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聂隐娘》自上映以来,与其票房缓慢上升速度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片子影评的分歧争论竟然呈几何级数的增长。而在社交平台上,几种不同声音相互撕面的局面更是如火如荼,不仅仅出现在大V和草根之间,就连影评圈内也分化为了几种阵营,有的超赞影片不愧为大师之作,有的主张该给观众退票,有的欣赏却不建议大众去看,也有的怒骂那些追捧者实在是太装逼格。有争议是件好事呀,说明大家对严肃电影还有想表达热情,但搞人身攻击的口水仗就没劲了。
不可否认《刺客聂隐娘》片中的诗意与留白,赋予了这部电影独特的意境,然而最引发争议的也正是这留白。关于影片诗意留白、史实考证、反叙事表达手法的争论网上已经说得太多了,我试图用另外的方式只谈两个点拙见:
一是观看,而不是影像。一部电影,是看导演如何诱导观众的目光,这是视觉艺术的根源。我们永远在谈论艺术的所谓演员演技、主题思想、拍摄手法、故事情节,很少追究“观看”,我们总是说:这个导演拍得真牛B啊!可是电影的核心机密不全在拍法,电影史的每次突破,其实起于观看:卢米埃尔看见了火车进站,乔治·梅里爱看见了月亮的笑脸,费里尼看见了远处走动的人,希区柯克看到了楼梯和阴影,斯皮尔伯格看到人性深处的善与恶,詹姆斯·卡梅隆看到了未知的世界,诺兰看到了五维空间,而侯孝贤看见的是人在时间和空间里的苍凉。
侯孝贤曾说过:喜剧、悲剧,或者武侠剧,我想这些都是形式,最重要的还是人。有时候你碰到一个人,这个人很有喜感,但他背后其实是非常苍凉的。我对人特别敏感,刺客也好,侠客也好,讲的都是人对人、人对于弱者的一种方式,这是《刺客聂隐娘》的基础。
当侯孝贤看到了人世间的儿女情长处于历史时间的纵轴上,一种天地间的大悲凉也油然而生,热血与无情、怜爱与怀疑、瞬间与永恒、人类与自然在他的电影里是双胞胎,但他并不想用说教方式告诉你,而是让你去感受,去戳破这层双生意向之间的窗户纸。虽然很多人都在批评他的拍摄手法,就像一座大桥建成却没有桥墩支撑,但那些在他看来有损感受的画面,都得剪掉。我觉得一部电影并不是为每个人而存在的,而是只为能看懂它的观众存在;也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或者有必要去看懂它。当你已经储备好了跟它契合的能量并与它相匹配,它就会在你的生命中呈现出来。所以当你真正进入到聂隐娘的世界,去感受风吹、蝉鸣、水流、云雾,你会发现历史、情节那些已变得不再重要。而你体会到了是聂隐娘在天地时空间的苍凉,这就是侯孝贤想让我们看到的。他的写实,终以韵味悠长的写意收场。
二是情感。我觉得《刺客聂隐娘》最直接表达的情感主题,是孤独!光影流转间,它无处不在:在聂隐娘锐利的眼神里、田季安倦怠的表情里、田元氏凄艳的冷笑里、道姑公主阴冷的杀气里…也在萧瑟的风里、飘渺的云雾里、摇曳的烛火里、潋滟的水光里、幽暗的山洞里,甚至在宁静的世外桃源,也能感受到它的气息。
我为什么说聂隐娘是一个孤儿呢,她很小的时候离开了父母,表面上看从小就没有了父母呵护和管教的她等同于一个孤儿。更重要的是她从坚定执行师命刺杀官吏到最后没杀田季安而违抗师命最终选择了归隐,从她被迫离开家到归来再到抉择出走,这是一个重新认知自己、面对自己、活出自己的过程。其本质是从群体、体制、规范里走出去,这是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呀!聂隐娘用她刺客身份真正的走到了群众外围去暗中观察,回看自身的处境。古语讲: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而她选择对抗养育自己的道姑师父,这是一种颠覆父权的大动作。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看《封神榜》里的哪吒割肉还父、割骨还母的场景,这个角色也一直饱受争议,因为在“百善孝为先”的传统体制下,他也是一个孤独的出走者。二者最后的结局虽不同,但其共性都是追求个人解放、自由、个人在孤独里的自我觉醒同时具有独立思考的、反抗精神的“孤儿”。
这种“孤儿”在儒家文化是最不愿看到和提及的,所谓三纲五常这样的关系都是在阐述一个人生下来以后,与周边人相对的关系,我们称之为相对伦理,所以人不能谈孤独感。感觉孤独的人在儒家文化中,表示他是不完整的。如果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妻和睦,那么在父子、兄弟、夫妻的关系里都不应该有孤独感。而“我从哪里来?要到那里去?”这两个人类最早对于孤独感的询问,在萌芽期却被汉武帝“独尊儒术”给切断了,因为在以儒家文化为主流意识形态的中国,是没有孤独感的立足之地。而侯孝贤把人物放置在山峦旷野之间的大远景里,人如蚂蚁一样大小,孤独感很立体的被显现出来。我在户外登山时这种感觉非常强烈,爬山时不想和傍边的人讲话,山上空气稀薄,我必须把体力保持得很好。在行进中,你会听到自己的心跳,听到自己的呼吸。当你独自一个爬到山腰休息时,则完全静下来,看着连绵不断的山脉,心中的孤独感就涌现出来了,那时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是与所有周边的存在,形成一种直观的亲密。我觉得侯孝贤真正是想批判儒家“相对伦理”的文化而推崇道家庄子“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哲学思想,一个人活着与天地和宇宙对话,而不是与人对话,已经到了最完美的状态。但遗憾的是庄子的思想终究无法成为正统,聂隐娘最终还是选择了归隐,就像历史上的迁客骚人们在遭遇政治挫折而走向山水之间某种心灵上的潇洒而已,并没有形成一种完整的时代氛围。
侯孝贤的孤独是饱满的、是坚毅的、是乐此不疲的,这部《刺客聂隐娘》从筹备到杀青他用了整整十年。聂隐娘是这个美丽世界的“孤儿”,没有同类,这其实就像侯孝贤本人,拍了这么多电影,但基本上像是一个没有同类的个体,因为他不管别人怎么拍,也不管现在的市场是什么,只要他有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他就去拍,会一直拍下去。
�其实孤独永远是我们精神生活的一部分,无论环境多么热闹,孤独永远是挥之不去的。在成长过程中,不管你最后是变成怎么样,至少都有一段这样的经历:要面对自己这一关。不过真正的孤独属于人类上层的哲学与宗教范畴。《刺客聂隐娘》说的就是你在面对自己的状态下,坚持自己的信念。聂隐娘看起来很孤冷,但是你看她的作为,她的行事风格,她面对情感,或者是师父的命令,或者为了某种社会价值,她自己做了抉择。
一个成熟的社会应该是鼓励特立独行的,让每一种独行者都能找到存在的价值,当政权和群众对这些人进行打压时,人性便无法彰显了,我们贡献自己的劳动力给这个社会,同时也把生命价值的多元性牺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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