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梅是我上一年级的时候跟着她母亲改嫁到我们村里来的。
一头乌黑的长发，双眼皮大眼睛，一笑起来，眼睛里像盛满了天上的星星。我们都很好奇，小梅妈那样一个不好看的秃头（我们那的土话，形容头发稀疏或者败顶的人）女人，怎么能生出小梅这么好看头发又黑又顺的女儿。
所以大家总传，说小梅不是她妈亲生的。村子里有几个和她同龄的姑娘，也都不睬她，所以她总是孤孤单单的待着。
小梅比我大八九岁，我上学晚，8岁才读一年级，那时候的小梅都已经快成大人了。她家里条件差，爹又是继父，中学是不给念的。
小梅跟着她妈改嫁过来之后，基本是和大人一样，农忙的时候一天到晚在田里翻土挣营生。她继父和她妈一样，都不是勤快人，拿给邻居一个老头经常讥讽说“怎么别人都能过好就你家穷，太阳没走你家门前过吗？”
这是我们那里最看不起别人时才用的嘲讽话，可小梅的继父听了，也只是哂笑着不敢反驳。
农闲的时候小梅喜欢在学校的操场上坐着，操场是在学校外面的，一面靠着学校院子的围墙，剩下三面都是无遮无挡的。除了上体育课时嬉笑打闹的小学生，其余的时间，她都一个人那么静静的靠着围墙坐着，手里拿一根草，打圈地系了拆拆了系。
我忘记是怎么和小梅熟络起来的了，可能是因为她长得好看，也可能是想问她用的什么洗头水，才能把头发洗得那样好。
熟起来之后才知道小梅其实很小孩子气，你讲一个笑话她能笑好久。虽然大了八九岁，可她还是很天真，她总是说等再长大一点就出去看看外边的世界，毕竟长这么大走过最远的路还是从她原来的家到我们村。
那时候是1991年的夏天，我的语文课本上“世界”是带拼音标注的一个词语，我以为世界就是从村上到镇上那么大，最繁华的地方是镇上的集市。
后来我开始每天给小梅带东西吃，有时候是一把桑葚，有时候是一兜枣子，基本上都是看树上有什么就带什么。每次她只是象征性的吃几个，剩下的都还是被我自己吃了。
冬天的时候小梅就不去操场上坐了，靠墙晒不到太阳。学校门口不远处有个小桥，底下的水早干了，小梅就坐在桥上吊着脚等我。
“你有喜欢的人吗？”小梅问我。
我使劲想了想，“有”，我边说边点头，“我喜欢我们班数学老师，长大了想跟他结婚”。
小梅噗哧一声笑了，“傻子，等你长大了他都老了，他现在怎么也有30了吧”。
“那你有喜欢的人吗？”我反问她。
“没有”，小梅忽然像泄了气的皮球，吊着的脚也不来回荡了，“可是我妈说过了年就让我嫁给金华了。我不想嫁。”说着她的头垂到脖子里，“我都还没去外边的世界看看呢，就一辈子都要耗在这里了”。
金华是村里另一户的儿子，脑瓜有些问题，我妈说好像是小时候发高烧落下的后遗症。
分别的时候我看见小梅的眼睛里有泪，但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就什么也没说。
回家之后我问我妈，人一辈子能活到几十岁。我妈说，这个哪有准的，身体健康的活到100岁也有，想不开自杀的，短命鬼也不稀奇的。我听了之后在心里祝愿小梅能身体健康活到100岁。
过年的时候金华的爹妈给小梅家里下聘礼，十来斤猪肉，几坛酒，一袋米和一些点心，好多人围着看热闹。小梅揣了一袋鸡蛋糕在怀里拿出来给我吃，我们俩躲在操场的围墙底下，我吃不下，她也不说话，围墙底下晒不到太阳，西北方吹得我俩浑身透心凉。
小梅结婚的那天，她公公花钱请了唢呐班子，十里八村的人都赶来看热闹。她穿一身大红的衣裳，和傻傻的金华跪在一起给公公婆婆敬茶。围观的人都很开心，仿佛每个人都当成了是自己家在办喜事一样庆祝。只有小梅一个人默默的不说话，偶尔笑一下，也是为了场合生挤出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忽然感觉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和周围的人隔开了，我看见他们狂欢，看见他们吃吃笑笑，却好像听不见声音，那种感觉像在看一部默片电影。很难受。
结完婚之后小梅就没有之前那么自由了，婆家人怕她跑了，总是让小姑子寸步不离的跟着。有时候她来学校门口等我，小姑子在旁边，我们也只是随便聊几句就各自回家了，怕说多了，小姑子会不高兴。
没多久小梅就怀孕了，她本来就很白，怀了孕不常出来，人变得更白了。秋天的时候小梅生了个男孩，婆家人高兴坏了，起了名字叫凯旋，说是从前打胜仗的将军归来都叫凯旋。
生完孩子之后小梅好像忽然想通了什么，开始变得爱说话了，我后来想可能是孩子的到来重新燃起了她对生活的希望吧。
可是好景不长，婆家人大概看出她不会走了，便也不像从前那样哄着她看着她，什么粗活重活都丢给她，做得不好就劈头盖脸地骂。那时候我已经上三年级了，很少再能和她一起在操场上坐着说话。她要干家务，还要带孩子，还要挨骂，我妈说叫我别去找她，耽误她干活，回头婆家人逮到又是一通骂。我们便更少能在一起了。
小梅去送去卫生所抢救的那天，我还没放学。农村的小学不封闭管理，夏天学校旁边有摆摊卖冰棍和汽水的小摊贩，下了课我正准备去花掉之前家里给的一毛钱买一袋汽水，看见一群人哄哄的往卫生所跑，便跟了上去。
凑近了一看，是小梅。抬她的人有她的公公和小叔子，说她喝了一整瓶花露水自杀。我的脑袋哄的一下懵了，跟我一起来的同学喊我该回去上课了，我能听见但脚步挪不了。
村里卫生所的医生一听说喝了一整瓶花露水，忙说要洗胃，让人往小梅的嘴巴里拼命的灌水。灌进去的水又吐出来，全是白色的泡泡。就这样，不停地灌水不停地吐泡泡，小梅的两只手拼命地想抓住点什么，医生喊“快抓住她的手别让她乱动”，旁边的人一下子捉住她的两只胳膊，她被死死地按住，除了口里的挣扎，她一动不能动。
她像一条被捉住的鱼，被扔在干涸的土地上，没有力气翻身，只能用嘴巴吐几个泡泡求生。
小梅没救回来。
那天我没有再回学校上课，脑子里都是小梅被按在卫生所灌水的样子。傍晚回到家，我妈把刚做好的饭放到桌子上，我一下子吐了。
连着几天我都吃不下饭，胃里也吐不出东西了，夜里老做梦，梦见小梅和我坐在操场上说话，又梦见她在卫生所的样子。后来家里不知道从哪请了个神婆来家里给我叫吓（驱鬼辟邪之类的仪式），不知道是真的灵验还是心理作用，我能吃下去饭了。
好了之后我问我妈小梅为什么自杀，我妈说听说是因为和小叔子吵架，公公和小叔子都动了手打她。
“人啊，苦能挨穷能受，就是受不了窝囊气，她是心里委屈”，听完我妈说这话，我忽然想起来那时候我明明在心里许了愿，希望小梅能身体健康的活到100岁，怎么不灵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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