尔德作品里的笑点密集且流畅,而宝琳·凯尔却说那是插上导尿管之后挤出来的东西。
胜利想起了宝琳·凯尔,之前他认为那是一个疯子评论家,但现在他很希望她生活在这里,她一定会被起诉上百次的。想到这一点之后胜利笑了一下,不,也许只会有一次,因为她不再会被派去采访任何人了。
从会议室出来,胜利想马上去找尤里,如果尤里有想法的话,他们只需要一点时间就可以搞定采访提纲。但是尤里不在办公位上,她临时收到邀请,出去参加活动了。
那就要自己搞定了,胜利决定先出去抽一根烟,他看见周森在吸烟处紧皱着眉头。和周森打了个简单的招呼,两人站在一起并排吞云吐雾,沉默无言。
当胜利快要抽完手里的烟的时候,周森开口道:“我下个月要走了。”这不算是什么太意料之外的事,胜利瞪了一下眼睛,“是因为35岁了吗?”脑子一热,问出了让周森完全摸不着头脑的问题:“公司真的有这种规定吗,35岁必须离职?”这问题问出来轮到周森发愣了,“当然不是35岁的问题。”周森回答。
“就是觉得越来越搞不清楚方向了。”周森正了正神色回答道,他又点了一根烟,将自己的烟盒递到胜利面前问,“你还抽吗,我剩最后一根了。”胜利抽走最后一根烟,点上火,等待着周森接下来的内心独白,但周森却转了一个话题,“你说我们做这个工作究竟是在干什么?”
胜利早就准备过这个问题的答案,脱口就出:“虽然是媒体,大部分时间都是跟在公众人物团队的后面听取他们的指令发布内容,跟着他们表演从而拿到报酬;挖掘的料也大都是小众论坛的二手信息搬运,为了浏览量可以掩盖事情的真相。”周森没有想到在开会时总是吞吞吐吐的胜利竟然能这么清楚地发表自己的意见。“原来如此”,他做了一个含糊不清的总结,向胜利挥了挥手,走进了办公室。
转眼到了下午,快要到吃晚饭的点了。按照计划,胜利应该已经完成了采访提纲,但所有的一切都比想象中要不顺利。在手上有必须按时完成的工作的时候,总是会有一些琐碎的、突然出现的任务派给他,比如临时要改好几周以前就写好的文案,或者突然有谁哭了要给写个微博。胜利看着微博配图里十八层滤镜下的小明星哭泣的样子,忍不住想他眼眶底下是不是抹了薄荷润唇膏。他认识这位哭泣的主角,平时没少见他各种情绪波动上热搜,演戏的时候却是完完全全的木头人。
写完修改完这东一条西一条,胜利将注意力集中在采访策划上。他已经差不多想了二三十个问题,但其中有十八九条会因为给自己和公司惹来麻烦而删去。应该凑不够一个小时,胜利有点沮丧。据他了解,那位新人导演并不是和善健谈的人,他在采访视频里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装模作样地惜字如金,说出一些团队写手准备的金句。
“准备完这一个小时的采访我的头顶可能会变成老李那样。”胜利叹了一口气,时间越来越晚,周围有同事开始准备收拾包下班了。“我能不能相信自己随机应变的能力然后也一起下班呢?”胜利自言自语道,他很快就告诉自己答案是“不能”,然后他瘫倒在办公桌上。
眼看办公室的人都要走完了,胜利开始对自己感到失望。他发现自己也还是拘泥于自己的标准,无法在采访提纲中心安理得地写下碰瓷大导的提问。在他无法将工作继续下去而一筹莫展的时候,办公室门打开了,尤里在门口喘着气用夸张的语气大声问他怎么还不走。
“我还没有搞定采访策划。”胜利老实回答。
“啊??”尤里没有顾得上整理表情,快步走到胜利的电脑前,用手指在他的键盘上飞快的敲击几下,打开了公司共享的网络硬盘。
“你不知道吗,那边已经把提纲发来了,不用我们准备。”
胜利突然感觉有一道光射进了眼睛里。
“他们把台本都写好了,你明天去照着他们给的念就可以。”尤里的声音里有一些担心,“你不要觉得这事情有什么不对的,现在稍微有名一点的人物团队都是这么做,可以减少很多麻烦。”
胜利不自觉地双手握拳摆出胜利的姿势,不断地点头赞同尤里的话,“没错没错,我明白”。
遇到能把剧本写全套的团队实在是太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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