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怕的父亲

在我眼里，父亲是一个非常可怕的人。

父亲家里有七姊妹，父亲是老大，家里穷到吃不饱饭，靠野菜和红薯叶维持生存的地步。十五岁那年，父亲背了三斤地瓜干离家出走去寻找活路，他沿途乞讨，步行从湖南走到了江西，在江西找到一份零工，做了两个月，赚下点钱，听人说福建在征兵，又从江西一路步行到福建，居然这样顺利入了伍。

他当两年兵退伍回家，经人介绍认识了我的母亲，两人结婚生下了我。

自我记事起，父亲是一个不拘言笑的人，他从不会跟我们兄妹过分亲热，对我们实施了“无为而治”的管理思想。

人们常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在我家却是个例外。我在学校里跟人打架打输了，跑回去向他哭诉，往往换来的是一巴掌，“打不过人家还有脸哭？”；我调皮捣蛋，把邻居家养的小鸡丢进池塘里“学游泳”，邻居大妈拿扫把追着我打，父亲看见了，双手一拢，反而跟人客套起来：要狠狠打千万不要手下留情。另外我学习成绩的好坏，他也是完全不关心，好像考好考坏都跟他毫无关系。

在我读高中以前，周末放假是我最不开心的事，他拽着我跟他去田地里劳作。我干了几下喊累，屁股上就挨上一脚，他说道：读不好书以后这就是你的生活。

所以从小学六年级开始，我就学会了插秧施肥割稻谷晒谷子等一系列操作。手上被稻穗割了许多伤痕，奇痒无比，干完活回去自己用盐水清洗；蚂蟥吸在了小腿上，拿打火机烧一下然后自己把它拔出来。

跟种田比起来，能够坐在家里吹着电风扇读书写作业，那简直是天堂般的享受，所以我的学习成绩一直都不算差，名列班上十名以内。

听母亲说，父亲以前是又喝酒又抽烟，并且烟瘾很大，每天需要两包。自我出生后，他就把烟酒全戒了，一方面节约家庭开支，另一方面对孩子也好。到现在已经三十年过去，我从未见他抽过一根烟喝过一滴酒。

他的生活更是自律得惊人。每天早上六点准时起床，站在大门口眺望远方，喝一杯白开水，再去吃早餐，早餐是一碗鸡蛋面或咸菜白粥，吃完就出去干活，中午回来吃午饭，只吃两碗，再好的菜也不多也不少只吃两碗，吃完饭要午休一个小时。晚饭后一边泡脚一边看新闻联播，天气预报，焦点访谈，中央七套的农业节目，直到十点前上床睡觉，天天如此。

几十年来，他从未睡过一个懒觉，更是从未在外面留宿过。偶尔出去走亲戚，时间再晚他都要回自己家，说是在陌生的床上睡不着。这换来了他身体状况好的出奇，除了普通的感冒和一次意外跌伤，未曾生过其他的病。

在我印象中，我妈从未出去干过一天农活，父亲和母亲是分工明确的，我母亲每天就在家做家务带孩子，同时还管钱。父亲把工资都交给母亲，母亲负责了家里所有的开支以及亲戚朋友间的礼尚往来，这些家里的琐屑事情，父亲直截了当从不过问半句。

不过他好像没什么朋友，除了邻居有两个一起聊历史和政治局势的，我没见他去拜访过任何朋友，也没见有他的朋友上门来找过他。仿佛在他的人生里，没有朋友这个词汇，他只有自己的亲人。

如今已经二十一世纪了，他的穿着还停留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上身永远是衬衫和中山装，下身西裤皮鞋，冬天多了一件呢子大衣。他的中山装洗得变了颜色衣领都烂了，我给他买一套西装，可他却一直不肯穿，没办法，只好又给他买了中山装。

高中开始直至参加工作多年，我们父子俩的交流甚少。每次遇到难题去找他，他总是一句话带过：你已经是成年人了，应该自己想办法去解决，同时为自己做的事情负责。

高一那年，我犯了人生中第一个大错误。在开学的那天，我鬼使神差，跟了一个同学拿着六千块钱的学费进了游戏厅，不到半天，输得只剩下一千块钱，这时才清醒过来。

我不敢去找父亲，哭着给我母亲打电话，母亲把钱寄给了我。然而事情还是不小心被我父亲知道了，他居然”残忍地“从我每个月的生活费里扣下两百块，那时我每个月才五百块生活费，剩下的三百块，只够我天天吃最便宜的伙食，足足吃了一个学期。

光这还不算，更大的惩罚在等着我。那个暑假里，我被他”押“到了亲戚的沙场里帮忙，感受了那一个夏天里最好的阳光，膀子晒得脱了一层皮。当然他还算人道，打工赚的工资远远超出我输的钱，还清了”赌债“，多的他一分钱都没要，全都给了我，使我在下个学期过上了”纸醉金迷帝王般的物质生活，”还谈了第一个女朋友。

参加工作后，我就一直在外地奔波，一般每年过年才会回去住上十来天，家里盖了房子开了小店爷爷奶奶的过世，许许多多家里的事情我都甚少参与。近两年，父亲已经头发发白，开始驼背，耳朵也不太好使，每次给他打电话都要特意大声一点他才听的清，毕竟今年他已年满七十。

前两天打电话回去他接了，我问他吃饭了没有最近在忙什么家里天气如何等一系列经常问的问题，他一一作答。我又问他需不需要带什么东西衣服鞋子够不够穿，他连声说够了够了不用买。

末了，他说还有几天过年了，记得早点回家。

今年回去后，我要买一瓶好酒，父子俩好好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