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名字。
或许,我们可以称呼他的笔名,薰。
他死在了昭和三十九年,用一把裁纸刀结束了自己(他曾对我说起他怕疼,当时他的表情很严肃),死前一个星期,他毕生唯一的小说集刚刚出版。
薰得到了他想要的作家头衔,他却在那之后自杀了。
他是一个感伤的人,几乎病态地需要他者的认可,他对自己是那么不信任,同时又出奇地自负,他把身边的人都吓跑了,我可以算是他惟一的朋友,我读过他的每一篇小说。
薰的小说可以分为三类,慰灵小说、怀古小说、一般小说
(所谓一般小说即是难以归类的那些作品)。
最引人注意的是慰灵小说,薰如同珍爱宝物一样珍爱它们,同时他又从不阅读它们 (似乎有些嫌弃),有一回我无意间翻动这些小说的手稿时,薰的样子非常可怕。
他常常发怒,那一次却到了极致,像是没有什么能够抚慰他的伤痛,我从他的口中听到了那个名字:成子。
是一个女人的名字,却如此悲哀。
薰念出这个名字时的悲伤语调,昭示着那个人已经不是这世上的人了。
在我的频繁恳求下,他容许我去看佛龛里的照片,照片已经陈旧了,自然不是近几年拍下的,照片的光彩很晦暗,女人的面孔是幽微的,正因为幽微才显得神圣吧。
照片上的人非常年轻,至多不过三十岁,穿着一件单和服,身子瘦削,脸颊就更瘦削,照片上的脸宛如一块勾玉。
女人光艳照人的脸上,火烧般的眉毛给他者一种不真实的虚无感,像是女人的脸本身也变成了虚无,这一阵令人战栗的美貌的虚无感,从上古时代就诞生了吧,我真害怕佛龛里的人会化成白鸟消逝无踪。
她的笑容非常适意,中规中矩,不温不火,这是最纯粹的日本式笑容,纯粹即美,她的眼中却含着悲伤,悲伤的样貌令人如临湿漉漉的地狱深渊。
笑容有一股阴湿的气质。
“太劳顿了。”
我不由自主地说出这句话。
薰在我身边,沉默不语,样子端立如木石。
成子死于不治之症,死前一直由薰照顾着,不治之症令人难堪,病人似乎成了一件废弃品,薰料理着她的一切,喂饭食
(直到病人无法再吃下任何东西)、擦拭呕吐物、清理便盆,薰的料理很细致,他甚至曾诞生一种幻想,幻想周到的看护能让病人的身体出现奇迹。
死前三天,病人已经不能说话了,身体出现了紊乱,薰不敢在病人身边入睡,薰害怕任何一次恍惚都将错过与病人相守的时光,他仍然在徒劳地给病人灌清水,他必须相信,神道的清水可以祓除一切病痛。
他如此坚守着,直到死别时刻的来临。
死别的前夜,病人靠注射挽回了一点渺茫的意识,薰无比温柔地注视着病人的脸,病人濒死的容颜纯净如月光,病室外的月亮也要黯然失色。
他们默然对视着,毫无杂念的四目相对诞生了美。
薰握着病人的手,感知着病人的意识滑入另一个世界,死别的时光走得异常漫长,宛如宇治桥下的清水平和地流淌,流过千年,悄无声息。
清和的月光朗照着病室。
成子的死,如同松针飘落大海。
薰每日都在换置佛龛前的清水,清水里盛放着往昔的记忆。
薰向我坦言,死者供养不过是未开化的、古老的感伤念头,然而若不拥有这种念头便无法存活,死亡本身犹如一片枯叶坠落水面,却泛起了些许波澜,平静的振颤感让人感知到了生命。
他在说这些话时,有些脸红,神情紧张得像个孩子,语气却很沉着。
薰曾在一篇小说里写道,主人公诱奸了一个貌若已故爱人的女性,事后他付了钱。
我向薰提及这篇小说时,薰不置可否的默然态度令我恐慌。
薰自杀前夜,东京的雪光非常明亮,
“所谓的枯雪只是万物寂灭的化身吧”,薰在遗作里的话语疏淡得让人如临虚空。
薰的葬礼由我主持,我不知道他是否会对我的安排感到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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