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锋

作者: 堂堂君 | 来源:发表于2022-05-14 20:00 被阅读0次

    1.石子

    金陵城西二十里以外的驿道上,路旁林荫处坐着一家酒馆,酒幌斜插出来,高高挂起。店面倒也算齐整宽敞,露天设了六七张桌椅,时值午错时分,炊烟正浓。

    一骑马悠悠慢行,待走到近处,吸引了不少食客注目。马上之人俨然一副江湖少年英侠形象,左肩挎着包袱,被一层黑色手套遮住的右手上握着一柄黢黑长剑,粗麻青衣的高领将脖颈围了个密不透风。胯下的棕马,蹄子不甚高,马毛虽然驳杂,但胜在毛色明亮,也勉强算得上一匹良驹。那马因额头上的一撮白毛,倍增神韵。

    酒馆座中有几位走南闯北的行脚商人,皆已微醺,其中一个正对着驿道落座的中年男人,一对鼠目盯了半晌,小声啧啧叹道:“好马,好一匹俊俏的小母马!”同行人茫然疑问:“老兄酒没喝两杯,倒先醉了,明明是匹公马,何来母马?”都转过脸去再瞧,片刻后尽皆心领神会,相顾露出了然的谑笑,共饮了一杯,低低不知说些什么好话来。

    被商人取笑的少年浑然不觉,行到店前,从马鞍上轻轻抬腿,从容落地,不见丝毫灰尘扬起。

    店小二正要把马缰绳从客人手中接过,这时听得驿道上传来疾驰的奔马声,转过头望一眼的工夫,已经奔到店前。小二顾不得少年,错过身殷勤迎上前去,点头哈腰。纵马之人是一个年纪三十岁上下的军武之人,他引辔急停下来,坐下马一声长嘶,扬起好大灰尘,尽显疲态。

    一脸风尘之色的军爷,将缰绳扔给店小二后,大剌剌找到一处空位,一屁股坐下,头盔、佩刀重重砸在桌子上,口中一边说着:“公务在身,耽搁不得,好菜好茶给军爷上来,麻利点!”屋里店主早已出来,亲身接待,不过片刻,肥鸡肥鸦就一样一样端了出来。

    小二转来牵过少年的棕马,路过身边之时陪笑着低声歉道:“少侠您多包涵,这条道上的军爷,咱们小老百姓得罪不起,您多担待,多担待。”少年微微一笑,不以为意,落座后,伸手指着挂起的牌牒,点了一份素面,一碟猪油青菜,一碟酱牛肉。

    本朝以武开国,先秦游侠之风再次风行,虽是太平日久,但人们见多了形形色色的江湖人士,大都习以为常。店小二见少年不说话,只当作了哑巴,心中嘀咕了一声可惜,倒也不以为异。

    等到少年所点的饭菜上齐了的时候,那位军爷几乎风卷残云,已然满桌狼藉了,饭饱茶足,打了个响嗝,然后将店家唤到跟前。店主人弯腰堆笑,连忙推辞:“军爷光顾小店,是小店的荣幸,算是老叟的孝敬,哪能让您破费!”那军爷爽笑:“你老儿倒懂事,以后少不得要多照顾照顾你生意,但是咱也不能让你吃亏。”

    说着只见他从怀中掏摸一阵,将四五枚铜板拍在店主人手中。那一桌饭菜,少说也得两三钱银子,真如他所说多来几遭,得赔个底掉,但店家哪敢露出半分不悦?忙陪笑接着,口中连连说道:“多谢军爷赏脸,多谢军爷赏脸。”

    军官说话时,满座人皆噤声无言,少年将发生的一切看在眼中,假装筷子掉在地上,低头拾起两枚黄豆大小的石子,在桌下轻轻扭动手腕,一前一后相继送出。刚走出几步的军官,忽然间左腿膝弯一疼,站立不住,半跪在地,头盔掉在地上,要不是他左手伸得快撑着,差不点要以头抢地尔,狼狈之极。众人见状,都闷头吃饭,面前没饭的也要假装扒拉两口。

    军官在人前失了面子,憋得满脸通红,急忙从地上站起,却没注意到,几两碎银,顺着腹间衣服的口子,掉落在地。顾不得拍落身上泥土,转身用喷火的双眼扫视一圈,只见到座中一位江湖人士打扮的少年,好整以暇地吃面。心中认定是此人捣鬼,怒火猛升,不顾店主人的赔罪,一把将店家推开,就要掣出佩刀,上前问罪。

    少年放下筷子,把为黑纱覆下的右手放在剑柄之上,斜着眼睛,睨过去。

    也算在沙场中效过力死战过的军官,如今虽不再刀口舔血,但那种生死场面是不曾忘记的,然而此时被那少年冷冽眼光一射,心中竟然觉得猛地一寒,从内到外不由自主地一颤,火气息了干净,这是在生死相搏的场景中从没有过的吊诡奇事。当下不敢冒险,沉沉哼了一声,撂下几句公务紧急的场面话,牵马而去。

    店家不住地作揖赔罪,只等到军爷去了老远,才长叹了一口气,转身回来,一副笑脸相迎的模样中,透出十二分的疲惫。忽然觉得硌了脚,低头一看,竟是几两碎银,弯腰拾起,询问几遍,无人应下。他的视线在稳坐长凳上的少年身上停留一会,嘀咕了几句,方才走了进去,酒馆外又恢复了那谈笑风生的场景。形单影只的少年一口一口将面菜吃了干净,面容平静,似乎没有任何事发生过。

    暮春时节,正午的阳光,已经有了四五分的夏意。

    2.捉鼠

    未时二刻。

    酒馆以东百步,被林木遮住一部分视线盲区的驿道上,忽地闪出来一个人影,步履不稳,身形踉跄,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倒在一旁。只见他艰难地挪了半晌,终于来到酒馆之前,汗垢满面,身上丝质蓝衫有好几处破烂。

    褴褛青年正要从路上走过来,却听到人喧马鸣从西边传来,然后四骑马快速奔来,头发散乱的青年一脸惊怕。

    那四人四马追上青年,围着他打圈转,大声调笑,都是大户人家的豪奴打手装扮,尽皆佩刀。为首的一人显然是个头目,手中鞭子扬在头顶转圈。青年惊倒在地,四匹马十六蹄激起的一地灰尘,把他头上身上弄得脏污不堪。

    转了几个圈子后,四骑马随着为首那人一声呼哨,都停了下来,只听他笑说道:“跑啊,接着跑,我这畜生就乐意赛上一赛,瞧瞧是你快,还是它快。”说着,他用力一提缰绳,坐下高头大马前蹄抬起重重踏在青年身旁,尔后附和似的喷了个响鼻,那欺人的神态倒跟它主人有几分相似。

    地上青年干咳了几声,跪地求饶道:“各位大爷行行好,行行好,放过我吧,我真的...是真的没钱了啊。”那为首的头目咧开大嘴狞笑,“老爷放下话了,说这事好办,啊,好办,婆娘妹子都能抵,听说你成亲没几年是吧?妹子才十六?啧啧,到嫁人的年纪了啊。这样,你把人带过来,一笔勾销。”几人相视之下,无不玩味大笑。

    青年闻言,在地上连连磕头,额头很快冒出血迹,此时他话里有了哭腔,“我媳妇妹子是无辜的,她们跟这事没关系...没关系啊,放过我们吧。我,我给黄老爷当牛做马,做牛做马。”

    那马上的头目,朝他脸上吐了口唾沫,鄙夷道:“你?你有个屁用!给老子提夜壶都不配!趁早把人交出来还债,要好了被咱兄弟们看上了,兴许还不要去那瓦舍里做窑姐,不然的话,哼哼,你自己想去吧!”

    地上青年知道此事已然不能善了,一时间被逼到走投无路,站起身来冲过去,咬牙啮齿地就要跟那为首之人拼命,可以他孱弱身躯哪里是对方人高马大的对手。马上之人狂笑之下,猛地抽出一鞭子,地上青年应声倒地,肩背之上一条深长伤口,渗出了猩红。鞭梢上的小刺钩出的血肉,兀自淋漓滴着血滴,落在地面上被泥土包卷住。

    头目骂了声:“呸,贱骨头!猫儿捉鼠也耍够了,哥几个回去交差吧。”说着,便把手中鞭子往地上一探,卷住青年足踝,拨马就要就地拖走。

    从始至终,旁若无人。

    会了银以后仍旧坐在原处歇晌的少年,一早就注意到突然出现的青年男人,大约二十五六的年纪,不知什么原因,落得如此困顿窘境,一时没有轻动。等见到他背上挨了那么一下狠的,早已经动容不已,待见到要在地上贴地被拖走,一条命就算十成还能存下一成?

    少年此时再也忍耐不住,双眉皱起,右手持剑,左手在桌子上猛拍一下,一跃而起,下一刻已然翻身到了青年身前,伸手一扯,不见如何用力,头目手上的鞭子已经被扯去。

    马上之人半分不曾留意手上传来的火辣疼痛,见到这突然出现为之打抱不平的少年人,怒火中烧,大喊了一声“找死!”骑在马上,右手抽出佩刀居高临下就砍过来。少年脚下微微一转,稍稍侧过身子,轻巧避过,等到他握刀劈到面前,伸出左手在他手腕上一捏一扭,那头目大叫一声,手上无力张开,刀已脱落。少年左脚在落下的刀柄之上一勾一踢,那柄刀在空中转了个向,直直往马右臀上飞去,刺入肉中,马儿吃痛,厉嘶一声,狂奔向前。

    马上之人的手腕被少年拿捏住,脱身不得,但坐骑却狂奔而去,本以为少年必得撒手放开,一挣之下,谁知手腕之上的钳制力道让他无法撼动分毫。少年左手运劲,将有一百四五十斤的打手头目,拽压向下,凌空的男人重重砸落在地,只听一声闷响,掀起一片尘土,头目登时摔晕死过去。

    剩下的三人本是世俗中的乌合之众,平素最是欺软怕硬,见到如此情状,哪还有什么反抗之心,赶忙下了马,在少年的面前小心翼翼地扶走头目,各自上马鼠窜而去,眨眼间不见了踪影。店中诸人一时浑然忘了自我,呆呆无神。

    店家见凶人远去,赶忙差小二去救人,那小二兀自惊魂未定,不敢上前,店主人骂了一声,自己紧步上前,跟少年一块将倒地不起的青年扶了过来,坐着长凳伏在桌上,让小二打了清水稍作清洗,敷了店中存备的止血白药,权作一时之用。

    他身上虽然血迹淋淋,但好在只是皮肉之伤,不一时即便醒转过来,忙起身朝少年跪下,不住乞求说道:“少侠救命,少侠救命......”因用力猛了,后背伤口又流出血来。少年和店主人再度将他扶起,店家给他倒了碗水,唤小二叫里头厨子与他下一碗鸡丝面。

    青年男人往喉咙灌了口水,因着急呛得咳嗽起来,平稳气息以后,不待人问,便自己着急忙慌说了起来。

    他名叫牛宗,两代之先在金陵城西聚宝门近处开了一家远近闻名的成衣店,到父辈这一代家业更是空前强盛,在秦淮河畔开了数家布匹、成衣店,最是生意兴隆。但牛家似乎没有文运,一大家子人没有一个能够读书入仕的,牛宗的父亲深知家里没有一官半职终归不行,于是辗转托人走门路,斥巨资给独子牛宗捐了个五品闲差。在达官显贵遍地都是的天子脚下,五品官实在排不上号,但也勉强可以傍身。

    走的门路就是之前说的黄老爷,这黄老爷本就身居要职,而且据说身后更有一尊顶天的大靠山,所以暗地里一直做着卖官鬻爵的勾当,逍遥法外。近些年来,帝都豪富巨多,买官之风盛行,也有人露出口风说连年用兵,去岁又大兴土木,府库空虚,本就是上头默许甚至直接授意的。

    黄老爷一生最是好赌好女色,在一处私宅内三天两头地开设赌局,邀请官商各界富人聚赌淫乐。牛宗跟此人搭上了关系,本以为朝中有人好做官,黄老爷以交友为名盛情相邀,无法推拒,只能硬着头皮作陪。哪成想这叵测居心的黄老爷,一开始就盯上了牛宗万贯家产,明是交结权贵名流,实际上却是暗中设局一点一点将家产吞没。牛宗身在矮檐之下,又如何能够不低头。

    巨富之家,无声无息地没落下来,外人却也只以为是他牛家的嫡系单传牛宗,好赌败家,一误至此。而且这黄老爷手眼通天,内中消息一概不曾外露,牛家吃了这天大的哑巴亏,无一处可以求救。黄老爷把他聚宝门的老宅霸占下来,把他爹娘逼死,只剩下妻妹以及几位忠厚仆从躲逃到贫民敝巷安身,如今牛宗更是欠下一屁股的债。牛宗本想自己逃出在外,那黄老爷就找不到自己,妻妹凭借着藏起来的首饰,还能生活下去。哪里料到,没出城门,就已经被黄家恶奴盯上,戏弄一路。直到后来被少侠所救。

    牛宗顾不上吃那碗鸡丝面,将心中所藏天大怨恨一点点吐露出来。穿着粗麻青衣的少年,闭着眼睛静静听完之后,低下头颅,在桌下拿戴着黑色手套的右手一遍一遍地抚摸那柄黑剑,皱起的眉头之下,凤目眯起,精光闪灼,有如利剑。

    只是从始至终不发一言的佩剑少年,却丝毫不曾发现,那破烂蓝衫的青年男人牛宗,说话声音并没有多虚弱无力,浑然不像一个饱经摧残的受伤之人。

    3.儿歌

    城北,酒香街,麦秸巷,一更天过了约莫一多半的光景。

    与城中繁华地带的歌舞华光殊为不同,麦秸巷所在的区域较之静谧得不知多少,街头巷尾虽有几家外摆的摊点,也因行人无多,生意平常,眼下无客人的已有了打烊的准备。南北向的麦秸巷口,青衣少年驻足不动,路过的疏落行人都因此人怪异,远远躲开,持剑少年不觉。良久后,少年抬脚,望巷尾缓缓走去。

    走了约有一顿饭的工夫,来到一户人家门前,黑瓦白墙依稀可辨,普通百姓人家。门墙内一株枣树已然枝叶繁盛,如今春已将暮,快要开花了,微风拂过,依稀有些熟悉的味道。少年犹豫了下,还是决定上前扣环敲门,片刻后,里头传来一声老迈男声,“谁呀?”

    少年不答。

    门栓抽去,开门声响起,一个老仆提着灯笼探出头来,却见到一个陌生后生,站在门前,微微含笑。老仆一脸犹疑,心里警惕,开口问道:“你找谁?”

    少年早把长剑隐于臀后,把头歪着,仍旧笑而不答。

    老仆越发警惕,揉着老眼盯了许久,却从未见过这号人,见此人行事颇为怪异,心里犯嘀咕,别是什么...阴人?此时没好气斥道:“快走吧。”说着便退进去关上了门,里头另一男声响起,“谁啊秦叔?”老仆渐行渐远的声音传出来,“一个脑子不大灵光的傻小子,让我打发了。”

    门外少年长出一口气,身形落寞。转身欲走,却又不舍,如此踌躇半晌,一咬牙,看着旁边无人,轻轻一纵,毫不费力地越过门墙,跃入门内,落地无声。

    十余年来不住熬炼,此时故地重来,儿时记忆一幕一幕地涌上心头,激动难已,少年此时不再压抑,任由心中温热鼓荡四肢,然后蹑手蹑脚来到正房外。其实以少年现在的脚上功夫,即使大步流星也可以控制不发出任何声响,但近乡情怯,行动不免拘谨。

    刚想戳破窗户纸看一看,只听见房间里头,一个小男孩儿嫩声嫩气道:“娘,孩儿困了,想睡觉了,不想背书了,娘——”最后的声音拉长了音调,娇气十足。却听见中年男子温声说道:“再背一段,背完就睡。”少年听到小童拉开桌椅的声音,然后一溜小跑的声音,妇人的温柔笑声,又听到小童儿撒娇道:“不要不要,我要睡觉。”

    妇人笑道:“你是小猪儿变得么?困得这样?好,好,睡觉睡觉,让咱们的小猪睡觉,吃饱睡饱长高高~”小孩儿清脆的笑声响起,然后似乎是耍宝讨笑的声音,继而说道:“孩儿不要一个人睡,我要跟娘睡,我要跟娘睡嘛~”妇人乐不可支,“好好好,跟娘睡~”这时又听男人说道:“慈母多败儿。”

    可男人的声音落到少年耳中,满是宠溺温情,何曾有半分责备味道?

    妇人开始为小儿褪衣,其间母子二人笑闹不绝,再不久后,又听到小孩儿央求妇人唱曲儿,而后妇人的声音传出,是那首极熟悉的调子,唱的是:“外婆叫我好宝宝,一只馒头一块糕,宝宝闭眼快困觉,醒来以后吃糕糕......”妇人声音原本轻柔,又以软软糯糯的吴侬细语唱出,温情无限。

    妇人哼了一遍又一遍,直哼了有十余遍,才慢慢变轻,而后屋内的烛火倏然熄灭,渐渐的,屋里传出了轻微的鼾声。

    此时些微星辰在天,轻轻闪烁,似乎小孩子的笑眼一样,青衣少年痴然忘于窗外,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院落内虫声唧唧,偶有未睡的鸟儿独个儿恹恹地叫了几声,物旧了,不认识了,人却新了,而院中的陌生人已不知呆立了多久。

    4.青羊

    与麦秸巷相邻的流水巷,一口古井,是两个巷子几十户人家共用的水源,这几年左近孩子少些,再早些的时候,曾有过十几二十多个孩子天天在井栏远处的空地上嬉闹场景。年纪长些的大人约莫都还记得,一个女娃娃是一群小子的孩子王,都唯她马首是瞻,那场面可是让无才便是德的妇人们惊掉了下巴。还曾有过路的落魄书生念叨着什么青梅竹马,似水年华,感慨着光阴不再韶光易老的酸话。

    作为当年那批小子其中之一的徐观,如今可算得上出人头地了。为亡父守制三年后,好吹大言的徐观持着名刺拜谒当朝老太傅,万没想到竟被一顿臭骂撵出,而那年科举考试正好名落孙山,谁成想三年以后再次秋闱入场走了运,被那名震京畿的魏公爷相中了眼,二十多岁的年纪,如今已是工部的从四品要员。人生浮沉,谁又说得清。家里破旧老宅,一经斥资翻新重建,小三进院子,再挂上一块泥金书就的徐府匾额,贵气十足。

    但这当年被称为徐小子的徐观,在四邻心里可不大地道,为官之后,即刻与旧识断了往来,尤其是当年格外扶助他的赵家,即使巷弄紧邻,再没登过人家的门。甚至当人家有事相求登门拜访,也拒不见客。反倒不知从哪购买了四个俊俏丫头,在家里吹拉弹唱,坐享齐人之福,羡煞了那等腰里没硬货支撑的色坯们。街坊邻居眼瞅着他变了个样,无情至此,暗地里都不免感叹世道人心呐。

    徐府中的几位美娇娘,于主人在家的时候,软软绵绵地弹唱着荤素不忌的坊间小调,从无例外,在这样的晚春无月长夜,更是如此。


    青衣少年最终没有去敲开那扇门,要说心里古井无波远远算不上,十余年的山林生涯以及过往教训,早已经冲淡了很多的事情。可要说真的彻底放下,少年却也绝难做到,师父断下的进退两难处境,到底不是空话。

    走着走着,不知怎地就来到徐宅之外,比之当年的破屋烂瓦不知气派多少,心中甚觉欣慰,下意识地勾起了嘴角,不知当年的那个跟屁虫如今该是怎样一副面孔。故技重施,来到徐府之内。一进到府里,就听见不堪入耳的调调忽高忽低钻入耳中,少年眉头紧皱,心里只觉得说不上的厌恶。

    一时间连站在姓徐的家里土地上,甚至这徐字都让少年觉得肮脏,即刻就要离开,但转身的刹那,忽然想到当年比自己还大三岁的瘦小子,双眼最是明亮,从来倔得要命,被人欺负了也一声不吭,还得是小三岁的自己给他出头。那时被学堂先生盛赞的徐小子,如今却成了耽于色欲享乐的不堪货色,一想到这,肚子里蹭蹭冒出了火,今晚非得要教训他一场不可。气上心头,哪里还能想到如果让自己撞见了不堪入目的腌臜场面,又该如何。

    少年循着曲声在内院门墙之间左踩一脚,右点一下,转瞬之间飘然来到后院。一间房子门窗大开,屋里点着几根烛火,四个衣妆极为良家的年轻女儿在里面卖力弹唱,却不见姓徐的身影。四顾一望,却看到跟那大屋相连的一间小室,有个人影映在窗间。

    青衣少年再度皱眉。


    自取表字文楼的徐观,此时坐在书桌旁,左手肘抵在桌子上,脸颊微转向窗外,支颐出神,面前摊开的书是本《左传》,上面正翻到一篇短文《晏子不死君难》:“且人有君而弑之,吾焉得死之?”页面上未见一字笔注。

    徐文楼无心玩味这两句话,心里正为一件尚未打通关节的极隐秘事情占据着。国公府的魏二小公爷近来显然对某个朝中大佬动了心思,十有八九是兰老太傅一系的清流文脉,这几年对兰系文臣的打压连傻子都能看出来,可要说目标是那仍旧举足轻重的天潢贵胄也绝不是没有可能。徐文楼搜肠刮肚,仔细回想魏公府邸近些日子的反常举动,却始终发现不了什么细节,不明就里。

    国公府在数地设有地下钱庄,搜刮聚敛金宝,这是徐观半年前才发觉到的机密事,可惜魏家老二魏晋明面上对自己拉拢亲近,实际上处处谨慎严防死守,拿不到任何有用的实在证据。数日前偶然听得有人凭借一己之力接连端了好几个州府的钱庄,就连魏家最顶头的那位朝野尽知的笑面佛,脸色都有些难看。不知此人是谁,两件事的真相是怎样,心里毫无头绪。

    为了掩人耳目而请的四位戏娘,竟对他不能有丝毫干扰。

    正在沉思的徐观,忽然发觉桌子对面出现了一个人影,并不抬头,微嗔道:“不是说了书房不许进来的吗。”来人并不答言。这时仍在苦思冥想的徐观,眉头一皱,下意识问道:“何事?”来人仍旧沉默。

    徐观收回深沉思绪,转过脸来。也不知是他胆大心细,还是有备无患,又或者漠视一切,真的到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超凡境界,面对一张在自家宅邸里突然出现的陌生面孔时,徐观心里竟然出乎意料的平静。

    顺着他的眼光看去,那人一身粗麻青衣,高高的衣领将脖颈遮盖了干净,双手掩于身后。头顶黑发用根青绳随便一扎,垂下个不长的马尾。形状稍显削峻的脸上,樱唇略丰,琼鼻秀挺,微微凸出的颧骨被一层恰到好处的皮肉包裹住,显得没有那么得剑拔弩张。最让徐观在意的是对面那人的眉眼,凛凛然不可逼犯中又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味。

    一对眉头攒聚如小箭,沿着眉骨,上扬着由粗到细,像一笔饱蘸浓墨的大家手笔一气划开,只是收笔收得很有些锋芒,徐观不知怎地,想起了相书中说这样眉毛最是不利六亲。而那对凤目,黑白分明的瞳子中,闪着点点光华,异常炯炯。灯下的恍惚,反而使得对面之人染上了朦胧光晕,暗夜之中,有种灿若云霞之感。

    徐文楼不知所以然,只是呆呆看着那人,一眼也挪不开,直到盯了有一盏茶的时分,对面之人含羞似地微微一笑。徐文楼见到那个一直埋藏心底的熟悉笑容,心头大震,猛地站起身来,伸出一手颤巍巍地指着那人,素来有锦心绣口之称的徐文楼,此时却结结巴巴地失声说道:“你...你...你...你是,小钰!”

    她低着头,微微笑着,然后轻轻摇了摇头,张开藏有洁白细牙的檀口,以徐观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得到的声音说道:“赵青羊。”

    5.人命

    二更人定,亥正时分,水西聚宝门,华禄大街。

    一座与四邻隔开一段相当远距离的豪府内,中院二层华楼以及院落中灯火通明,一如白昼。楼下西首搭了个老大戏台,正敲敲打打,穿红着绿的戏子拖着长调咿呀唱着。屋里屋外时不时有酒鬼赌徒拍掌大声叫好,而后便或有戏台一旁的仆从扔进去成百上千的铜钱。

    戏台南侧院落一大片空地上,摆着十来张桌子,各自坐着或四或五男人,旁边均另有一妖娆女人贴身作陪,勾肩搭背,吆五喝六。华楼两层,门窗尽皆洞开,下面一层另有十余人或饮或赌,但较之门外空地之上的装饰要明显华贵几分,其中男女当众搂搂抱抱,上下其手,更有娈童数人,其间人所为大多不堪入目,极尽荒淫之事。

    二楼之上,屋宇中装饰极为华丽,居中只摆着一张圆桌,坐着四人,明黄色华服中年男人坐主位,身旁有四位精壮汉子叉腰卫护。桌上另外三个肥大之人下首相陪,大约非官即贵,与楼下之人大不相同。

    此时园中假山石阴影处,藏着一个与周边黑暗融为一体的人影,正是被误作为男儿身的赵青羊。

    赵青羊从城北徐府中出来,未作片刻停留,施展出苦习十余年的师传轻功,在房顶之上起起落落如飞鸟滑翔,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里,越过十余条大街,来到据牛宗所说前身为牛家府邸的豪宅。宅邸内虽有三四十人严密把守,但又岂能难倒赵青羊?

    午后在城外救下的青年男子牛宗,身上虽无内伤,但毕竟颇为严重,酒馆附近并无医馆,只得赶往城中。一路上他又将这黄老爷的一应事情,详加说明,诸如每晚几时出现,几时离去,还有一件罕有人知道内情的消息,是他从一位醉酒的赌客口中偶然得知,每逢三五天,黄老爷必得人不知鬼不觉的到那闻名半座京师的长春园去一趟,一个时辰以后,再悄无声息地离开。

    在医馆处理好伤口以后,牛宗仗着有身边少侠的撑腰,且那宅子白天没有一个人影,便坚持要带着极似男儿的赵青羊去被抢夺而去的家里走一趟,这才认了路。而后赵青羊给了牛宗一百两银票,就此分别。赵青羊牵马去往两个街区以外的一家客栈投了店,用过晚饭,单人持着向不离身的长剑,先去了一趟城北。

    连晚间徐府内吹拉的小调都嫌恶不已的赵青羊,对着当下如此罔顾世道伦常的肮脏场面,更是一刻都待不下去,要不是因为祸害人家的冤情,赵青羊绝难再呼吸一口此地的臭浊之气。对于蓝衫男子牛宗的话,赵青羊不是没有存过疑,但一见到当下的场面,十成中早已经信了七八成。

    赵青羊牙关紧咬,戴着手套的手上,用力攥紧长剑。就在这时,二楼之上传出了异动。赵青羊虽然距离华楼稍远,但也勉强能够看清。那明黄华服的男人,正对着旁边一美艳女姬大声呵斥,女姬跪地求饶,然而那男人却不觉解气,站起来一通拳打脚踢,伏地的女姬大呼小叫不住讨饶。屋中的人,除了二人,没有任何一人有所行动。

    打骂半晌,明黄华服男人示意其中一个卫护,将衣衫凌乱鼻青脸肿的女姬拖了下去,楼上楼下的赌徒们没有一个正眼看她哪怕一眼,像是一件说丢就丢的破烂衣裳。座中那些虽然见惯了风雨的堆欢女人们,到底觉得有些唇亡齿寒,但浮萍身世,也只能更加卖力地服侍旁边权贵,唯恐一个不小心惹怒了身边人,落得了同样凄凉下场。

    只见卫护拖拽着女姬往远处厢房拐弯抹角走去,赵青羊心中一动,展开身法,在黑暗中躲过哨岗的视线,跟着卫护一直到了一间柴房外。女姬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只求着卫护能放过自己,原本盛妆的头面如今凌乱非常,模样极其凄惨可怜。

    冰冷面孔的卫护,丝毫不为所动,抽出腰间佩刀手起刀落,女姬惨呼一声,身子抽搐几下,即便伏在地上不再动弹。卫护喊来一老仆,令其处理了,转身就走。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赵青羊一直隐于暗处,此时那龙钟老仆暂时离开不知去往何处,而卫护也已不见人影,她跃至女姬伏地之处,扶起女姬脖颈,却软塌塌地浑若无骨,这才发现胸腹部伤口中涌出的滚烫血液,已然染红一片。赵青羊伸出两指搭在女姬脖颈动脉,哪里还有半分跳动?

    此时老仆去而复返,手中拿着铁锹铁锨,口中淡淡说着:“七天内第三个了,人命不如草啊,可怜,可怜。”语气冰冷,仿佛在他的眼中,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成了没有生命的冰冷物件,即使有外人在场,也视若无睹。拿着冰冷铁锹,在土地上一下一下,无情地刨着坑。

    一个鲜活的生命在她眼前遽然消逝,赵青羊原本对于牛宗的话还存着的几分疑虑,瞬间烟消云散,悉数荡然无存。赵青羊低着头,牙齿咬在下唇上,已经渗出血迹,心中万分愧悔,本可以救下一条人命,就因为自己无所谓的怀疑而白白错过,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恨极了自己。

    然而她一想到视人命如草芥的凶恶之人,正在肆意地狂欢,甚而继续为祸,心中火气炽热,怒不可遏。当下放开女姬尸首,左手拉过青衣下襟,跪在她面前“砰砰砰”地连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猛地站起来,额头上沾上了泥土与草叶,一张脸憋得通红,下巴上流出一道血痕后,滴在了粗麻青衣的前襟上。

    赵青羊从剑鞘中缓缓抽出长剑,微弱烛光的映照下,剑柄上的“羊”字如冰魄一般,寒芒如水。

    她提剑,狂奔不止。

    赵青羊顺着原路,根本不理会岗哨的大呼小叫,轻巧避过,半步不停地奔到华楼楼下,此时心中怒极,一跃而起,右脚踏在华楼门户西侧的金柱上,借力在空中扭动腰肢,转了一个圈子,轻飘飘地跃上了二楼。

    此时院中还算清醒的赌徒们发现了异变,大声叫喊着“有贼”、“拿贼”、“抓贼”,但场面竟是一点不乱,甚至其中有的赌徒更是从桌子下抽出兵器,与护卫们一起相继涌上楼梯。

    来到二楼的赵青羊,在一瞬间扫了一眼,此时桌子上的四人只剩下了明黄华服主人,退到了大厅中央安全处,那肥硕三人不知去向,原本的四名卫护却不知从哪里多出了三个,左四右三围护在主子两侧。青衣少女此时根本不去想这么多,笔直冲向刚才杀害女姬的那名健壮卫护,誓要在第一时间将之斩杀剑下。

    七名健壮卫护早已兵器在手,脸上都有嘲笑意味,倒像是在等着来人一般。那杀害女姬的健壮护卫在四人之侧,察觉到少女意图,冷笑一声,反而迎剑而上,以杀制杀。剩下的六人此时不约而同都没有动作,存着让他先打个头阵摸清对方虚实的心思,一旦有什么变故,立马救应。

    赵青羊双脚左后右前迈出斜八字,同时右手挺剑,急抖手腕,疾雨一般往敌方面门攒刺,步步进逼。对方虽然看到来人是个瘦小少年,倒也不敢轻敌,眼见来剑迅猛,将大刀横在面前左支右挡,但刀剑没相交几下,虎口已经被震得极为疼痛,臂膀发麻,差点把持不住刀柄。

    赵青羊一剑之下便知道对方的功力如何,但此时怒火极盛,根本不打算给他任何逃跑的机会,剑上灌力,骤然一拍,将对方兵器震落,然后由下而上,反手尽力一削,跟着左足抬起,一脚将健壮卫护踹退。那护卫退后四五步,一跤坐倒在明黄华服主人身畔,从右下腹到左肩一条骇人伤口,热流喷涌,已然毙命。

    赵青羊的动作落在剩下的六人眼中,都觉得奇快无比,虽然已经做出了临敌的准备,但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当下见到同袍瞬间丧命,心中震惊,脸上无不流露出惊恐神色,相视一眼,都知道如果此时弃主逃命,以背后主子的心性,将来的下场必然惨过现在十倍不止。六人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将青衣少年围住。

    此时一场变故,那楼梯上不断涌上来的护卫已将二楼大厅渐渐挤满,明黄华服主人自从赵青羊出现面前,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在十余人紧围拥护的情况下,慌忙离开。

    赵青羊在解决了那名卫护后,心里怒气稍减,又将眼光射在了华服男人身上,但此时身旁空地尽皆被一层又一层的人围住,眼见着那人遁走,却脱不开身。此时除非将师传剑法尽力使开,否则只能眼睁睁看着凶人逃脱。但刚才已经杀了一人,不愿再多戮人性命,只是拳打脚踢,用剑身拍打,打倒众人而已。

    六人虽然实力不济,但纠集众人合力拖住青衣少年,倒也不成问题。一顿饭时分过后,二楼大厅横七竖八倒下一大片,哎哟痛喊声不绝。赵青羊无视剩下的人继续阻挠,终于抽身出来,从二楼跳下,在牛家豪宅中四处搜寻,哪里还能见到那人的一点踪迹。

    6.错杀

    帝都金陵腹地,一道披光长带,从东水关横拖到西水关,便是闻名大江南北的十里秦淮。

    每到夏日水满,两岸金粉楼台碧瓦朱甍,高挂有无数灯笼,整夜通明。画船箫鼓,士子佳人,男女老幼,从夜到白,由白到夜,从无间断。此时晚春,水势未足,但已有七八成的热闹气象。

    金陵十六粉楼中,驰名半座帝城的长春园,便坐落在秦淮最繁华热闹的中间地带,那是千万男子心中的天上人间。

    长春园内华春、阳春、丽春、静春四座楼阁相互通连,中间围成一个空旷天井,天井中植着一棵有着“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美誉的凤凰木,树龄几有百年,满树娇艳红花放得正旺。此时入夜,长春园内燃起数不尽的红烛,一尊等人高的凤纹炉鼎内,有着荡人心魂的异种仙香,源源不断地向四楼飘去,更有十数名曲娘低吟浅唱着柔媚无骨的靡靡之音,似乎能软倒世上最坚硬的脊梁骨。酒菜流水一样地为龟公奉上,楼中男女相互调笑不厌的声音,通彻街衢。

    曾有一位落第的饱学才子,更在此地流连忘返,留下“仙源何处,长春如是”的八字评价,一时间长春园风头无两。

    让长春园声名大噪的还是独占各楼顶层的四位头牌,其中又以南楼阳春楼的“观音婢”最是炙手可热,可谓金陵一绝。长春园真正从金陵十六楼中坐上头等交椅的位置,正是数年前不知从何处引来了这观音婢开始。

    说起这观音婢,真是无数男子的心头好,她有一种最让男子拍手叫好同时又让天下正统名流最为不齿的一点,每逢接客,那一种极其放肆、极其荒唐又极其动听的呻吟之韵,似乎要响彻云霄一样,整座长春园尽能听得一清二楚,把那十里秦淮竟也似激出了风浪。观音婢来者不拒,无论什么样的男人,都能够走进她的房门,也正为此,在她名下排队的男人已经数到了三年开外,有价无市,轰动四方。

    据那有侥天之幸的男客传说,此妓更是深谙一种秘法房中术,可以让男子在登仙一样的美妙之中,尽然忘情,不知疲倦。但久而久之,在无缘得以探究内情的外人眼中,就成了长春园揽客的噱头,不知真假。

    与之相对的北楼静春楼,顶层之上的“南蛮儿”乃俗欲之中的一朵奇葩,从没有见到她开门接客的时候,甚至想见到她一面都没有可能。不知多少达官显贵,仗着自己的身价地位,想要亲眼见一见这始终不知真容的奇女,但无一例外都被拒在门外,有那气焰嚣张的京城纨绔想要带人上门兴师问罪,末后都不了了之。给从未现身的幕后园主,又添了几分了不得的神秘色彩。

    除了当年的那位落第才子,也只有寥寥几位京中勋贵,在长春园罕见阵仗的层层簇拥之下,得以登上北楼四楼,那时节不知多少双艳羡的眼睛想要跟着一窥究竟,也不过闪过一丝儿宝气烛光,再无其它。一时间捶胸顿足、呜呼长叹的声音,满座皆是,唯恨不能生于帝胄之家。长春园的酒水,每到此时,都要陡增一倍。

    后来的时候,那些仍旧贼心不死的男客发觉到了一样事情,便是除了一位每隔三五天就在夜间悄来的神秘男子之外,再没有第二个男人进过那个最让人心痒难耐的四楼。对于神秘男客的身份,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此刻将近子时夜半,长春园红烛高烧,嫖客一茬接着一茬,反有越发热闹的迹象。临街的南楼楼顶,青衣少女赵青羊盯着街道两侧,已经等待了足足一个时辰,不出意外的话,她还会继续等待第二个时辰,直到四更天前后才罢休。

    自从那晚牛家祖宅内与那背后恶主失之交臂以后,已经隔了三天。赵青羊白天走街串巷,在茶馆酒楼里细心探访,但除了牛家的败落与牛宗所说的榫卯相合的消息以外,一无所获。期间赵青羊去了一趟牛宗暂时存身的陋巷,三人外加两个老仆也仅是勉强度日罢了。

    入夜以后,她必先到豪宅一趟,然而三次夜探,豪门一直紧闭,宅邸内半个人影不见。赵青羊记得牛宗的话,自然绝不会错过这个信息,从豪宅出来后便只身携剑来到长春园,藏于阳春楼楼顶,如此一连等了三个晚上。区区两个多时辰的枯等,对于曾经身经百炼的赵青羊来说,算不上什么难事,但让赵青羊奇怪的一点是,虽然置身于闹哄哄的场合之中,但心里却觉得说不出的宁静,仿佛笼罩在了一团旺盛的氤氲生机之中。

    正当赵青羊觉得今晚又要落空的时候,街道东边在变得没那么拥挤的人群之中忽然出现了一乘华丽轿子,四个轿夫之外有七个脚步稳健的壮硕汉子,均有武器傍身,一人在前开路,剩余六人分列左右后三方。路上行人一见到在人群中非常显眼的七人,都情不自禁地往旁边避开,赵青羊看到这,心中一动。

    华轿被异常平稳地抬到长春园前,并未像赵青羊期待中的那样,轿子落下走出人来,而是在几个园中杂役的引领下,一路经廊道抬往北楼。长春园中老鸨早已经携着数人在静春楼前等候了,轿子下压,老鸨等人皆退在一旁,低头万福,然后在四人的围护中,走出来一个绛紫色茧绸长衫的男人。那人只摆了摆手,径直前行,对一旁人半眼不瞧。

    静春楼四楼门开,长衫那人在外负手等待,由此前轿前的领头人先进了门,片刻后同一位老妪从屋内出来,向长衫男人抱拳行礼,而后侧过一边,男人进了房门。老婆子站到一旁等候吩咐,领头之人亲自拉上门,其中两人走到楼梯口,剩下的四人在廊檐下走道上分散站开,各自腰杆笔直,面目凝重。领头之人交代了几句,便顺着楼梯下了楼,由一直原地等候的老鸨陪笑着亲自领往他处。

    赵青羊在楼顶暗处随着轿子小心翼翼前行,从南楼经西楼跟到了北楼楼顶。从身量看去,跟要找的人并没有区别,但从始至终没有见到那人正脸,一时间没有轻举妄动。等到领头之人远远离开,屋内传出了听不真的说话声,赵青羊极其轻微地绕到了临水的那一侧。

    为了方便观览秦淮河景,近水的楼宇无不开设有窗牖,但此时窗户未开,赵青羊轻跃,双手扒着屋瓦边缘,双腿一荡,两脚勾住一根横木,松开双手后上身缓缓落下,如同一只夜晚栖身的蝙蝠一样,悬空倒挂在四楼屋檐之下,距地面足有四五丈之高。此时夜半人稀,近水的矮层上都是灯笼,楼高昏暗,并未有人发觉。

    赵青羊褪下黑纱手套,将食指在嘴里浸湿了后,在窗纸上透开一小空洞,然后戴上手套,偷眼往里面瞧去。

    中间有重帘隔开的房间中置了一张桌子,诸样仕女图山水画、琴棋兽炉瓷器等装饰得极为考究。背对着窗外的男人对面坐着一个年方二八的姑娘,素净白衣外裹着一件淡绿轻衫,满头青丝梳成垂鬟髻,如画的眉目似乎未施半点粉黛,既不妖娆,也不妩媚,身上一丝风月中人的影子也没有,反倒让人十分觉得有邻家的自然清新。

    那姑娘双手成拳抵在两颊上,抿嘴微笑着对着他,右颊凹起一个小小梨涡,娇俏杏眼中闪着若有若无的明光,半天不曾开口说话。

    他已褪去外衫,免去冠帽,挂在了衣架上,以一种略微激动又规规矩矩的口吻,中气沛然地笑说着什么“刻板顽固的老师是个不近人情的冬烘先生,每日只逼着自己这个不对那个不好,唾沫横飞,让人烦闷。”又说什么“今日有位朋友的妻子摆寿酒,我送了他什么什么礼物”,又说“家里老仆变着法儿弄些可笑的小玩意”,如此种种。

    他自己呶呶不休地说了半晌,忽然一拍脑袋,笑骂道:“瞧我,只顾自说自话了,阿蛮儿,你近日怎样?”

    被唤作阿蛮儿的姑娘摇头不语。

    他又说道:“眼下我母亲病体未愈,过段日子......过段日子她老人家身子骨好些了,等好些了就......”

    姑娘笑问:“就怎样?”

    他叹了一声,“很多事情,非我所能做主,我近年时常觉着处处掣肘,有种被人孤立之感。”说到这,他站起身来,慢慢踱步到那姑娘身后,负着手,良久后,转过身来。

    赵青羊瞪大了双目,紧紧盯着转过头的男人,那张稍显刚毅的脸上虎眉高鼻,阔口广额,华贵气息扑面逼来。三日前晚上所见的那穿着明黄华服的恶主,虽然给通明火烛映得略微朦胧,但这张脸赵青羊笃定必是他无疑!

    此时哪还有什么其他顾虑?当下抽剑一划,同时腰间使力,大鱼儿扭身一样钻入窗中,着地一滚,挺剑便刺。

    那黄老爷忽然见到有贼人夜半破窗行刺,神色一慌,但瞬间便镇定下来,赶忙将阿蛮儿推过一边,然后急忙侧身退后躲过来人迅疾一剑。虽躲过了一招,但凌厉剑法如狂风骤雨一般,他这一刻只觉得自己上身无论往哪躲都躲不掉,眼见无处可逃,情急智生,膝盖一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堪堪避过杀人之剑。

    但黄老爷身子急坠,上身因为惯性,反而昂起了头颈,那模样就如同小孩儿犯错受师长责罚,跪地聆训一般无二。黄老爷贵气逼人的脸上,羞怒之色在那一刹那交迸而出,极其有力的腮骨用劲一咬,却在这一瞬间,眼神中露出了杀伐的凛然。

    赵青羊微微一愣,但即刻缓过神来,右手剑斜刺向下,眼见下一刻就要送入那黄老爷的心脏之中,一剑毙命,然而却突然见到一袭绿影晃入眼前。

    “黄郎!”

    声音甫落,又听见一声惨叫,赵青羊那长剑便已刺穿少女左肩肩胛,未歇的余力被一层坚硬物事所挡住,再不能挺进半分一毫,赵青羊心中倏然一慌,猛地将长剑抽出。紧接着又听见一声惨叫,血已喷了黄老爷满头满脸。黄老爷这一刻,只觉得从头到脚透体冰凉。

    原来阿蛮儿姑娘乍逢异变,又被推倒在地,情不自禁“啊”一声尖声惊呼,这时门外六人同一老妪都听见了里头的变故,大叫着“有刺客”而后仓促之间急忙跑来就要踹门而入。但屋里的刺客行动迅捷,阿蛮儿眼见那个一向发乎情止乎礼陪伴自己半年之久的黄郎,就要命丧当场,脑中一热,不假思索地就扑过来挡在他的身前。

    此时兵器在手的六人破门而入,趁着那刺客恍惚的工夫,同时欺身而上,六人手中六剑分别攻击那刺客的喉颈胸腹双腿各处,配合得天衣无缝,显见已不知协力同练了多久。

    此时不敢托大的赵青羊双眉一拧,足尖点地飘然后退躲过,同时右剑伸到桌腿处一挑,将圆桌挑起砸向六人,六人六剑同时一劈,一方桌子就此散成数瓣,与此同时六人身形也为之一阻。

    杀心未减的赵青羊趁着六人短暂的停顿,双腿一跃,凌空翻一个筋斗,仍旧要刺杀那跪地只管抱着少女心神紊乱的黄老爷,那一瞬间长剑已悬在他的头顶。

    六人瞳孔猛缩,但手中迅速反应,位置落在最后的一人直接以肉身挡在男人身上,其中一人飞脚踢向刺客胸腹,最后四柄剑仍旧效师前法,合力疾刺那刺客上身各处要害。

    赵青羊在空中无处借力,况且那恶主被人用肉身挡隔,即使这一剑刺下也不能拿他怎样,兼之上身已经笼罩在剑光之中,万般无奈只能暂避其锋芒。当下手腕用力一转,长剑叮叮当当地交在了四柄剑上,于这火石之间,在四剑上借了力,而后腰一扭,右脚正踏着那飞踢的一脚之上,离弦之箭一样向外飞出。

    屋内的护卫有两人紧跟,其余四人当地围住华贵男人,再不离开片刻。

    刚刚飞身而出的赵青羊,在空中猛觉一丝冷气由左劈来,急忙以左手剑鞘相挡隔,但空中身形不便,已然不及,左腰上已吃了一痛,此时赵青羊已经挨近廊檐护栏之上,右手持剑竖直向上,以剑柄砸在护栏之上,而后从四楼飘向天井中,正好落到了高及二楼的那株凤凰树上。

    赵青羊一手抱树,一手捂住左腰腹间的伤口,回头望了一眼,原来是那去而复返的轿前领头之人,正好砍中空中的自己,从房中跟来的两人同那领头之人,一齐追赶下楼。赵青羊知道今日时机已逝,只好作罢,从满是娇艳红花的树上,轻轻飘去。

    落到天井地上,身形忽地稍一踉跄,而后腰肢上一手扶将过来,耳边听着来人忙忙说道:“快走!”

    7.内情

    如今更名为赵青羊的赵钰突然出现在自己家中,徐观心里五味杂陈,这十一年来,无数个夜晚中的梦里都有她的影子,可而今隔了这么久后的相见,说不激动不惊喜,那纯粹是骗人。但更让徐观在意的是,这些年她去了哪里,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她的声音会变成现在那个样子。她还没离开徐府那会,徐观不是没有开口询问,但是即便问了,她也只是笑着摇头,什么都不说。

    徐观躺在床上,不敢闭上眼睛,因为他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有无数的往事一幕一幕地闪现在脑海中,只会让他比现在还要纠结十倍百倍,更放不下。人往往就是这样,会害怕,会软弱,那是因为心里有了在意的事情,有了在意的人,只有那些内心中真正空空如也的人才会不惧所有。

    徐观不自觉地想到了当下处境,魏公一派尾大不掉,把那中正耿直的文臣武将,黜的黜,贬的贬,杀的杀,已经隐隐有了只手遮天的态势,即使有老太傅从中拨乱反正,但此时众煞猖獗,以他一人又能坚持多久?况且,况且那君上也......

    魏家的外部财源虽然一时受损,但别说伤筋动骨了,或许连动动皮毛也算不上,眼下魏晋又不知将靶子瞄上了谁,可自己无论如何找不到什么线索,当真是多事之秋,一团乱麻。

    这个时候出现的赵青羊,是,的确是给了他徐观很大的撑力不假,但也同时让他更加地掣肘,只要哪里不够谨慎露出马脚,别说实现心中编织的美梦,能有个埋骨之地都算祖宗积德了。

    辗转反侧中,好些样事情在心里交织着,放下了这个,又想起了那件,在两个立场之间反复横跳,没有落点。赵青羊出现的这日晚上,徐观不知翻了多少次身,才迷迷糊糊地阖上了双眼,浅浅睡了一觉。

    三日后的这天,是魏公诰命夫人的寿诞,于府中大摆筵席,四方宾客,朝野名流,达官显贵均上门贺寿,作为魏公座下的常客门生,徐文楼自然不能或缺。魏公的嫡亲二公子,表字云图的魏晋,比他那一母同胞的整日间流连于脂粉乡中的大哥要上进不知凡几,是魏公府上包括徐文楼在内的那一帮武臣文吏的实际领头羊,但今日他并没有如徐文楼想象的那般跟他们打成一片,却到处找不见魏晋的踪影。

    徐观心中谨慎,在酒宴上四处探听,直到后来贵客们渐渐离场,最后还是同一位魏家嫡系的武将一起去了趟茅厕才发现点不寻常的信息。

    姓魏的自家喜庆事,上等酒水没少往肚子里招呼,已经有八九分的醉意,他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些上不了台面的风流韵事,什么谁家的女儿腰肢儿软,谁家的女儿嗓音动听,又是哪家的女儿曲儿最棒。然后提了一嘴京城的销金窟长春园,其实根本就是他老魏家的名下财产,长春园今儿个晚上要收个大网。

    “半年前捣毁六座州府钱庄的那小子,三日前来了京城,好一匹烈马,滑溜得很,谁知竟是个臭小娘!嘿,还是二哥高明,借她的力打别处的力,坐收什么鱼鸟,你瞧着吧,变天了,明儿京城这块地得颤他娘的三颤,啊哈哈哈。嘘嘘,你小子可千万把住门,别胡说,要紧!要紧!等得了手,赏你个大官儿做做~”

    徐观注意到席散以后,禁城的禁卫军副统制魏芳和九门提督毕节毕大人都留在了府中,魏芳虽然血脉上和魏晋等人隔得远些,毕竟是姓魏的,然而将毕大人留在了魏府中,再结合刚刚听到的信息,徐观心里真怕了起来。但心里还是存着几分疑虑,魏晋虽然内里果敢狠辣,但不至于就胆大妄为到了如此地步吧?但一想到皇城里的那位,确实隔三差五就到长春园一趟,这是朝中许多人都知晓的私隐事,徐观心里不禁直犯突突。

    但此时他却惊想起,赵青羊正是三日前才出现的,而且她的打扮本就是一介江湖武人模样,难道当真是她?疑问一生,徐文楼方寸大乱,根本来不及细细思索推敲,推说酒醉离开,而后借故从马房中牵了匹马,直往长春园奔去。

    一路上只盼望着千万别出事,无论是双方中的哪一个。

    伸手扶住赵青羊的正是刚好赶到的青梅竹马的徐观,此时徐观来不及多作解释,同赵青羊出门上马就走,将慌乱的长春园和追赶的三人远远甩在身后。

    徐观既然已经确定了赵姑娘便是魏晋的局中人,这帝都金陵便再也待不下去了,和她回到落脚的客栈取回行李和马匹,草草包扎一下伤口,万幸伤口并不深,皮外伤,等脱离了险境再去求医问药也无大碍。两人两马穿街过巷径往皇城北门而去。

    城门的守门将军是几位副提督之一,徐观假借魏公之名,以出城公干为由,骗得开了城门。金陵外城城墙足有十丈之高,墙面平滑如镜,赵青羊搭眼一看就晓得不是她能够翻越而过的。暗夜之中,两骑马择小路往北奔行,行了十五六里方才在一座破败老庙下马暂歇。

    夤夜古庙,一钩眉月悬于西天,疏星几点。

    徐观捡了些干柴,用赵青羊携带的火折子生了火,男女二人围在火堆旁。

    徐观开口问道:“你伤如何了?”火光映照之下的少女,双手抱腿,下巴抵在膝盖上,两眼无神地看着跃动的火焰,依旧摇头不答。二人又沉默下来,徐观毫无睡意,心里似有一万句话要说,却不知该怎样开口。

    少女却突然张嘴,以极其古怪刺耳难听的声音说道:“为什么?”

    本是呕哑嘲哳难为听的声音,听在徐观的耳中,半分不觉难以忍受,只是觉得心疼,反问道:“你杀了他么?”

    少女先是点头,后又摇头,回道:“谁?”

    徐观停了片刻,缓缓说道:“魏公府中的二小公爷叫魏晋,此人极具城府,心机阴沉。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半年前破坏的那几处地方,都是他的财产。魏晋隐忍不发,自打你到京城,他就知道,他利用你杀了一个人。”

    说到这,赵青羊猛地抬头,直盯着徐观的双眼,徐观对上那对极好看的凤目,微微一笑,只是那笑容稍显苦涩。赵青羊忽然败下阵来,仔细将这三日的事情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那黄老爷确实该杀。然而打小读书非常厉害的徐观既然如此一说,那自然不会是空穴来风,赵青羊便一五一十将入城经过,从到那酒馆开始,遇见邮差军官,救下牛宗,然后到城北两巷,牛家报仇,三日暗访,长春园刺杀,一一说了出来。

    徐观听完之后,叹了口气,“牛宗确有此人,只不过根本就是他不成器,结交无良,烂赌成性,将家业败了干净,这是城中之人大都知道的事实。他将祖宅卖与了魏祀,嗯,就是魏晋他长兄,把那个地方当作聚赌玩乐的地方。”

    徐观说到这,突然大惊失色,“既然他们已经盯上了你,那赵叔赵婶?”

    赵青羊闻言,冷笑道:“就凭那几个探子,也想跟住我!”

    徐观放了心,继而说道:“依你的描述,那长春园的黄老爷肯定就是皇城的那位,只不过牛宅中的那个黄老爷恐怕是假冒的,而那位女姬也是为了激你的杀心,才杀害的。魏晋故意设局,让你看见黄老爷,提前又通过那个假扮的牛宗告诉你他去长春园的事情,就是要诱你去杀他。原本那位的贴身扈从是魏芳,此次魏晋其母做寿,正好有意无意地调开了魏芳,留下的那个禁卫军正牌统制,虽是出身皇家,但不过是个色厉内荏之辈。此人心计之深,行事之狠,比我所想象的,要狠厉多了。”

    徐观虽是如此说,心里却对一些事情产生了疑惑,其一:在牛家那里,魏晋或许对赵青羊确实起了杀心,要不然不会安排这么多人等着她,既然要杀她,为何又安排那假扮的黄老爷?其二:赵青羊最后无论能不能解决掉那位,魏晋都不会放过她才对,然而自己去长春园的途中,反而不见任何一个魏家的人。难道他竟有如此善心,放过青羊一马?这断不可能!

    赵青羊听徐观说完,心里凉了大半,精神气都忍不住垮了下来,然而她此时却有一个问题不解,“我可以确定,那两个黄老爷就是同一个人!”

    徐观叹道:“他兄长魏祀月余前新收了一房美妾,这位女子最擅长易容妆扮,魏府的常客们私下里都打趣着笑说‘夜夜作新郎’的浑话......”说到这,徐观方想起来旁边的姑娘,讪讪笑了两声,继续说道:“然后找到一个身量差不多,样貌有几分相似的人,再让那女妾乔妆一番,加上夜晚光线不明,火烛又贴着跟前。既清楚又朦胧的事物,最能迷惑人的,不能怪你。”

    少女把膝盖抱得更加紧了。此时埋着的半张脸上,眉头紧皱,半张脸下,那牙齿再次狠狠要在下唇上,浑然不觉。她一想到两条无辜性命因自己而亡,心中愧悔不迭,茫然无措,忽然觉得天大地大,竟没有自己有以立锥之地。

    这时她想起了临行前,师父再三叮嘱过的话,“这世间事,没有这么简单,你性子急,遇到事了多想一想,多看一看,别忙着做决定。要知道能力越大,造成的影响也越大,好也如此,坏也如此。”不住默默念叨,心里似乎要滴血一样。

    徐观没有注意到身旁少女的异样,一手无意识地拨弄着柴火,心中却思绪奔涌。这个局是魏晋从一开始就设下的,祸水东引的计谋不可谓不高,将一场戏演绎得惟妙惟肖。

    牛宅那里,魏晋是真起了杀心,他一定是想杀赵姑娘。她明目张胆地破坏了几处钱庄,魏晋不可能坐视不理,要不然在底下的人跟前,煞尽了威风,断不是好事。所以要杀赵姑娘,这一点确然无疑,但同时又伏了一手。说明他在试探,如果她本事足够高明,那么牛宅的局自然奈何她不得,正好将这一得力强助转嫁到皇城那位身上。

    第二点,徐观想了半天,才明白过来。

    魏晋无论出于哪种角度,都绝不会派人去坐收渔翁之利,魏家也未必就没有人在暗处盯着。如果赵青羊得手,那么他魏公一家独大或许明天就能挟天子令诸侯,但是他一旦用人,那无异于对外界说明,他魏家一早就知道那位要被行刺的内情。

    魏公一系诚然坐大,但还真没到可以一手遮天的地步,这天下之大不韪,魏晋父子绝不会轻易就去试险。反之如果赵青羊没有得手,那么就是借助那位的力量除了一个心头之患,而且自己不会沾上一点浑水,作壁上观。 这个局本身,从始至终就是一场试探。

    魏晋父子二人,一向过分谨慎,这样的行事,确实是他们的一贯作风。只是让徐观始终无法笃定的是,他对于皇城之中坐龙椅的那位,到底有没有动杀心?也许他只是试试看各方的反应?但不管怎样,眼下却也鞭长莫及了。

    徐观回过神来,看了一眼沉默中的赵青羊,心中的这些想法自然不会跟她说。此刻他猜着了她的一点心思,温言安慰说道:“就像那位老伯所说的,即使你不去,也一样会有人丧命,根源不在你身上。至于静春楼的那位姑娘,多半只是受了伤,最多严重点罢了。”

    彻底沉默下来的赵青羊,左思右想,不知该怎样才好,这时听了徐观暖慰开解的话,脑海中轰然一声,骤然抬起头来,双目幽幽,急切问道:“你怎么办?”

    8.羊刃

    第二日侵晓时分,草草对付了一个半时辰的赵青羊和徐观两人醒来,即便拨转马头一路向北。路过一处高坡,坡上坐一四角长亭,上有“致远”字样。致远亭正好夹在金陵与一座镇甸之间,紫金山就在右手西方,在致远亭处,似乎可以听见紫金山上,民伕的卖力吆喝声,那儿正大兴土木。

    停顿片刻的二人,正要夹马继续北行,却在此时后方另一处道路上冲来了五骑马。徐观回首一看,为首那人下颏一部煞是神气的络腮胡,满脸英悍之色,宽肩长臂,虎背蜂腰,手上提一杆长枪,不是那当年在北国被誉为臂上可以走马的猛将魏芳,又能是谁?徐观此时心中顿生苍凉无奈,不知如何是好。

    五骑呼吸间奔到近前,拦住了徐赵二人去路,那魏芳哈哈一笑,“文楼兄,别来无恙啊?酒筵上不告而别,可不大地道啊!”他说笑时神色轻松,声气雄壮,余下四人皆挂着一张冷脸。

    徐文楼苦笑一声,“魏副统制,来得好快。”

    魏芳说道:“哼,你好大的胆子!念你衷心为国,辅弼圣上,又是我魏家席上之宾,且看在咱们的旧日情分上,你乖乖跟我回去,就说是被这刺客要挟危及性命,万不得已而去,昨晚袭刺的事情跟你无关,到时候我给你作证。”

    徐观不答,只摇了摇头。

    魏芳变了脸,“冥顽不灵,执迷不悟!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徐观,那你可别怪翻脸我不认人了!”说着一摆手,就要令四人将两人带回,根本没有将男女两人放在眼里。

    赵青羊在一旁瞧见徐观摇头无话,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舍命相陪。此时微微扬起垂着马尾的头颅,纵马行出三步,越过徐观坐骑一头。意思同样明显不过,我亦舍命陪君!

    武人的事,以武解决。

    魏芳冷笑,挺枪纵马。

    少女抽剑,一拍马背,从马上跃起,使出一招一气化三清,就好像有三柄剑同时攻向敌方,将对方眉心、喉管、心口三处要害笼罩剑尖之下。在沙场中不知遇到多少次生死之境的魏芳,见来剑奇快,迅速应变,疾挺长枪应敌。一来借坐骑的冲力,二来以逸待劳,三者枪长剑短,充分发挥一寸长一寸强的优势,任你剑法再快,近不到自己的身就得中招。

    空中的赵青羊本是后继无力的险态,但她偏偏在空中转了个圈子,避过长枪,同时使出一招回首望月,横削魏芳后颈。原来赵青羊那一招一气化三清使的是虚手,她在拍马之时就已然用上了斜向的力道,所以在对方长枪挺出之时,就已经收回虚招,继而反手一计实剑。

    两人对面冲来,又借着马力,其实身形相遇的那一刻速度奇快无比。此时魏芳后颈只觉得冰凉刺人,但手中长枪仍是前送状态,即使扭转过身,也无计可挡。他本想俯身贴靠马背,但后颈传来的危机之感,让他不敢冒此大险。

    瞬息之间,魏芳右脚从右镫中抽出,胯下使劲,左手抓住马缰绳,挨着马背脊翻了个身,那样子就像趴着睡觉翻了个身子一样。此时魏芳左脚仍在马镫之中,身子几乎悬空在坐骑的左侧,右手长枪前伸尚未收回,倒像是使出了一招仙人指路。魏芳右脚点在地上,即刻又翻身上马,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在场的四位随从见到队长如此精湛马术,同时又避过对方致命一击,无不高声喝彩,大叫了一声“好!”一击不中的赵青羊,心里竟也忍不住赞了一声。

    魏芳翻身上马,继续前冲。

    赵青羊下落在地,紧接着两脚在地上一踏,如迅箭向魏芳冲去,地面给她踏出两个大坑,扬起一片尘土。只见赵青羊与魏芳两者之间的距离疾速变小,眨眼间就要追上。

    此时魏芳右手长枪拖在地上,竟在这瞬间调转方向,他坐下那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足足高过后来追上的赵青羊两个身子。魏芳此刻右手长枪从下而上,由后变前,随着马的转向,正好斜面划了一个大圆圈,以数力合一的巨大力道砸向下方的赵青羊,大喊一声,“看枪!”

    徐观看到他这一招,心头狂颤,他认得这是书中所说当年关云长的成名绝技“拖刀计”,竟给他化在了枪法之中!慌忙之中脱口而出,“当心,当心!”声气因为急迫而走了音。

    冲上来的赵青羊没有想到变起仓促,要躲已来不及,力灌右腕,不退反进,却并非以蛮力硬抗,如果硬抗下来,即使她赵青羊武道再高明也得给魏芳这一重击砸成剧烈内伤。赵青羊眼中爆绽精光,迅疾无比地将剑刃贴在枪尖之上,随势落下,以四两拨千斤柔以克刚的极巧手法,将长枪迅速下引,减缓下力,同时往旁边一带,两脚以后跟为轴快速一转,极其险象环生地化解了这一狠招。

    双脚之下,又是两个坑。

    赵青羊不等长枪力道用老,屈腿一跃,剑刃贴着枪身,猱身而上。

    此时马蹄尚未落地,马上的魏芳,只觉得长枪之上有一股极大黏力,手中铁枪不受己控地往旁边偏移。而那少女不仅化解了自己的绝妙猛砸,竟又奇快无比地反攻了上来,此刻心里知道确然遇到了劲敌,再也不敢存着半分小觑之心。

    魏芳眼见对方长剑就要顺着枪身,削到自己的手指,但人在枪在,吃饭保命的家伙什绝不能丢了。魏芳大喊一声,臂上使足力气,粗壮骇人的臂膀小山也似的鼓起,松开右手避开来剑,左手猛提硬生生将长枪拽了回来!此时那马后腿竟然无力负压,跌坐在地,可见马上之人的惊人力道。

    赵青羊冷哼一声,右脚踢出,魏芳应声摔砸倒地,而后翻了个筋斗,又是一条好汉。

    赵青羊落下,再度欺上。

    魏芳左膝跪地,抽枪便是一招枪出如龙。

    赵青羊眼疾脚快,轻轻跳起,脚尖点在枪头之上,而后借力一跃,身形一晃,已经飘然而到角亭之上,宛若仙子下凡,有俯视众生之感。

    魏芳不顾身上尘土,看着少女如此风采,大叫一声“好!”但自古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作为当年老牌的军中猛将,一腔的血气之勇,哪里能承受得住对方如此姿态。

    只见他将铁枪用力一甩,提腿就奔。那长枪如射出的箭矢一样,插在了长亭檐下柱子,而魏芳几乎同时到达亭前。只见他伸出猿臂,往兀自晃动不已的枪身上一搭,蜂腰一扭,以长枪为轴,翻身往上,待到身子重心与长枪处于同一水平面上,双臂顺着枪身方向用力,以枪尖即亭顶为轴心,蜂腰再扭,此时魏芳从柱中抽出了长枪,同时借力已将要翻到了亭子之顶。

    赵青羊好整以暇,任由魏芳翻身而上,不做阻拦,尽显王者风范。

    魏芳借助抽枪的反向力量,长枪在空中划圈,抽打向亭顶少女。

    赵青羊双脚不动,身体倒出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角度,全身几乎要贴在亭顶,只把地上的徐观看得惊心动魄,心中狂跳。

    魏芳双脚站到亭顶,手中动作不歇,一招未了,一招又生,提左脚往少女双膝上踏下,如若踩实,少女双腿必得即刻就断。

    但赵青羊岂能如他所愿?

    脚上用力,全身如一羽毛一样向外飘出,待全身皆已离开了亭子顶部,右脚背在飞檐的角上一勾。下一刻,那在众人眼中必要掉落在地的少女,竟如风车一般以飞檐之角为中心,平平转了一圈!

    转回亭顶的赵青羊使出天女散花手法,用剑疾刺魏芳下三路。

    亭子顶上本就不比地面平稳,再兼之魏芳枪长人壮,尺寸之间,行动很有些束手束脚,再加上少女的这贴地散花剑法妙到巅毫,魏芳虽是惊叹不已,但也只能左支右绌,狼狈避过。

    赵青羊一掌拍在亭顶,起身之后,剑上无缝使出三招,一招长虹贯日,一招满天花雨,一招挑灯看剑。

    长虹贯日是一式快剑,模拟长虹穿过日头的那种姿态,疾刺魏芳面门;满天花雨模拟花飞漫天,无处不在,将魏芳全身笼罩在剑雨之下;挑灯看剑则是攻斗之余的一招收式,青衣少女显然胜券在握。

    蹑足行伍一二十载的军中武将魏芳,哪里是这等江湖奇妙剑术的对手,但当下仍旧一力降十会,一招横扫千军甩出,勉强化解赵青羊的三招剑法,但自己早已捉襟见肘,黔驴技穷,除了以蛮力相对,根本没有任何办法。

    赵青羊嘴角冷笑,飘飘后退,待退到飞檐之巅,再度运起上乘轻功,足尖在长亭的四个角之上挨个点去,像极了娇艳花朵旁纷飞的蝴蝶,翩跹飞舞,身姿曼妙。

    地下的五人眼花缭乱,徐观惊喜之余,忽地想起了曹子建《洛神赋》中的两句话,“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一时间,用力攥起的手心中皆是湿汗。

    赵青羊转了十余个圈子,然后觑准机会,伸出一剑。

    魏芳定了定心神,勉力运枪硬接。

    如法炮制的一式虚手,晃过魏芳后,赵青羊一脚踢在魏芳手腕脉门之上,魏芳手中无力,枪已歪斜不堪,门户洞开,但兀自倔强地死死握住长枪。

    赵青羊此时兴致已尽,翻身跃起足有三丈之高,头下脚上往魏芳头顶刺去。

    魏芳知道,对方这一剑已经把自己的退路全部覆盖,只能猛地用劲下沉,然后轰隆一声,亭子已经倒塌。纷飞漫起的尘烟之中,一杆铁枪脱手飞出。

    赵青羊眼神一凛!

    原来魏芳知道自己再无退路,使出了最后一招围魏救赵,攻敌之必救。少女要杀自己,那么徐观自然丧命;少女如救人,自己自然能够躲开,保住性命。战场之上的兵机倏忽万变,人在枪在是立世根本,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同样也是行事准则。

    疾速下堕的少女,使尽力气踩在断柱之上,如一道魅影,迅电般掠到徐观身旁,以剑搭住枪尖侧缘,将长枪转了方向,运劲一甩,飞向空中。同时步履不停,欺身来到魏芳身后,纵身跃起,一脚踢在魏芳胸膛之上。赵青羊并未落地,身子在空中凌空转圈,每转一圈便踢出一脚,正是前浪后浪的叠浪之法,越踢就越劲猛。

    少女转了两个圈子,等到第三脚踢出,那身形魁梧昂藏七尺的魏芳,少说也得有一百五六十斤重,竟脱线的纸鸢一样,凌空飞到三丈开外,重重砸在地上,喷出一大口鲜血。他那长枪这时正好从空中落下,扎进他身子旁边的土地之中,枪尾颤动不绝。

    少女站在当地,左手负于身后,把剑斜指向下,剑身发出幽幽蓝光,秋水寒芒。双眼之中尽是凛冽杀机。

    那一刻,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了一柄锋芒尽泄的利剑,在场的众人竟觉得,冷冷然仿佛置身于寒冬雪月之中。

    她右手不知何时撕破失落了黑色手套,整个身子不住颤抖,但手上那柄剑竟纹丝不动!

    而后闭上双目,三个长长的呼吸之后,她缓缓睁开眼睛,杀气已消减大半。

    魏芳四个帮手见他们队长败了阵,负伤倒地,都忙过来将之扶起,四双血红的眼睛,野兽一样立马要扑过来跟少女拼命。但勉力站起身的魏芳急忙将四人喊住,待少女睁开双目之后,双手颤颤巍巍地抱拳在胸,眼神极其黯然,平静说道:“我输了。”

    徐观早发现了少女的腰间伤口渗出大片血红,着急忙慌小跑上前,因为过于激动差点跌倒在地。待行到少女身边,将自己外衫脱下,给赵青羊包裹住伤口。一双眼睛里除了眼前的少女,再无其他,满脸忧急。

    赵青羊却问道:“你饶他么?”

    徐文楼微一愣神,轻轻说道:“他根本没想杀我,他的枪离我还有一段距离,要想杀我,不会这样的,我了解他。”

    少女哼了一声,“我知道,他要真想杀你,就不是现在的结果了!”

    徐文楼扶着少女,对对方的五人说道:“芳兄,你去吧,我就当你放过我们一马,兄弟心里记住你的恩情了。”

    对面的魏芳,落寞一笑,再度抱拳,“多谢!”转身就走。

    此时朝阳在东边的天际喷涌出红艳的光芒,满天的彩霞,格外绚烂。赵青羊耳侧的细小绒毛给阳光映得金黄,双颊酡红一片,徐观早已经看得痴了,忘了一切。

    赵青羊扭过了脸。

    徐观终于回过神来,将少女扶到一边的石上坐着,蹲在一旁,静等她休息足了。徐观发觉少女手上的黑纱已不见了踪迹,这时才发现,原来那只原本白玉一样的手上,伤痕累累,直延展到手腕上方束起的衣袖之中。

    徐观情不自禁地用双手将少女的右手握着,一点点摸着她手上的伤疤。少女欲将手抽去,无奈身边人紧紧握住,歪过了脸颊,只好由他。

    徐观依旧有一二分稚气的脸上,只是看着少女,满是爱怜,她十余年受过的苦磨,只此一点,可见一斑。直到少女佯怒,徐观才怯怯转移了目光,这时徐观却又发觉到一点异常,他把手伸向少女的脖颈,不顾她的反对,将青衣的衣领拨开,却赫然是一条宽及食指粗细的伤疤,如条长蛇一样从脖颈延伸向下。

    曾在危机四伏的魏公府邸,一根独木支棱起来的徐观,即使再大的险境,都以独个一人力抗了下来,此时见到少女的模样,鼻中猛地发酸,双眼通红,视线已经模糊了下来。

    少女却只是付之一笑,反过来牵了身边人的手。

    良久良久。

    徐观拿过她的剑与剑鞘,欲将剑收入鞘中。此时的徐观看着那柄长剑,剑柄是一块刻有错纹的暗沉青木,由剑柄往下三分之一剑身之处,双面各镌有一个工楷“羊”字,以剑脊为中轴线左右对称。那“羊”字最上面两笔凸出剑身约有三分的厚度,从上而下渐进式地贴合剑身,直到最后那一竖笔的末梢,正好与剑身完美贴合。

    那一笔,似乎滔天洪流,东流入海,尽皆归于剑锋之中。

    徐观拿手摸着“羊”字,顺着字的笔划走过,只觉得冰凉至极,极尽锋芒!徐观凝神的双目之中,闪过一丝恍惚,喃喃说道:“好重的杀气。”

    赵青羊听闻,轻叹一声,答道:“我师父也这么说。”

    两人拥扶着站起身,面向南方,隐隐约约还能看见帝阙的城墙、楼阁,徐文楼低低说了一句:“遁世不见知而不悔。”

    “不悔。”青衣少女如是一应。

    (附一篇:关于雌锋的几点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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