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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感觉有点闷热,刘金淼放下手里的英文书,懒洋洋地站起身把窗子打开,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湿润清凉的风吹了进来。要开始了吧,正这么想,传来了歌女清嗓子的声音。刘金淼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今天她唱的好像是《三星伴月》里的主题曲《何日君再来》。
软软糯糯的女声也许是因为和雨声混在一起的缘故,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似的。他知道唱歌的人其实就住他楼下,叫绕可卿,平日里在十五甫正街的初一楼唱曲艺茶座。
刘金淼这时二十岁,早些时候是南高师的学生,在陶行知的门下学外文,闹学潮退了学,又赶上那两年正忙着换朝代,全家人避兵到上海来,不知道想了多少办法,才被父亲一个开印刷厂的朋友安排住进这栋老房子里。
父亲每日为生计奔走,金淼把几本仅有的英文书都翻的磨破了边角。无所事事的时光是最容易烦躁的。而且他非常厌烦拥挤的新家里那群非常孩子气的弟弟妹妹,吵闹,无赖,不懂事,都是因为他们的存在,父母每每忘记金淼已经大了,总把他和弟弟妹妹们混为一谈,这最让他感到气馁,而且无处排解。他不能和母亲多说什么,在他眼里,这个没受过教育,在旧礼教压迫下牺牲了一生幸福的可怜人,充满了爱子之心,可是不能够了解他,只懂得为他弄点吃的,逼着他吃下去。他甚至开始怀恋起在学校里被老师耳提面命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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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灵通的房东太太马姨,一个非常长袖善舞的精明的女人,不知从哪里得知他会英文,春分这天晌午提着一小袋用红纸包的四四方方的蜜饯来拜访:“小先生,楼下的女孩子想向你学英文,你帮帮忙....”.刘金淼没等她说完,就立马答应了。
他是在傍晚的时候敲了门,门后先是传来年轻女孩的声音“吴妈妈你开一下门”,然后就是硬底鞋踩在木地板发出的啪嗒啪嗒的脚步声,随着“咔哒”一声,一个保养的很好的阿姨打开了门,边笑边说:“喏,你,你就是金淼吧,我见过你,快进来,快进来吧。”进屋后带他走到一间房前,又轻声说道:“我去泡点新茶。”
房间不算大,里面摆着许许多多认识的或不认识的物件,大多和唱歌有关。一个女孩就坐在它们中间,正笑盈盈地望着他。刘金淼也望向她,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呆在那里。屋里的女孩那看见他伫立在那儿,立刻让出自己的座垫,把它翻个身摆在旁边的凳子上。
“啊,谢谢。”金淼只答了一声就坐下了。他就这样和女孩面对面地靠近在一起,那女孩看去大约十七、八岁。她刚洗过发,湿漉漉的披在肩上,穿着泥金缎短袖旗袍。人活像园子里的一朵带着露水的栀子花。眼睛很大,这让她的淡白的瓜子脸显得很小,可是又美又和谐。
“你为什么要学英文呢?”有些窘迫的金淼问道。
“还不是店里面的客人,外国人多起来了呀。”她顿了一下突然想起似的高兴地说:“你为什么要叫金淼?你一定是因为五行缺金缺水吧!”说完就自己把自己逗乐了,咯咯咯笑起来。一边顺手把头发往后一撩,露出她那尖尖的脸来,腮上也不知道是不是胭脂,一直红到鬓角里去。乌浓的笑眼,笑意汇聚到眼睛底下,凝成一个小酒涡。
“哎呦,姑娘,可不能这样!”吴妈妈刚端着茶水和一小碟点心走进房间。“小先生是专程过来教你念洋文的,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你可不能这样没规没矩的……小先生,我们姑娘年纪还小,嘴上想起什么说什么,您可别见怪呀。”
“哦,不见怪的,我也做不得什么老师,只算是互相交流互相学习罢了。”金淼目光越过吴妈妈的肩膀,向她身后的女孩微微的点了点头。
“嗳,小先生费心了。我就先出去不打扰小先生教课了,有什么需要的叫我一声就行,我就在外面。”
说完吴妈妈又回头看了女孩一眼,轻轻的走出屋外忙自己的去了。
女孩吐了吐舌头,转过脸来端坐着看着金淼,嘴里却说到:“先生好,我叫绕可卿,您平时就叫我可卿吧。但是我不喜欢叫先生,我可以叫你金淼哥哥吗?”
金淼立刻答道“当然可以,你喜欢叫什么都行。你刚刚说店里面?”
“对呀, 马太太没给你讲么,我在初一楼唱歌,你听过我唱歌么?”
“初一楼啊……没怎么去过。倒是平日里常听到有人唱歌,是你罢?唱的真好,街坊们都夸你呢。”
“是吗?也不算太好,一点小兴趣罢了。”绕可卿低头笑了笑,用手将散落在额间的几缕碎发拢至耳后,露出洁白纤长的脖颈。在夕阳的光辉下,泥金缎的旗袍也在闪着熠熠光彩。显得格外的宁静美好。
金淼望着她,心头微微一动,竟有了片刻的失神。
“哦,金淼哥哥。不是说要教我念洋文吗,我们现在可以开始了罢。”
“可以,可以。那就开始吧。”
几个小时过后,教习也结束了。绕可卿送金淼至门旁楼梯口,绕可卿低头掰着手指小心翼翼的说:“金淼哥哥,你讲的那些我还是有些不太懂,我从小没有学习过洋文.......你....你可不可以每天都来教导我....不过,如果你没有时间的话,时间可以随你的时间而定的......只要你能过来就好了.....”说罢,抬起头直直的望着他,那么真诚而又惹人怜爱的目光就那么投射过来,让金淼心里一颤。
金淼抬手揉了揉她那乌黑发亮的头发,好像丝毫没有意识到可卿的身体猛地一僵。他笑着说:“好啊。左右我每天也没什么事情,不耽误你去店里唱歌就行。”可卿嘴里答应着,又急忙低下头去,不敢再抬头看金淼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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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一个月过去了。金淼每日都抽出些时间专门去教可卿英文。自己身边带着的英文书可卿已能断断续续的读一些简单的章节。有时金淼也讶于可卿的天资聪慧,偶尔在闲聊中谈起才得知绕可卿本是江南一家家境不错的家庭里的小姐。后来家道中落,父母都病重逝世,只剩下她一个人,拿着父母仅剩的财物来到了上海,租了一间房屋作栖息之地。她从小生活环境不错,家里也请了教书先生读过些诗书,祖父祖母又极爱听曲儿看戏,耳濡目染,也懂一些皮毛。于是能够在初一楼留下。
也正是家庭的变故,让她少了一分娇纵任性,多了一分贤淑懂事。作为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能在上海生活,在这般又是太平又杂着混乱的世道中生活,也是极为不易的。每天拿着微薄的工钱,养活自己不说,还经常拿出些钱去救济他人,对这些街坊邻居也很是热情,因此这一片的人们都很是喜欢她。于此,房东马太太在听到她想要学习英文的时候,才想方设法的打听到金淼,让金淼教导可卿。
这一天,金淼在教完之后顺口问道:“你最近学的很快呀,现在跟店里的外国客人能说上两句了吗?”
可卿停下口中哼着的小调,一脸得意的跟金淼说:“偶尔也能听懂回答几句啦,我听老板说还打算让我学两首洋文歌曲唱呢。那个外国客人说了好几首歌,金淼哥哥,你懂洋文歌曲吗?”
“在学校的时候学过一点,但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歌。”
“我也记不太清楚了,我记得他是怎么说的来着……”可卿歪着头想了半天,最终磕磕绊绊的学着说出了几个英文词来。
金淼睁着眼睛在口里试着念了几遍,还是笑着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可能听到就会知道了吧。”
听到这话,可卿像是突然来了想起来什么,伸手轻轻捏住了金淼的衣角:“金淼哥哥,要不你改天也来初一楼里坐坐吧,帮我看看他们说的是什么歌。顺便也听听我唱歌。”
“我每天都在听你唱啊。”
“不一样嘛,在台上和在家里唱的感觉不一样嘛。”可卿皱着鼻子又轻轻扯了扯金淼的衣角“而且那些外国客人有的时候声音又低说的又快,他们明知道那些我听不懂,还一边说一边看着我笑。不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
金淼把英文书夹在腋下,犹豫着说:“这样,看看你哪天方便再说吧。”
“就明天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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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又过去了数日,可卿和金淼的也越来越亲近。金淼因为答应了可卿,也经常到十五甫正街的初一楼里坐坐。中间遇到外国的客人,金淼也能帮忙说上两句话。于此,初一楼的老板和伙计还都挺欢迎他的。
这天跟往常一样,金淼到了初一楼,找了个靠边上一点的位置,远远的望着舞台,他知道可卿马上就要登台了。
门外走进来几个人,其中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特别显眼。金淼也望那边多看了几眼,这个外国人好像是第一次来,和他一起的除了几个跟班,还有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中年男人。他们的座位离金淼很近,中途那个中年男人似乎还不经意的往这边看了几眼。
很快可卿就登台了,第一首歌是《夜来香》,接下来是一首英文歌,这是金淼最近刚刚和她一起学的。最后还是那首金淼最喜欢的《何日君再来》。
可卿还是那么动人,而一首英文歌似乎也让那个外国人对她很感兴趣,他们那一桌送出了最多的鲜花。
下台之后,按照惯例,要向最大方的客人敬一杯酒以表达谢意。可卿款款的走下台,在路过金淼旁边的时候悄悄的对他笑了一下。金淼看着眼里,也轻轻的回应着。
金淼一边抿着杯子里的红酒,一边支着耳朵仔细的听着那边的谈话。
突然,可卿惊叫了一声。
金淼一下站了起来,他看见那个外国人正轻浮的抓着可卿的手在说着些什么。
“你们要干什么?”金淼走上去一侧身把可卿护在了身后,他听的一清二楚,他知道今晚那个外国人想把可卿带回去怎么样。
旁边穿黑色西装的中年男人一声不吭的走了过来,对着金淼的肚子就是一拳。金淼身子一弓,接着就被中年男人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金淼听到旁边的可卿在叫他,而自己却头晕耳鸣的睁不开眼睛。他又听到中年男人说了句“走吧”,一行人的脚步声开始往门口方向响起。金淼艰难的站了起来,发现中年男人正拖着可卿往前走,而可卿则满脸泪水的望着金淼挣扎着。
“你们站住!”金淼吼了一声,跌跌撞撞的冲到了可卿的身边,把紧攥着的拳头朝着中年男人的脸挥了过去。
但他没能成功。
“还不滚!”中年男人低吼一声,砰的一拳砸在金淼的脸上。本来就站不稳的金淼又倒在了地上。等他抬起头,血已经流满了半张脸。中年男人好像十分恼怒,一把甩开可卿,冲到金淼面前抬脚就是一阵猛踢。可卿一边哭着,一边连走带爬的跑了过来扑倒金淼身上,嘴里还在含混不清的叫着别打了。中年男人好像并未打算停手,他随手抄起了旁边桌子上的一把茶壶“啪”的一声砸在了金淼的头上,然后起身打算去拿第二个。所有人都愣住了。那个外国人好像终于看不下去了,嘴里大喝了一声叫住了他,中年男人这才停了下来走过去和他低声的说了几句,回头又看了一眼地上的人,一群人终于头也不回的走了。
金淼被送到医院的时候,脸上的茶水混着血迹已经几乎看不出来人形。医生立刻把他推进了手术室,护士出去取麻药的时候,看到可卿已在外面哭的快晕过去了。
手术室里只剩下了医生和金淼两人。医生皱着眉头看着金淼好像是在自言自语的说:“怎么搞成这样。”金淼已经说不出话了,只能轻轻的抬了抬眼皮,他看到大夫垂在自己身边的手勾了勾手指。金淼松了口气,将一直紧紧握着的拳头翻开,一枚小小的底片安静的躺在他的手心里。医生飞快的将底片收进自己的口袋中,护士刚好推开门走进来。趁着护士还在剪绷带,医生低头查看金淼的伤口,金淼在意识模糊之中耳旁传来了一句声音极小的话:“任务完成,剩下交给我,你先睡会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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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呢?”
“金淼是地下党,那天晚上动手打他的那个人也是我们的同志。他原本必须一直和那个外国人待在公馆里,只有那一次机会他们会来初一楼,情报必须在那天晚上、在初一楼里传出来。否则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那……那金淼他现在?”
“上个月牺牲。”
坐在可卿对面的是当初金淼的医生,时间是在一年以后的深秋。
“其实从一开始,就是我们想办法让马太太把金淼推荐给你教英文的。”医生点起手中的香烟,透过袅袅的青烟看着对面坐着的人。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好自顾自的说下去:“他还在学校的时候就已经加入我们了。他很聪明,也很有热情,但他真的不适合做这个。那天晚上金淼本来不用被打的这么惨,可是他想保护你。他用拳头对着那名同志的脸其实不是想还手,那是在威胁,让那名同志必须救下你。情报就藏在那只拳头里。”
可卿还是没有反应,她的脸色白的像寒冬里的雪。
金淼是在住院的第三天失踪的,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连他的父母也不知道去向。唯一留下的,是一本英文书,上面还做好了接下来的学习标注。
可卿不知道金淼在知道要离开时是什么反应,她也不敢知道。她甚至也不敢去问医生金淼在后来还有没有提到过她,有没有什么话想跟她说的。
医生也同样不愿意直视可卿的脸,每一次他都痛恨自己会为别人带去这样的消息。
留声机上的唱片还在晃晃悠悠的转着,机器里传出了咿咿呀呀的女声。
“这一年里,金淼一直听这首歌,周旋唱的是吧。”医生站起身准备走时回头看着那唱片:“是挺好听的,但是他老说周旋唱的不怎么样,不如他之前听过的那么好。嗯,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听的。”
可卿的眼泪还是掉在了那唱片上,歌声并没有没停,但又好像变了许多。
“好花不常开
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
泪洒相思带
......
何日君再来”
医生到楼下时,那歌声还在,他又回头望了一眼,好像那歌声确实变了许多。
——End——
网友评论
故事太温婉了。
历史背景估计是1927年的上海,国共第一次合作破裂,蒋介石背叛革命,大肆屠杀共产党和革命群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