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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深处的女人】老奶

【时光深处的女人】老奶

作者: 隼浮 | 来源:发表于2018-03-05 14:59 被阅读52次

                       

    春节时回家才知道,东头我老奶没了,已经过头七了。

    老奶,也就是和我奶奶是妯娌,我老爷的媳妇。我爷爷他们兄弟三个,老大年轻的时候杀了人,跑到黑龙江去了;我爷爷是老二,是我四五岁的时候没的;我老爷是老三,没的早,闹灾荒的时候,在学习班里饿死的。据说死的时候,从嘴角流出的全是野菜的绿汤子。现在算算,我老爷死的时候,应该很年轻,也就四十多岁吧。按说,家里再没吃的,也不应该把顶梁柱饿死了,或许是和他们家孩子多有关?他们共生了两个女儿,五个儿子,一屋的嘴,单靠他们两个大人,那几亩地,就是平常年头也够人受的,何况那种时候?

    我老爷死后,我老奶走到了我们村里一个卢姓的家里。说是“走道(改嫁)”,其实就是找个男人帮衬着拉扯一大窝孩子,一个另类“拉偏套的”。这个卢姓的老人我还见过,挺温和的一个人,而且我们这一支人跟他也没什么芥蒂。我老奶又跟他生了一个儿子。等到我记事的时候,我老爷的那些儿女都已经长大成人,大部分都成家了。我老奶也早已经离开了卢家,回来和老四老五过,把那个儿子留在了卢家。后来老五也结婚了,搬出去另过了,她就和老四住在我们村东头的老房子里。

    人的感觉是很奇怪的。在他记事之前发生的事,就像开天辟地起就存在了一样;如果这件事一直延续下来,没什么变化,那就觉得会地老天荒。

    我老奶在我的感觉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物。当他们那一辈人日渐凋零、所剩无几的时候,作为他们那一代人没有被时间攻陷的唯一一个堡垒,坚强地活着。每年正月初一拜年的时候,不管当年的财喜神是在哪个方位,我们都得绕到他们家,给她磕的头必须是当年村里的第一个。夏天时回家,提起她硬朗的身体,我还酸溜溜的,因为我奶奶只活了七十二三岁,在我十岁左右就没了,而她,八十多了,快九十了,还自己做饭呢,看来真要地老天荒了。

    就像她不是开天辟地就在户子沟一样,也没能地老天荒地留下来。可是谁也没想到她走的那么快。

    那天下午,她还到我们后院去给她的二儿子送豆包来着。这豆包是她的外孙女送给她女儿,她女儿舍不得吃,送给了她,她又舍不得吃,拄着两根拐棍,给自己二儿子送来了——其实这豆包是什么并稀罕物呢,不过是家家在过农历年前都要做的东西。可是她年纪大了,做不了了,二儿子身体不好,快瘫在炕上了,没法做,所以连豆包也要送来送去了。可是没想到,不知为什么,二儿子竟然生了她的气,费力地挪动着已经不能完全受他控制的身体,把她推了出来。她在高高的台阶上没法动弹,还是邻居看了不忍心,扶她下来的。她出来的时候,正碰上我父母在压碾子,她苦笑着说:“你说这当妈的没味的吧。”有解嘲,也有心酸。晚上,四儿子进屋问她吃什么,谁知没了应声,还以为睡着了,一推,才知道人已经不行了。

    就这样,一个老人的生命走到了尽头,没受什么罪,享年八十七岁,算喜丧了。

    回家的第三天,我和妻子出去闲走。转了一大圈,最后转到了小南山脚下。

    在那里,几棵虬枝横斜的古树,下面是丛生的杂草和灌木,许多高高矮矮的土堆就湮没在荒草里,差不多二百年来我们族里所有的祖先都静静地睡在下面。每个都没有墓碑。它们的碑都在后人的心里。在外人眼里杂乱无章,在我们自己看来,是长幼有序,尊卑分明的。

    在靠边的位置,和我爷爷奶奶的坟并排的,有一个堆高大的新土,上面摆着几个花圈,在一片枯黄里,它们的颜色鲜艳得惊心动魄,让人不敢直视。我知道,那就是我老奶最终的归宿了。

    在我的印象里,我奶活着的时候,和我老奶的关系一般,虽然未见恶语,但也从没见过她们掏心掏肺的亲热,还是客客气气的居多,能让人明显感到其中刻意拉开的距离,远不像我的几个姑姑跟她们这个老婶子那么近。

    究其原因,除了性格的差异,妯娌间自然的敌意,还与我们家与他几个儿子、特别是老二老三势同水火有关。也是这个原因,我们兄弟俩对这个老奶也是表面上尊敬,内心并不亲近。不管人活着的时候怎么样,现在她们的坟亲亲热热地挨在一起。或者,随着黑暗的降临,人世的一切恩怨也都烟灭了吧。

    站在高处,极目望去,真的是天辽地阔,皇天厚土。我好久没看过的蓝、这么温润、这么高远、这么幽深而宁静的天了。大片的黄土地从我的脚下伸展出去,直到遥远的天边。天与地的交汇处,山影淡得像一抹青烟,一阵风就会给吹走似的。村庄就藏在大地的褶皱里,淡蓝的炊烟从人家里升上来,如纱如缕地弥漫在田野上。从村庄里传来人的说话声、鸡鸣和犬吠声,是那么的遥远、安静和祥和。人在这样的天地之间,显得是那么渺小,又是那么的高大,既细若尘埃,又唯我独尊。

    在村庄里,他们出生,成长,劳作,嫁娶,欢乐,痛苦,吵闹,合作……有的人在那里生老病死一辈子,最终也没有走出这个村庄。有的人,从别的村子来到这里,然后就和村里的那些树、那些坎、那些梁一样,变成了这个村子的一部分。但是最终都走了。他们来了又走了,留不下一点痕迹,就像风中的一粒尘埃。最后收留他们的,是我背后那个古树庇护下的荒草从生的地方。

    我脚下这条从村庄到坟地的路,只有窄窄一两尺,短短的一两里,却浓缩了多少人的一生。

    我的祖先们,终生劳碌,把无数的日子,无数的汗水和泪水,欢笑和哀伤,都踩在了地里,直到走到坟里,才可以好好地歇歇,休息休息。

    这时,三五个人说说笑笑地从村庄里走过来,手里拿着上坟的香纸。我突然想起,一个月前,老奶的五儿子有孙子了,今天就是庆满月的大喜日子,这些人,就是借给孩子庆满月的机会来给老人上坟了。人生的悲悲喜喜就这样彼此交错地上演着。我不愿与这群欢乐的上坟人碰面,远远地躲开了。

    太阳静静地注视这一切,目光澄澈而明亮。我的心里,涌起了地老天荒般的苍凉。

    注:文字和图片均来自隼浮,多谢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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